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在劫难逃(11) 这段话又使我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原来在沉默的许多年里,我一直在用纸 和笔说话。 写作,我是在行的。正如她所说,写作可以改变一个人。其实,我一直在试 图用写作改变自己,只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现在,我意识到了,我似乎又看到了 希望,有一部分自信开始回到我的身上。 九 到底是女人给了我希望,还是写作给了我自信,我无法说清楚。但有生以来, 我是第一次面对纸和笔时心下明澈如水。灯下,摊开纸,握着笔,我有一种强烈 的想写作的欲望,于是马上陷入虚无中。我觉得我变得很圣洁,就象坐在教室里, 教室里最神圣的时刻并非老师眉飞、学生色舞的热闹,而是百人静坐恍若无人的 静寂。在这样的时刻,学生各人手执一卷,阅读、计算与写作使他们在满满当当 的拥挤中进入了虚无。这虚无意味着一份独立,一份清醒,一份执着,一份思考, 因而是神圣的。现在,坐在灯下,我就象坐在图书馆中。许多可怕的幻觉不再到 来,我的感觉很好。古人云:"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我要把逐 渐清晰的过去,化作风雨,漫卷于我的纸笔间,于是,我写下了这样一个题目— —《断代备忘录》,我的故事就由一个卖油翁开始了: 暮春的天空,蓝得令人伤感。有个卖油翁像个诗人,他在回忆自己的往事。 他微闭着双目,不过这时他的脸上很是陶醉,就象第一次摸他的情人。他当时说 了一句话,伴随着一声叹息:" 哎……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要说最香的肉,就是 小孩子的头皮。" 那时,我才九岁,自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这句话却从此伴我 长大,成了我精神上的恶煞,以致当我后来有了孩子,看着他新剃的头皮,竟不 想动手去抚摸一下。卖油翁说完这句话,仍闭着眼睛,拼命吸旱烟,口中涌出的 涎水已经把烟卷泡成一段烂菜,耷拉着,看着脚下的油笼,他又叹了一口气。现 在回想起来,那叹息中充满了惋惜,这叹息的潜台词应该是:只可惜那时只有头 皮而没有油来炝锅,现在有了油却没有头皮可吃。我至今还记得卖油翁的那只手 :温暖、有力,厚重而不失慈祥,只要抓住一个孩子,任他插翅也难逃! 卖油翁像一个哲人,说了一句颇富人生哲理的话:有牙板时没锅盔,有锅盔 时没牙板。说这话的时候,他异常激动地看着我,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我魂不 附体地赶紧往家里跑,身后,在蓝得令人伤感的天空下,卖油翁唱歌似的喊着" 买油来——买油来!" 回忆着他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时光,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 庄。在唱歌似的叫卖声里,我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捏着菜团子,唱着一首从六0 年流传至今的歌谣:" 马苜蓿投菜缸,眼泪滴到锅盖上。一步奔到马莲咀,阎王 爷问我什么鬼,我是×××领导的饿死鬼。" 接着又唱:" 皮鞋响,死队长,门 咯吱,死书记。" 在母亲捏菜团子的同时,我的一个弟弟(后来被饿死)坐在一 个土墩子上,一边打瞌睡,一边拉着风箱。大热天,弟弟没有穿上衣,他的成排 的肋骨,就象连枷条子。每拉动一下风箱,我都为他的生命担忧一次。那嘶哑沉 重的气流声,使人无法弄清楚究竟是发自风箱还是他的肺部。母亲的歌声,风箱 的吼叫,弟弟肺部的轰鸣组成了一部配器考究、声部齐全的交响曲。这部交响曲 的节奏由木马勺敲击弟弟秃头的响声来决定:弟弟总是忍不住要打瞌睡,一打瞌 睡,母亲就顺手操起案板上那把有三个缺口的木马勺给弟弟头上敲一下;弟弟总 在打瞌睡,木马勺总在" 帮帮" 地敲。于是交响曲便在忽紧忽慢中继续。母亲捏 着菜团子,唱着歌,黄绿色的菜水从指缝间流下,就象马尿。吃着流马尿的菜长 大,我们共同拉出马粪,尿着马尿。在我们将这些菜团子吃下之前,母亲早就将 它捏成了马粪蛋子。现在看来,这样捏干再吃的方法很不科学,没有油,没有盐, 这种东西的口感就象泡湿捏干的卫生纸——当然,我并没有吃过卫生纸。但母亲 说,捏干吃下去实沉,耐饿。我把卖油翁摸我头皮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一边捏 菜团子,一边翻了一下几乎无力翻动的白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小心着 点。从这句话里,我领悟到了两重含义:一,吃小孩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新奇的; 二,他还有可能吃了你。母亲的这种平静,使我怀疑卖油翁就是我的外公,在母 亲很小的时候,外公逼外婆上吊,理由是粮食少,而家里孩子又这么多,你不死 谁死。外婆后来真的上吊了,死前,她将年纪最小的我的母亲揽入怀中,眼泪就 象捏菜水。外婆死前给外公留下遗言:人一死什么都完了。只是想到孩子要饿死, 我就合不上眼。把我的肉吃了,你多吃一点没关系,只是也给孩子们匀出一些, 不要光让他们喝汤。外公说:这自然极好,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放心——我怕你 去阎王爷那儿告阴状。外婆说她不会的。外公说如果你不死,这话我还放心,但 你现在就要死了,如果说话不算数,我上哪儿找你去?外婆说:那你就割掉我的 舌头吧。外公这才释然地说:那你就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外婆伸出舌头, 舌头下垫着一片瓦。外公在石板上磨着一把铲菜的铲子,对外婆说:你是知道的, 刀、镰、斧都在大炼钢铁中收去炼成了铁,用铲子确实是有点不太体面,你就将 就着点吧。外婆说:这个也没什么,只是你磨得快点儿,越快越好。说完,外婆 又把舌头铺在瓦片上。此情此景,颇为荒诞,因为它将生活中的非人和感人结合 起来了,一个不知内情的人,还会以为外公和外婆正在玩一场返老还童的游戏。 外婆的舌头很是奇怪,因为不停地说话,便不停地缩进去又吐出,就象一条小壁 虎。外公一共割了两次,总算割掉了外婆的舌头。第一次割得太短,长度不够, " 只是割了个尖子," 外公说,手里拿着尚带有外婆体温的半截舌头。外婆咧了 咧嘴,我的母亲说,此时她看见外婆的牙床就象滴血的红石榴,那血好象是从牙 齿而不是舌头上滴出来的。外公问:你还能说话吗?你说说让我看。外婆的嘴已 经灌满血,要说话就得往肚子里咽,她咽了两口,我的母亲说,外婆咽血的声音 就象喝凉水。咽完血,外婆说了一句话,母亲说她已经听不清楚外婆在说什么了。 但外公仍然不放心,他摇了摇头,说:你还是能说话,这可不行。于是拿铲子继 续割。但舌头短了半截,不好用手抓,外公试着抓了两次,都因打滑而未能抓住。 外公便将铲子刃直接伸到舌头的根部,用力一挖,一只手从挖出缺口的地方抓紧, 使劲一拉,于是外婆成了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全身任何一部分都狂抖不已,但 这样的狂抖在外婆身上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