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在劫难逃(4) 于是,我的心里就塌实了许多,觉得前往赴宴是名正言顺的事。 但是,在时间的问题上,我仍然有些犯难:是提前、准时、还是后至?提前 固然能表现对主人的尊重,但容易被误认为嘴馋;后至的确可以避嫌,但显得怠 慢,更为严重的还在于表现出一个人时间观念的淡漠。准时是无可挑剔的,可又 觉得有点儿太正儿巴经。其实我骨子里是想提前的。后来折中了一下,还是准时 到了。 但到了饭店,才知道我是除老董一家之外最早到的。弄来弄去,还是提前了。 老董手拉手招呼我入座。同他的爱人朱竞华、女儿董虹相互问好之后,我们 便分宾主坐定。老董一再解释说最近一段时间没去看我主要是因为太忙,可他的 眉宇间却有掩饰不住的无奈。我为此而深感不安,我很清楚,老董不去我那儿, 主要是因为我在熟人面前莫名其妙的慌乱和失语。为了不使气氛再次尴尬,我便 同他们的女儿虹聊了起来。在同她聊天时,我尽量扮成慈父的模样,虹只有十二 岁,从哪方面讲,我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但当这可爱的孩子毫无距离感地与我说 笑时,我无法遏制对自己深深的罪恶感,于是尽量不去碰孩子的手。我的慈父形 象就扮演得如同冰淇淋里放了醋——根本就不是味了。我十分艰难地回答着虹提 出的各类问题,答非所问,语无伦次,笑容成了面部肌肉不自然的抽搐,热情成 了体态语言中难以掩饰的逃避。孩子的落落大方与我的局促毛躁所形成的对比, 使人觉得我的年龄反而要比她小。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极不自在,但她不可能明 白我何以至此,于是满脸困惑,若有所思。说真的。如果当时给我一把刀,我肯 定会把自己给杀了,毫不犹豫。朱竞华是极其善良的人,她也感到了很难应付的 尴尬,但仍然不动声色地让虹出去玩,说着便递给我一支烟。我十分感激,但不 好意思看她。朱竞华用无话找话的方式问我最近在干什么、处对象了没有,我说 还没有。她说我不处对象因为我眼太高,没能看上的,我知道她这是给我面子, 但她哪里知道我有难言之隐呢?而老董只是吸烟,一言不发。 要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坐在这里与找死无异。 凉菜陆续上齐了。谢天谢地,其他人也都来了。于是渐渐热闹起来。我的情 况因此而有所好转。我这才记起自己还带来了好烟好酒,便拿出来,叫服务员打 开,摆好,斟满,一阵寒暄之后,老董清了清嗓子,举起一杯酒,说:来,为老 朋友的聚会而干杯。话音刚落,大家系餐巾,拿筷子,就开始吃了。 刚开始的几口我吃的比较顺利,因为我以为我吃得比较得体,就象一个有教 养的人。我夹菜慢条斯理,吃菜细嚼慢咽,我也因此而对自己有了信心。但到后 来,当一道热菜上来的时候,我的方寸又乱了。这道热菜是爆炒黄鳝,是我最爱 吃的。对自己最爱吃的菜多吃几口也没什么,但我最担心的是别人看出来。所谓 " 别人看出来" ,我是这样理解的:有教养的人也同样能吃饱自己想吃的东西, 但由于他们吃得很得体,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吃了多少,这就叫有教养。关于吃饭, 我最怕听到的两句话是:" 那个吃相太难看" ," 好象从来没见过好吃的" 。这 两句话我曾经很耳熟,因为别人以前总是这样说我,就连我的舅舅也这样说过我。 后来,随着我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的改变,再也没人这样说我了。但我偶尔也能 听到人们对别人的议论:" 你看那吃相,好象从没见过好吃的!""也难怪他,从 小就吃不饱,更谈不上吃好,现在见了好吃的,手和嘴都不够用,也是正常的。 " 我没法知道他们在说谁,但我觉得他们简直就是在说我!尤其是那句" 手和嘴 都不够用" 。小时侯,母亲就经常对我们说:孩子,遇到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 不要忘了手和嘴都用上。言外之意其实就是让我们去抢。那时侯,在集体吃饭的 场合下,大家都在抢,你不抢就只有等着饿死。在家里,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饿 极了,也抢。大的抢到了,活下来了;小的抢不到,有许多便饿死了。这种饮食 习惯,使我后来进入城市的时候,遇上饭局,见到好吃的,总不免萌生出抢的念 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