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想死4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彩云。 隔了一个假期,他和四个姐姐再去舅舅家时,发现彩云还是原来的样子,没 一点变化,和姐姐们一样,快快乐乐,没心没肺,整天就知道跳方、踢毽子、染 指甲。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整整担忧了她一个学期,有几次还梦见过她,有 一次梦见她的身体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穿透了,就像人们烤肉的时候将肉片串在铁 丝上一样!他甚至怀疑过,下次再去舅舅家能不能再见到她?或者见到她,她还 是不是原来的样子?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快乐,那么娇嫩。他偷偷观察她走路的 姿势,想找出一丝异常来,也没有,他还捉摸她的眼神、她的声音,都看不到任 何异常,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个大男人也依旧在村里摇摇摆摆地走路、大 声说话,人们仍然和那家伙有说有笑,阳光还是均匀地洒在所有人的脸上!这一 切都让他感到十分难堪,他的担忧和恐惧,被这一切证明是多余的。他不明白, 自己既然可以是学习尖子,算术题老师每每讲到一少半时就全懂了,有人甚至夸 自己是神童,可是,另外一些看上去简单明了的事情,自己怎么偏偏又弄不懂呢? 母亲的工作在油坊,油坊是一座又大又高的尖顶房子,尖顶处开着个四方的 天窗,阳光总是从天窗的边上斜着照进来,从地中央那个宠然大物上掠过。那是 土制的榨油机。榨油机上最重要的一个部件是一根五六米长的柱子,圆圆的,一 个大人刚能抱住,它总是一头高一头低地横在油坊的地中央,油腻腻的,看上去 又凶狠又粗野,他不太喜欢跟着母亲去油坊,就是因为,他不喜欢看着它那霸气 十足的模样。 他甚至开始讨厌干爸大牛了,因为,干爸的身材是粗壮的,干爸笑的时候, 能把房顶的灰尘震下来,干爸走过来时,像一座山倒过来。 有铁路从舅舅家村旁通过,舅舅家那个村子是个小站,绝大多数火车经过时 只是微微减减速而已,很少有停下来的。但是,那天有一辆货车缓缓停下了。货 车到站时,他和四个姐姐,还有彩云,还有几个孩子,正在山坡上挑野菜。 货车从远处的山洞里钻出后,身子软软地摇摆着,大家的呼吸变得紧促了, 每一个人都露出谦卑的样子,盯住那个疯狂喘息着的怪物一动不动。他们想不到, 它停下了,它疯狂的呼吸停止了,它变得安静了。他们突然欢叫着一拥而上。他 也不得不跑,但很快就被甩在了最后面。他不知道大家跑了去要做什么。他害怕 所有巨大的东西,自然包括火车。火车是他见过的最占地方的东西,它从铁轨上 不可阻挡地碾过时,整座大山都会发颤,而他自己,不小心还会遗尿。他对火车 没一点好感。可是,大家都跑去了,他便不能不跟着跑去。他总是处在这样的两 难境地中,既想独自一人待着,又不愿被大家孤立。他尾随着大家,一口气跑到 站上,眨眼间,伙伴们都不见了。就剩他自己,在离火车十步远的地方呆呆地站 着。他不知道他们都消失到哪儿了。他看见其中几节车厢里载着一辆辆土红色的 大机器,有一座房子那么大、那么高。他大着胆子,爬上最近的一节车厢,看见 里面有半车箱青色的石块,由于紧张,急忙就退下来了。他犹豫极了,不知道该 不该像大家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地爬上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时,姐姐杜琴突然从两个土红色的大机器中间露出身子,爬在车厢边上嘲 笑他:“胆小鬼,快上来呀。”他脸红了,但是,他站着不动。姐姐杜琴立刻又 缩回去了。他很绝望,等着几分钟后大家合起来嘲笑自己。整列火车这时突然神 经质地抽了一下,先后缩,再前冲,再后缩,几个动作是在一秒钟内完成的,车 厢里的那些大机器发出猛烈的撞击声后,又安静下来了。但是,几秒钟之后,车 厢里传来几声尖叫。是三姐杜丽和和四姐杜玉在尖叫。他这才爬上去,看见两个 大机器中间有几个人已经变成了肉饼。 转眼间,姐姐杜琴和杜梅,还有彩云,三个漂亮的姑娘就那么死了。火车开 走后,人们看见了的铁轨上的血,三个姑娘死了,这毫无疑问,但是,死是什么 时候发生的?死是怎么发生的?死就这么简单吗?死远远不是他偶尔想像过的样 子!简单得像一根针掉在地上,像一只鸟从天空飞过。这哪儿是“死”?他总觉 得,死应该隆重一百倍一万倍!死应该是缓慢发生的!死绝不应该在一瞬间内发 生! 回县城时,只剩下他和三姐四姐了。他总觉得,大姐杜琴和二姐杜梅没一起 回县城,另有原因,而惟独不能说:杜琴和杜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