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在劫难逃(12) 外婆的肉是否被吃了?母亲对此讳莫如深。即使没有被吃,她也不能说没有 被吃。因为对于人而言,说" 没有吃他的肉" 和说" 吃了他的肉" 是一样不道德 的。所幸母亲那时太小,吃不吃她确实记不得了。 对于外婆被虐杀的事,母亲是不愿讲但又不能不讲。每次讲完,她总是对我 说:孩子,人饿极了就不是人了。 外公后来作了一名走江湖的牙医。在" 人饿极了就不是人" 的年代里,外公 是否借牙医之名割过别人的舌头,我是不得而知,但在人人都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的时候,他却总是红光满面。红光满面的时候,外公从不来我家,因为我们面黄 肌瘦,这使他心情很不好。后来,当我们的生活有所好转而外公江湖牙医的营生 不太景气的时候,他便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外公总是同母亲痛说革命家史。言及 他作为长者对母亲的抚育之情时,外公总是动情之态不能自已,一把鼻涕一把泪。 哭完了,抹完鼻涕和眼泪,外公便名正言顺地要求母亲给他改善生活,但外公又 不放心,怕母亲藏着好吃的不给他做,便亲自出马找遍家里的坛坛罐罐,鸡窝猪 圈。为了等着一个鸡蛋,他可以在鸡窝外边站好半天,等得不耐烦了,便把头伸 进去,出来时, 头上沾满了鸡屎。外公的头光得像打磨过,绿色的鸡屎成了最好 的装饰。为了一个鸡蛋弄得如此狼狈,是有点不光彩的,但外公是无耻之人,心 理素质极好,对人的厌恶之情毫不在乎。就这样,我家的好吃的总是存不住。母 亲藏起来留着过年的东西,任她瞒过我们, 也逃不过外公的火眼金睛,每次找到 这些东西,外公必定要亲自下厨烹调,只有这样他才感到放心。外公喜欢看着猪 吃饭,这可以使他把碗里的饭想象为猪肉。外公吃饭是想不到别人的,尽管他总 会问我们" 吃点儿不" ,但结果是不等我们回答,他的嘴就被食物填满了,面对 外公的无耻,母亲总是沉默不语。她的懦弱使外公总能从我们家占便宜。有时, 我真想冲着外公大喊" 杀人犯" 、把他赶出去,但母亲不许。而母亲不在的时候, 看着外公发亮的秃头和阴暗的脸,我会万分恐惧,担心他又要吃掉我了。多年以 来,对卖油翁和外公的恐惧成了我生命中不能苏醒的噩梦,但值得庆幸的是,通 过写作,我的恐惧随着外婆的上吊而行将结束。说外婆上吊,实在有点粉饰太平 的意思,因为拔掉舌头后,外婆已经面如焦土,是外公用绳子系住她的脖子,帮 她吊在那棵大核桃树上,在被吊死的时候,外婆无一丝痛苦,她是以一丝尚存的 生命感受着痛楚行将结束的大欢喜,感谢着将她送入极乐世界的外公。 但外婆的十五个孩子并没有因为外婆的死而活得更好,他们其中的十二个饿 死了。饿死之后是否被外公吃掉,我们不得而知,但外公面红耳赤,肥头大耳, 并成了卖油翁,却是事实。剩下三个,一直在等待食物的漫漫长夜里绝望地活着。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还会这样活下去。在忍受同样漫长的绝望后,我们这一代 人是活下来了。外公比我们活得更好,现在,他是卖油翁;以后,他还会成为一 个被人尊敬的长者,为历史作证的世纪老人。我的十二个舅舅姨姨们已经死去, 而我会活下来。那是因为我后来当了乞丐而他们不曾也无法成为乞丐——谁能从 一个饿殍枕道的世界里讨出一丁点儿食物来呢?艾青先生写过一首《在北方》, 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在北方,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肮脏的手。我明白了:当生活 允许你伸出永不缩回的肮脏的手时,你就会活下来,而明白这些道理的我,却同 样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写出这些压抑的废话。充其量,是让人们记住:在并不遥 远的过去,还存在一个连乞丐都做不成的时代。 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写这些的确无用。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没有悲 哀,没有眼泪,没有准确无误、方向明确的憎恨,只有连残喘都无法苟延的压抑。 说到这里,我发现连压抑也无必要再写,现在,人民大都觉得生活满不错,连活 得不好的人都不承认自己很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