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目送怒气冲冲的章局长拖走了那个漂亮女孩,罗纪翻转着手里的空酒杯,惆怅难 言,半晌才从冥想中回过了神来。他转过身将杯子放在吧台上,抬手示意老板结帐。 奇怪的是酒巴老板笑而不收:“不用了,都是朋友,还这么客气!”显然,他看 见了刚才的一幕,误把罗纪当成了章洋的朋友。 罗纪不解地看着酒巴老板。 看他一脸懵懂,唐老板解释道:“您头一回跟章局长来吧?章局长朋友的帐都是 记在他帐上的,放心吧,月底报帐时会有人来结帐了。这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可都 是兄弟了,以后还得靠您们多多关照呢!” 他见罗纪衣着不凡,气宇轩昂,料想来头不小,说不定又是哪个地州新来上任的 什么头头儿,再怎么也是一张长期饭票,因此热情地巴结罗纪,又谄媚道:“兄弟, 你跟章局长做哥们可就做对了,章局长可是省委章副书记的公子,年轻有为前途不可 估量呀,看来兄弟您马上也要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罗纪总算听出了一点眉目,知道他误会了,于是摇头拒绝:“不用了,我自已结 吧。” 看见这样奢侈地浪费纳税人的人民币,罗纪对这位教育局局长实在不太感冒! “哦——”唐老板疑惑地看了罗纪一眼,看他气度不凡,便凑近低声补充,“要 报帐吗?”他把餐饮发票拿了出来,作势要撕。这是他的生意经,互利互惠嘛,多撕 一点好处费给人,人家以后才会光顾,餐饮业发家的哪一个不得靠这些“长期饭票”? “不用。”罗纪掏出皮夹。 “记帐四佰,一次付清三佰伍,你头次来,给你打个九折,就收你三百吧,欢迎 下次光临,谢谢!”聪明的唐老板看着罗纪不凡的衣着,暗自抬高了价钱。 罗纪看看柜台上翻倒的两只高脚杯,对老板含蓄一笑,缓步走出了酒巴。 刚走到车前,却见刚才在酒吧里和他谈天阔论的那位漂亮女孩急匆匆地朝酒巴走 来,罗纪的视线忍不住受她牵绊,只见她步履匆匆地踅进了酒巴。又不禁担心——她 是不是又要回来买醉?看她酒量不是很好,会不会出事呢? 看她纤弱的背影隐进华光溢彩的酒巴旋转门,罗纪回过头来,迟疑地开了车门, 燃了一只烟,只怔怔发呆:“要不要进去看看呢?会不会出事?” 正迟疑不决,只见她已经从酒巴里出来了,她四处张望,再抬手招车,最后钻进 了一辆出租车缓缓离开了。 罗纪微微失神,任香烟在指间轻燃。猛然发现,三年多来,自已第一次对女人这 么注目。回神细想,品味她会说话的星星似的黝黑明亮的大眼睛,清新的气息,清雅 却不似冰清般清冷——等等——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冰清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却拿她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子相比! 好像是在生自已的气,罗纪扭转钥匙,猛然发动车子,黑色奔驰没入夜色,像蓄 力射出的箭,笔直地冲向郊区的潜能学校。 距离开学典礼还有一个月时间,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基本完成,招生工作早已在 各种媒体展开。据助理文奇报告的数据来看,情况不太理想,可开学典礼他不想延期, 他等得实在是太久太累了! 快三年了,从没有哪一天像今晚一样笑得多。不知为什么,今晚看着那个莽撞的 章局长拖走那女孩时,一股莫名的失落就如蚕丝一般,将他空洞的心一丝丝绞紧。 罗纪突然一阵沮丧,一个急刹,车子猛地停在了凤栖山山腰上,山上边遥遥在望 的是他的潜能学校,山下边是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摇曳的霓虹倾泄在逶迤市区的河 面上,一塌糊涂,无可挽留。 因为寂寞,他习惯于开车时打开收音机,此时正是“音乐无限”送歌节目时间, 幽蓝的仪表盘沉静似这忧伤的男声,深情哀怨,隐隐地撕心裂肺: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 梦太长, 罪会不会原谅?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想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无法释放——” 轻柔的钢琴声如深夜的雨滴一样,清冽地敲在罗纪的心上!罗纪痛苦地将头抵在 方向盘上。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今晚能醉,可是,他是这样清醒而痛苦!很不巧的, 手机响了,是国际长途。 “Hi?”罗纪声音低沉。是他的哥哥,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帮他做作业的哥 哥、为了他和美国议员的儿子打得头破血流的哥哥。 “Hi!小子,你喝酒啦?”罗铭兴高采烈,虽然有咝咝的电流杂音,但他的快乐 还是感染了罗纪。 “哗!这么利害!在哪儿?千里眼还是顺风鼻?”罗纪故作轻松笑得夸张。 “我在佛罗里达!你以为我现在就飞过来了?我没那么积极,反倒是爹地和妈咪 想快点过来看看你花了三年时间建盖的乌托邦——就后天的飞机,我手头还有一个案 子没有完结,迟些过来。反正还有一个月。我听说这边的房地产市场前景很广阔,我 想准备点考察资料——你呀,利润空间这么大你都不会抽点资金赚两桶?躺在钱窝上 睡觉都懒得捡拾,你也真够有型!”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副大哥训小弟的架式, 不过是含笑的,比读书时多了宽容。 “那你过来捡啊!”罗纪笑了,像小时候站在河对岸对哥哥耀武扬威地喊。 “小子,别得意,等我抽空过来掐你脖子!”罗铭哈哈大笑。 “好啊,我等你过来掐我脖子!” “喝了酒就别飚车,好好留着脖子给我哦!还有,吃胖点,鸭脖子我懒得掐!” 罗铭一本正经地交待。 “好、好、好!”罗纪开怀大笑。 终于听见弟弟睽违已久笑声了!多久了?原以为弟弟这么年轻,再爱上一个人好 像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以为弟弟护送水冰清的骨灰回国安葬,他的休学只是暂时的, 等他忘记了痛失所爱的痛苦后,他就会回来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从来没有回过中 国的弟弟,竟然放弃了辛苦争来的珍贵学业,放弃美国总部的职位和优越的创业环境, 说要创办什么“潜能学府”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水冰清的死已经在弟弟的心灵上划上 了难于愈合的伤疤。 弟弟的人生,没想到,会因这个中国女孩的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小他 和弟弟就在父亲的训练下,一步步朝着公司发展的塔尖迈进,连热爱绘画的弟弟,也 顺从了父亲的要求,报考了哈佛商学院。只差半年,他就毕业了!可是,他却放弃了 学业,跑到了水冰清的故乡,也是父亲曾发誓永不再踏足一步的故乡,要去创办什么 潜能学校和潜能学府? 罗铭理解弟弟,这是因为恨,更是因为爱! 那么深的恨,那么深的爱,被爱的人,虽死,如果有知,也会感到幸福了吧? 罗铭虽不赞成弟弟孤注一掷,把全部“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极不看 好投资周期长、效益回收慢的教育投资项目,认为弟弟的“潜能学府”只是一个乌托 邦,最后很可能以失败收场,但他并没有太多劝阻。让他回冰清的故乡,一个人静一 静也好。他知道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距离是最好的引子。 罗纪就这样和父亲僵持着,不肯再踏足美国一步!而生气的罗育恒也和儿子僵持 着,不许家人回去他的伤心之地探望罗纪。一家人度日如年,苦苦等待。终于在三年 后的今天等到了参加潜能学校开学典礼的邀请。 电话两端有短暂的沉默。 “爹地妈咪乘哪一趟航班?我一定去接机。”罗纪转移话题,不让哥哥听出自已 的惆怅。 “哦,这个我倒没记,具体时间我再通知你,再说妈咪一定会打电话给你了。” “三年了,爹地都不肯接我电话,他,不生我气了吧?”三年了,罗纪真的想父 母了,想他走时爸爸苍老的眼里隐忍的泪光。 “他们都好想你!小子,你想一想,因为冰清,你要在中国办什么潜能学府,抛 家去国,嘿嘿——没那么严重啦,只不过我背着他给你划了一桶金,爹地知道后就大 骂我助纣为虐,让你泥足深陷,说我想独揽罗氏,我一气之下递了辞职信,妈咪又哭 着来找我,回去后爹地拉不下面子又骂你不识时务,多管闲事,小题大做,发誓不再 回去,不再见你——反正小子,这个家已被你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了!啧啧—— 真想不到爹地肯为了你千里迢迢地飞越半个地球,重回伤心之地!所以,小子,爹地 要是骂你,你可得给我忍着,不许顶嘴哦!” “我知道。” “喝了酒就不要飚车了,快回去乖乖睡觉!OK?” “OK。” 合上电话,罗纪疲惫地伏在方向盘上。 山下灯火辉煌,可他的心却苍凉无比。也许是因为压抑了太久,三年来,他把自 已扔给了夜以继日的工作,从选校址、画设计稿、选择建筑材料、监工、招聘教师、 硬件购置——他不是不相信他的助理,而是只有拼命工作,他才能在深夜把疲惫不堪 的自已扔在床上呼呼大睡,不让思念煎熬! 可是今夜,今夜他不该喝酒,不该醺然薄醉,既然喝了,就应该醉得更彻底些, 更不该听收音,电台更不该放这首哀伤的情歌——这首歌仿佛都是为他写的,伏在方 向盘上,哀怨缠绵的大提琴低徊沉吟,如泣如诉,他的心,无力地被一丝一丝绞紧、 一阵一阵悸痛——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月越圆满,越觉得孤单, 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 怎么补偿?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在伸展——” 钢琴声幽谧宁静,一点一滴,如雨打芭蕉。罗纪只感到一颗心也跟着沉静下去, 脸上冰凉,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