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育恒,咱们可说好了,不许骂纪儿,他一个人孤伶伶地在内地呆了三年,既使 他的‘学校’没搞成功,我们也别泼他冷水,OK?他脾气又犟,如果泼他冷水,他一 定会认死理非要搞出个名堂来才肯罢休,那不知道又要耗多少年才回去了!那我可跟 你可没完!”飞机上,罗纪的母亲蔡敏雅再次向老公重申。 因为没有直飞航班,十多小时的飞行加上转机,从纽约到北京,罗育恒与夫人蔡 敏雅俩人都已是疲惫不堪。到首都机场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只好在机场酒店休息 一晚,等早晨十点的班机,也是唯一一趟直飞溪州的航班。 随行保镖办好了转机手续和行李托运,护送他和夫人回到了酒店。看着才沾到枕 头就睡着了的妻子,望着落地窗外灿烂的星光与辉煌的灯光在晨曦渐渐淡去,疲惫不 堪的罗育恒彻夜无眠—— 此刻,在飞往溪州的班机上,已睡过一觉的蔡敏雅又精神百倍地对疲惫不堪的丈 夫喋喋不休洗脑道。 蔡敏雅皮肤白晰光洁,衣饰简洁大方素雅,由于驻颜有术,看上去仅像三十出头 的美丽少妇,但事实上她已经五十五岁了,可女人看上去有几岁就有几岁。可近两年 来,她实在是觉得身体大不如前了,小儿子罗纪因为女友的死而回祖国大陆创办什么 “潜能学校”。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他竟连旧历年、圣诞节都不回来!丈夫为小儿 子的任性生气,不准她去探望,非要他自已先回来!他认为大丈夫就要拿得起、放得 下,他也曾体谅儿子的感受,却因为儿子的固执而动怒了!但是,当儿子郑重其事地 发出了邀请函,在妻子的劝说下他终于还是踏上了返回祖国大陆的飞机! 罗育恒陷入了沉思,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啊,童年的美好时光:野鸭戏水的青苔 湾、芦苇飘飞的白沙滩、绿藤绊脚的红薯地、小刺猬也爱光顾的西瓜地——一切尘封 的往事,在沧桑的三十年后,夜夜入梦,清晰如昨! 所以,当他从梦中醒来,再也无法成眠。善解人意的妻子便劝道,其实,祖国也 就是自已的父母亲,既便是作父母亲的错手打了孩子,也没有做孩子的和父母亲记仇 的道理! 所以,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踏上回国飞机的刹那,他整个人轻松了! 有时候,原谅别人,宽恕的不仅是别人,也有自已。 在飞机上,罗育恒终于有一种释放的感觉。几十年来,他一直不肯面对历史,在 美国生活优渥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时,满怀激情,不顾亲友反对,携新婚妻子只身回 到了自已的祖籍所在地——溪州。他们说,他们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可是,在罗育恒的记忆里,他的童年,是在周围人的歧视和谩骂里度过的。而他 温文尔雅的父母亲,也不堪忍受加诸在他们身上和精神上的凌辱而双双跳进了望月湖! 他永远忘不了被打捞上来后浮肿变形的父母亲惨绿浮肿的脸!他永远忘不了那些人连 父母亲死后了都不放过,竟然污蔑他们畏罪自杀!他永远忘不了,十一岁的他举目无 亲,一个人守着父母亲的尸体恐惧又伤心的那个夜晚!他永远忘不了,至到父母亲的 尸体已经发出异味,那些红卫兵懒得再来视察,被父亲救治过的病人和家属才敢在半 夜里偷偷摸摸地跑来帮助他草草下葬了父母亲!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过了两年如孤儿 一般的生活才被美国的大伯、外公、舅舅、姨妈重金托人带他碾转到广州偷渡至香港 才被等候在那里的大伯和舅舅接回了美国! 当然,他永远也忘不了,十七年后,已经而立之年的他接到父母亲平反、追认为 爱国华侨共产党员的消息,他的欣慰、他的悲痛!还有,因为当年没有能力为父母修 墓的自责—— 虽然知道,在特定的历史时期,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失误,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原 谅历史,埋藏了几十年的悲愤,在得知小儿子罗纪要回国办教育后,终于从心灵的最 深处喷涌而出!他几乎是狂怒地扇了儿子一记耳光,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孩子,而且 还是他最心爱的小儿子! 儿子捂着通红的脸夺门而出后,三年来一直没有回来过一趟,既使是传统的春节! 而大儿子也因为偷偷为小儿子划拨资金被他迁怒在内,以至偌大个家总是冷冷清清的。 所以,小儿子的邀请函像一道咒符,解冻了寒霜,家里终于复苏了久违的春天!他把 所有的不快都忘怀了,他同意了妻子的要求——全家人都回国参加小儿子学校的开学 典礼! 因为思儿心切,罗育恒和妻子先动身,留下大儿子罗铭处理开发中东石油的项目。 一切都平和宁静下来,罗育恒的心情分外轻松,面对妻子的唠叨,他不以为忤。 “知道了!我的耳朵都要被你念起老茧来了!”罗育恒宠爱地斜睨着妻子,打量 她依然乌黑的秀发、光洁的皮肤、依然温柔如旧的的明眸、依然嫣红如昨的樱唇。拍 了拍爱妻的手背,罗育恒戏谑地笑了。 和妻子相比,仅年长妻子三岁的罗育恒就显得苍老多了。他的眼角已经刻上了岁 月纵生的沟壑,他的鬓角也已花白,他的额头也因思虑过多而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 这却更显示出了他的稳健与睿智。棱角分明的脸上微撇的唇角弧线写满了刚毅与自负, 这是他在美国孤军奋斗而至辉煌的历程赐予他的标记!深藏在金丝眼镜后锐利的眼睛, 依然散发着灼人的热力。他身着一套浅烟色休闲装,简单而随意。虽然他贵为罗氏总 裁,身家亿万,但他处世却非常低调,包括衣着,毫不张扬。 “知道了,知道了,你总是这样!过一会儿你又全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不要老说 他的潜能学校是乌托邦的鬼话,我可事先跟你说好了,好,你得夸;不好,你也得夸。 反正不准再刺激他,要是他真较劲耗在内地不回来了,我可跟你没完!”蔡敏雅仍充 满了顾虑,她实在担心丈夫因为责之太切而再次为难儿子,所以既使已经说了好多遍, 她又忍不住叮嘱。 “好了,好了,知道了!唉,你真是老了,这么唠叨!”罗育恒笑了。 “再怎么说,咱们的儿子没有去拉斯维加斯赌,没有去吸毒,他的投资即使没有 回收,我们也不能再责备他,我们得支持他!” “这是我从小教育的结果,他当然不能跟那些嬉皮士相提并论了。可纪儿就是你 给惯坏了,想事情做事情都不切实际不着边际!有他哥一半的踏实就可以了。”见妻 子生气地瞪他,马上作投降状,“知道了!我不说他了。” “有铭儿帮你已经够了,你可真够贪心的!” “我老了,只想一家人聚在一起。我不想纪儿重蹈父亲的悲剧——有心报国,无 力回天啊!”罗育恒一脸苍凉。 “育恒,这毕竟不再是那会儿了,不要再多想了,那个年代,人们只有狂热的梦 想,没有实际可遵行的经验,阶级斗争又那么复杂,做事难免激进!那些都是历史问 题了,不要再扣问历史了,国际频道上的中国早已不是那个时候的中国了,哪一个国 家的前进没有一点挫折?‘罗氏’能有今天也不是一帆风顺就做到今天这个规模的呀。 一个国家的成长还不就跟个人成长似的哪有一点错误都不犯就事事都懂的?我就挺佩 服这么大个国家,那么多个民族住在一起还能相安无事,听说有些地方还一住就好几 个民族!没有民族争斗,没有冤冤相报,没有恐怖袭击,没有战场硝烟,老百姓不用 担心吊胆,这多好——好了,我不说了,不要再皱着眉头了,高高兴兴的,回头让纪 儿看见,他又要难过了。打起精神来,OK?”蔡敏雅说握紧了罗育恒的手,安慰地拍 了拍。 罗育恒还以一笑,但他的笑容却仍然还有一丝牵强,他不太相信国际频道上富饶 美丽和快速发展的今日中国,那毕竟是对外的宣传窗口嘛,当年政府不也热情地宣传 过他父亲携妻儿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吗?但是,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一台小小 的收录机成了父亲里通外国的“发报机”!父亲由爱国华侨变成了外国间谍,父亲由 先进工作者变成了资本主义尾巴,父亲由手术台上赶到了大街上,父亲由著名的专家 变成了衣裳褴褛的清洁工人,父亲由鲜花簇拥人人尊敬的权威变成了人人唾骂唯恐避 之不及的瘟神—— 父母死后,他不知怎样度过那些日子,只有受过父亲救治的几个良知未泯的病人 还有家属偷偷地救济他——还有,大院里的李奶奶,那个沉默少言的老太太,罗育恒 至今仍然能想起昏黄的灯光下,李奶奶小灶房里火盆上翻烤的糯米粑粑烘腾在空气里 的香甜热气——还有隔壁的小桑子,她的羊角辫、她给他的“狗舔糖”、她的滴在他 流血的手背上的温热的眼泪、她怕妈妈骂含在嘴里的她舍不得吃攒来给他的腌腊肉的 香味、她头发里淡淡的槐花味道、舅舅派人来接他时她追着车子跑得摔倒在地上泪水 横飞的小小的楚楚可怜的脸、还有回过头来他嘴里咸涩的泪水味道—— 一切都让人那么满怀痛楚又温馨感人!一切都那么让人不堪回首而又历历在目! 有太多痛苦伤心、不想回首的往事,又有太多恋恋不舍、急于重温的故人——他的心, 起起落落,百感交集,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禁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