第25节:例行检查 16 例行检查 我一晚上没睡着,外屋的两个俘虏都在打呼,房爱国睡得死死的,可我死活 睡不着,我就是这毛病,头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晚上一定还是睡不好,第三第四 晚上才开始连着补两个晚上的觉,我身上有很多古怪的毛病,这算一个。 其实我不光是累,我的心里有两个人,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南面是顾 婷娥,北面是我父亲。就像有两根绳子拴在我心上,顾婷娥和我父亲一人手里牵 着一根。房爱国回来讲了顾婷娥让一帮男病人压在底下胡摸乱抓的情景,这大大 出乎我的意料,我气得要命,当时就想下去收拾他们一顿,叫吴鹤声挡了,他说 :“苏四十会处理好的。”于是,一晚上我眼前都是五迷三道乱七八糟的情景, 就好像得了妄想症。我父亲为什么也让我放心不下?因为我离开时,他拉住我说 :“我有可能让他们揪出来。”我说:“不会吧?”他说:“我有历史问题,我 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我急忙劝他:“你自己别提,千万别主动提出来。”他说 :“你以为他们能忘吗?”我看着父亲,我确实相信他们是忘不了的。“他们” 是谁?是红卫兵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说不清,但我们心里确实有个“他们”,就 像我从小就熟悉的另一个词:“对方”。当然,“对方”比“他们”要清楚多了。 一想到父亲,一想到父亲很有可能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就紧张得要死, 我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怎么可能有好下场?如果我在不知不觉中思念着 顾婷娥,很快我就会全身发抖,就会自己骂自己色胆包天,不知羞耻!夹起尾巴 做人,这才是我杜仲应该做的。 干脆不睡了。天麻麻亮时,我就出去了。上罢厕所,出了院门,沿着石板路 向下湾方向走去,但我不打算去下湾,我想找个地方听听收音机。我有一个红灯 牌收音机,是我来麻风院当院长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他要让我做到,人在麻风 院,心系韬河,心系“文化大革命”。于是,我养成了每天早晨听收音机的习惯。 我坐在石板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拧开收音机,小心地将音量键扭大,电流声渐 渐大了起来。我听见黛玉在叫,黛玉的耳朵很尖,它肯定听见了。在这大森林里 待久了,人和狗的耳朵都会变得很尖,再细小的声音也能听见。我又将音量扭小, 结果完全听不见了。于是重新扭大,这次我已经熟悉了黑暗,手上的分寸感也增 强了,将声音扭到若有若无之间,举在耳边足以听清——刘少奇把孔子和孟子的 话视为行动指南,高于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孟子说: 人皆可以为尧舜。刘少奇说:我看这话说得不错。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地混淆阶 级和阶级斗争吗?这难道不是要为地富反坏右翻案吗?刘少奇这个党内最大的走 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没有听下去,换了一个台,听见的声音仍旧字正腔 圆——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说:毛主席是当代无产阶级最杰出的领袖,是 当代最伟大的天才,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 列宁主义——我又换了台,这次是唱——提起七星照,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我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尤其是脑细胞,让这个尖锐的女声 染红了,我不能再听了,再加上天也大亮了,我该回去了。 吃完早饭,我们穿着隔离服,准备去下湾做例行检查。我虽然知道,穿隔离 服,尤其是戴双层口罩、脚踩靴子之类,是没什么必要的,但我还是愿意尊重大 家的意愿,谨慎一些为好。我们五个人穿好各自的隔离服后,黛玉立刻显得异常 兴奋,我们的杏黄色隔离服把它的眼球也染成了杏黄色,我们还没动身,它已经 蹿上蹿下地叫个不停,有时我真想跺它几脚,但碍于吴鹤声的面子只能忍下。我 们每人服了一粒名叫氨苯砜的白色药片后,就一个跟一个地出发了,我走在最前 面,后面是吴鹤声,再后面依次是谭志、房爱国、陈余忍。陈余忍是俘虏,身份 比贫下中农出身的谭志和房爱国低一等,自然走在最后,吴鹤声在我来之前,是 麻风院的实际负责人,年龄也最大,所以,名列第二。我腿有些发软,觉得靴子 突然比往常重了许多。麻风院里有41个病人,但是,我的眼睛里只有一个:顾婷 娥。我要求自己只把她当成一个麻风病人,但显然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