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微雨的清晨,山岚流动,雾气迷漫。满山的浓绿在白茫茫的雨雾里,洇成了一幅 苍茫幽寂的山水画。 雨点打在车顶上,雨刷单调地扫动,这一场雨,又要耽搁今天采摘水果的进度了。 今天是二00五年六月十号,“连城集团“离客户要求交货的日期已经所剩无几了,从 农场回来的水连城,郁闷地看着绵延蜿转的弹石山路,机械地操纵着方向盘,小心地 绕开一个又一个水坑。 突然,他的视线被停在路旁的一辆熟悉的黑色奔驰牵绊——他又来了吗,在这样 的雨天里? 停下了车,水连城从汽车座椅的背兜里掏出两把备用的雨伞,顺着那条杂草丛生 的小路,拾级而上。 寒风料峭的山顶上,一个颀长清癯的身影,在雨雾里,朦胧得忧伤。 水连城鼻子一酸,眼泪也热热地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那一排排古旧的墓碑、 一座座浑圆的坟墓,雕龙刻凤,墓前石狮或立或坐,无不显示了这个家族的显赫。那 个修挺身影默立的墓碑前,却与众不同地雕刻了一个小小的天使。 洁白的汉白玉,在水光溶溶的雨光里,静默地散发着莹洁的光芒。天使的翅膀黯 然合拢,双眸低垂,面容忧伤,静静地守护在洁白的大理石碑旁。石碑上镶嵌着一张 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清纯动人,笑靥如花! 一束鲜红的玫瑰,沾满了雨珠,娇艳欲滴。在玫瑰簇拥的石碑上,那鲜红的“爱 女水冰清之墓”七个字,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再一次,一刀刀,深深刺进了水连城 伤痕累累的心!水连城这个闻名百里的硬汉子,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流下了铮铮热泪! 他的女儿,是他们全家人,甚至是全乡人的骄傲!那么聪明,那么漂亮!考上美 国哈佛大学,方圆几百里,冰清是第一个!冰清是他所有的希望,是他最大的骄傲! 既使是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彝乡,全家人还是把这个女儿看得比儿子还宝贝!可没 能料到的是,这么可爱善良的女儿,竟在美国惨遭奸杀! 往事像锋利的尖刀,再一次尖锐地划破了水连城的心。可是,他还是忍住了内心 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抹干了脸上的泪,悄声走到了呆立在女儿墓前清癯孤寂的身影后, 为他撑开伞,遮住越来越密的雨丝。 感觉到了声响,罗纪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他转过身,看见了水伯伯泛红的眼睛。 “怎么不打把伞?”水连城责问,却满眼心疼。 罗纪无声地笑了笑。 水连城发现,这孩子还是这样瘦,眼角处居然有了一丝微浅而不易察觉的鱼尾纹! 眼泪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冲出了眼眶,水连城的心,再一次疼痛得颤抖了! 以前的罗纪,没有这种消沉的阴郁。在女儿寄来的照片上,是一个有着开朗笑容 的大男孩。凤眉高鼻,英挺俊帅,笑得喜眉朗目,和靓丽动人的女儿站在一起,甚是 登对! 接到女儿噩耗,水连城直飞美国,在罗纪父母的陪同下处理了女儿的后事。回到 罗宅时,第一眼便看见了刚出院回家躺在沙发上的罗纪,那样悲痛得几近麻木的他, 也被深深震憾了! 现在的罗纪,已不似女儿才出事的那段时间,憔悴得不成人形,身体是恢复过来 了,可是,心灵可能是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因为现在的罗纪和原来相比,仿佛换了一 个人! 还是那样的俊眉朗目,可是,因为消瘦而显得深邃冷峻,因为阴郁而显得拒人千 里,曾经那样阳光灿烂的眼眸,也氤氲着深邃的沉郁,如同终年阴暗的潮湿山涧。每 一次看见这样缄默忧郁的他,水连城都忍不住为之鼻酸! “孩子,咱回去吧?衣裳都湿透了,会生病的。”水连城心疼地轻声劝慰,递过 雨伞。 罗纪无言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墓碑上女友的照片。默立半晌,他才转过身来, 接过雨伞,缄默地跟在迍邅沉凝的水伯父后面。 山脚下,水连城在那棵大如巨伞的榕树下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他默默地看了 一眼满脸淋湿的罗纪,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看罗纪正沉默地抹着脸上的雨水,水连城又暗哑地问:“孩子,你什么时候动身 回家去?” 闻言,罗纪伫足,手僵在脸上。半晌他才缓缓放下手,摇摇头淡然地说:“不知 道。” “你爸爸昨天都还打过电话来,要我劝劝你,希望你回美国。他们很想你。”水 连城望向前方起伏连绵的群山,沉重地说,“我也是一个父亲,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 他们不能没有你!回去吧,孩子,我替清清谢谢你了!这三年来,你为她做的已经够 多了。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们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你不仅是清清的爱人,你还是你 爸妈的儿子!别让他们像我一样伤心,孩子!” 罗纪低下头去,却声音坚定:“伯父,从护送冰清的骨灰回来,踏上飞机的那一 刻起,我就不打算再回美国了。” “可你爸妈不会同意的,他们认为你在胡闹,每次电话里都要我劝你回美国。就 算你不愿意回罗氏,回到他们身边就行——孩子,你妈妈很想你,电话里都跟我哭了 好几回!”水连城黯然地伸出手去,慈爱地替罗纪抹去头发上的雨珠,“是我们家清 儿没这个福气。回去吧,孩子,三年了,你也该为自已打算了。” “三年的时间太短了,一切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现在我还没有勇气回去面对曾 经熟悉的一切,我还需要一点时间——”罗纪咬牙,声音沉郁,深邃的眼里已泪光闪 烁,“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我的。” 说到这里,水连城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心如刀绞!替女儿四方奔走,一次次换律 师,一次次上诉,一次次被驳回的不堪往事,鲜血淋淋地再一次涌上心头—— 罗纪生生咽下满心翻江倒海的痛苦,竭力平静地继续说道:“冰清说过,考哈佛 是为了学习世界上最先进的管理方式,帮助您,发展民族工业,报效祖国。可到美国 读书后,感受了两国不同的教育方式后她改变了想法。她说,中国要强大,唯有革新 教育。她说,中国需要改变的还有很多!我从没回过祖国,也不明白她的痛心疾首, 更不明白当时大家都拼命赶课题冰清却要吃力不讨好地跑到教育学院选修教育管理学 位,我不支持她,还责备过她。”说到这里,想起当初自已的不理解和冰清悲哀的眼 神,罗纪的声音暗哑了,“审判结果出来后我才明白,不管我到底拥有哪一个国家的 国籍,我的皮肤,我的头发都写着,我是中国人!不管我的家族是否富可敌国,自已 的民族不强大,种族歧视便仍旧存在。”说到这里,罗纪的声音沉郁了下去,“我终 于明白了冰清。” “冰清的心愿是学成归来,一边帮您打理生意,一边创办一所国际一流的民办大 学。”罗纪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平静如呓语,“冰清说,她要通过人文教育填补国人 精神的缺失!”看水伯父震动的表情,罗纪自嘲一笑,“也许很多中国人不觉得中国 落后,冰清说过,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妄自尊大,仍然沉缅在几千年前的辉煌历史里, 枕着中国地大物博的美梦自我陶醉。” “在向教育局、教育部申请,在找那些政府部门办理手续,申请贷款,工程招标, 做招生广告,包括招聘教师、助教的这些过程中,我不止一次重复过这些话。可是, 没有几个人理解我和冰清,更别说远在美国锦衣玉食的父母亲。”罗纪黯然,低下头 去,但很快抬起头来,桀骜道,“可我不在乎!就算颠覆了全世界的法则,只要我明 白冰清是对的,我就愿意为她撬动那根撼动地球的杆扛!” 回头看着水伯父,罗纪沉郁的眼眸里涌动着温暖的泪水:“我按冰清的意愿在做 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冰清就在我身边,不再孤独,也不再难过,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 平和和安乐。”罗纪仰起头,无声地笑了笑,因为可以想像出冰清欣慰甜笑的样子, 罗纪的声音也有了温度,“冰清一定很高兴我这么做。” 水连城终于明白,纪儿留下来并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消极遁世,而是用心良苦! 再一次细细打量纪儿早生的皱纹和清癯的峻容,水连城不再有流泪的冲动。第一次, 提及亡女,心头涌上了阵阵暖流!但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言地,他用力地拍 了拍罗纪的肩膀,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笑容。 罗纪也无言,只了然地望向伯父。沉峻的面容,清瞿而深邃的线条,有着静默的 执拗,却更显英气逼人。 水连城在心底叹息,多好的孩子啊!可是,为什么清清就没这个福份呢?心底一 时百味陈杂,心潮澎湃。泪,又不可抑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抹了一把脸,水连城拍了拍罗纪的肩膀,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却尽力扯出一个温 暖的笑容:“纪儿,去家里吃饭吧?你好久没回来了。” “不去了,”罗纪也缀着泪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每次伯母一看到我想起冰清就 会哭,我不想再去挠乱她好不容易恢复了的平静。” “不会的,一家人都惦念着你呢!” “伯父,我还要赶回溪州督促招生的事儿呢,还有两个月潜能学校就要举行开学 典礼了。”罗纪低沉地拒绝了水伯伯的邀请,“伯父,回去吧,我会再来的。” 水连城知道他的脾气执拗,没有再勉强,看他上了车,也就上了车,缓缓开动了。 是啊,阿秀看见纪儿,又要想起苦命的清儿,又要哭上个把月了!她不能再哭了,医 生警告过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会有失明的危险! 长长叹了一口气,水连城心情沉重地发动车子。而前路,烟雾迷离,惆怅得像浓 云一样拔不开,挥不去—— 罗纪坐进车里,却没有急于发动车子离去。 点燃一支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沉重地慢慢吐出迷离的烟雾。望着车内弥 漫的烟雾,凝重的目光飘向雾气飘渺、山雨空潆的香炉山——苍云浮卷,山色如画, 映入眼底的却是黯然神伤—— 冰清,你曾对无法体会国画意境的我宣言过,要带我回家乡一起上香炉山赏雨, 体验烟波浩渺的诗情画意!可是,如今,我来了,你却让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只,寂 寞无依!可你,却好久都不曾入梦了!苏轼尚有《江城子》可以记梦,我,却连梦都 没有一个! 罗纪恍然地伸出手来,从衬衫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带着体温的那张用真空压膜 保护得依然簇新的粉蓝信笺,展开来。那娟秀的笔迹,一笔笔,依然清晰如往昔! 信笺上是冰清抄录的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那是还在哈佛时,圣诞节时来接冰清去家里过节,见冰清脸上盖了本书睡着了。 他很气愤,以为好好的圣诞节还不人道地要赶什么课题,凑近一看,却是金庸的《神 雕侠侣》!轻轻拿起来偷偷随手一翻,竟径直翻到了杨过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见 题着这首词那一处,和杨过一样,但觉情深意真,也随着书中的杨过,随口念了起来。 哪料到鬼精灵的冰清却已醒了,待他念完,就扑哧笑出声来,调皮问他:“敢问这位 公子何时已娶妻?何时已亡故?”第二天还特地抄录了夹在了还他的书里。 哪里料到,一语成谶! 泪水再次模糊了罗纪的视线——冰清呵,“十年生死两茫茫”,你离开我有多久 了?为什么我感觉真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