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在劫难逃(13) 我明白这些文字是不合时宜的。写完这些内容,我呆头呆脑,像一匹正在沉 思的短吻鳄。人和动物的区别,只在于人会思考,而当动物也会思考时,人便失 去了所谓优势,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现在,我终于对卖油翁吃小孩的事坚信不移。卖油翁说过,在那种时候,与 其烂掉,还不如吃掉。看来,他是本着" 浪费即犯罪" 的原则来看待吃人这件事 的。当卖油翁已是耄耋之年的时候,他告诉我:在将近一百年的经历中,使他至 今记忆犹新的,是那次大饥荒。翻开历史课本,中国历史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 化: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硝烟未散,武昌起义的枪声犹震响于耳,中华民国成 立的盛况尚历历在目,革命军北伐的马蹄声从江南响到江北,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的宣言仍响彻于世界……所有这些,都是翻天覆地变化中地覆天翻的伟大事件。 作为一名当之无愧的世纪老人,卖油翁应该是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当之无愧的见 证人。但当问起这些时,卖油翁混浊的眼睛似在艰难地穿越那沉积一百年的历史 尘埃,十分吃力地搜寻着有关的记忆碎片。可最终,他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总是在挨饿。我惊讶于他对自己历史的隔膜,竟然深比我们对历史课本的 隔膜!但是,当谈及两次饥荒的情景时,他的描述绘声绘色,仿佛这些事就发生 在眼前。民国十八年那次,,有很多狼。自行倒毙或者被抛于荒野的饿殍,引得 这些远离人居的土狼成群结队而来,环行于村庄周围。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 白天,俨然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巡逻队。人的灾难,恰恰成了狼的狂欢节, 在这个节目中,狼一直过着不愁冻馁、食肉饮血、养尊处优的生活。由于爱屋及 乌的缘故,他们一天比一天更加迷恋他们本来视为畏途的村庄,在此大摆人肉宴 并上演它们肆意恣情的性狂欢节目。于是,漆黑的夜晚,是它们一望无际的绿色 的眼睛,把本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照得通明透亮。枕道的森森白骨也被照成绿 色,狼便在这绿色的白骨上翩翩起舞,壮怀激烈。 在一夜狂欢之后,狼需要吃早餐,它们便像人一样倚墙而立,把头探过每家 每户的墙顶,向院子里看。饿得无法睡懒觉的村人,此时总能从门缝里窥见墙头 密密麻麻的狼头,它们有的母子相抱,有的情侣互偎,酷似芦沟桥上的石狮子。 如此说来,饿死人,有了狼倒是好事。卖油翁沉吟着,人已经死了,露于野 而无力埋葬,尸体是要腐烂的,一旦腐烂,大瘟疫就会流行,饥饿中幸免于死的 人,也难免染疾而亡。后来,狼被打光了,无法处理的饿殍便大批腐烂,人类的 没顶之灾又成了苍蝇的狂欢节。大拇指般大的绿头蝇把白米一样的蛆生在饿殍的 眼、鼻、耳中,孕育出更加健壮的绿头蝇,遮天蔽日飞向活人。那些苍蝇,把从 死人身上生出并成长的下一代介绍给无力挥去他们的活人,再在他们的五官中填 满白米一样的蛆。 十 写完如上内容,掩卷辍笔,我再次陷入沉思。托尔斯泰说过,幸福总是大体 相同,不幸却是各各相异。写完《断代备忘录》上述内容后,我终于能够对托翁 的后一句作出如下解释:因为灾难对于承受者而言是痛苦,对于制造者而言却是 幸福。在承受者与制造者之间,还存在一个第三者,那就是描述者。对于这一类 人而言,如实地描述灾难是兴奋剂。同灾难制造者一样,这第三类人在心理上存 在着严重的缺陷,缺陷来自两方面:要么自己也亲历过灾难,而又长期无法摆脱 恐惧;要么自己并未亲历过,只是痛恨生活的平庸,于是只好借助对灾难的描述 把自己同灾难分离开来或者借此对平庸的生活发出战叫。对于我而言,自从认识 食物以来,饥饿是我经历的唯一记忆。当体腹的饥饿得以缓解后,其他的饥饿又 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当朋友、性爱、理解成为符号只存在于我的文字中的时候, 生活便成了恐惧,这种恐惧抽象无比而又无处不在,使我对世俗的欢乐越来越陌 生。但是,长期以来,我一直莫名其妙地坚守着这份恐惧,就像年轻的寡妇坚守 着贞操,无知的农民坚守着毫无收获希望的土地。而且我一直愚蠢地认为恐惧是 我生命中最宝贵部分——实际上,它也确实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由于一种谁也 说不清楚的自尊自大,对于生命中的这一部分,我一直讳莫如深,以致到了现在, 它竟然逐渐成了我生命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我终于找到一种十分有用的 办法,这种办法是我唯一能熟练操作的办法,它就是写作,它能把我从恐惧中分 离出来,成为一名灾难的记录者。我得感谢心理医生,是她,给了我机会,把自 己从一堆破碎的形象中整理出来。我一下子明白了,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伟人,他 们一直在与生命中各式各样的恐惧顽强战斗着,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同忧郁症战斗, 尼采在同精神分裂症战斗,鲁迅在同孤独战斗……我终于理解了斯匹尔博格何以 能导演出本世纪最伟大的电影,原来他一直无法摆脱对战争与灾难的恐惧,便只 好用描述恐惧的办法使自己从恐惧中分离出来,从而使观众也同样从中分离出来, 于是,以前为我所无法理解的许多伟大作家全都被理解了。我理解了施耐庵何以 对女人切齿痛恨,因为他在用同样的方式使自己从痛恨中分离出来,从而能如正 常人一样去爱女人。聪明的庄子深知残害生灵的不义与可怖,于是写了一篇《疱 丁解牛》,以天才的笔触、血淋淋的艺术直觉表现出人间的大善,使自己成了千 古智者,愚蠢的孟轲总想扭扭捏捏地以诸如" 远庖厨" 之类的警句成为君子,结 果至今还在宗庙里大吃从庖厨送来的猪头肉,成了一个虚伪的亚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