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在劫难逃(16)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让我觉得生活尚有一丝美好,这件事就是见 到心理医生,她的惊人的美艳就是美之存在于世界的明证。就因为这一点,我想, 人们都应该对生活抱有一丝希望。 十二 今天,我要去见心理医生了,这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但是,有两种想法堵 在我走向她的心理历程中,使我无法体会到甜蜜。前一种是:她是否已经有了一 个男人——一个为她所深爱并且深爱她的男人?后一种是:看完《断代备忘录》 这一部分后,她是否承认我有才华?我现在亟待被人承认——尤其是被她。 可以想象,我等待她阅读,就像一个犯人等待法官的最后判决。 我的运气不错。我又见到了她。她依旧美丽,甚至可以说,比上一次更加美 丽。她对我非常友善,友善得使人感到慈祥。慈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有就 有,没有是绝对装不出来的。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一旦有了慈祥,就会光彩照人, 更何况是一张本来就美丽的脸呢?今天,她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一袭雪白的裙 子。裙子白得使人想到一句诗:养在深闺人未识。 我坐下之后,她问我:你好点儿了吗?我这才想起了来这儿是为了干什么。 我说:比以前好了点儿。她又问:写的东西拿来了吗?我随手从包里拿出《断代 备忘录》,心想,但愿别让她失望。 她让我先坐一会儿,等她把我写的东西看完。她给了我一本杂志,我翻来翻 去。根本无心细看。我闻到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这是相思的味道。与她仅一桌 之隔却对她有刻骨的相思,这有点荒唐,但情况的确如此。后来乱翻杂志,其中 一篇文章的题目吸引了我:侏罗纪时代的景观。未等我看完文章的内容,我的思 绪就随这个题目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因为我需要这样的世界—— 雨季来临,宽大的红叶就像雨伞。躲在红叶下细看,这些雨伞似的红叶其实 是一片片巨大的肺,上面交织着粗细不等的深色血管,大自然正是通过这一片片 红叶呼吸的。不远的深沟中,水声如雷。抓住一个藤萝,随便攀到一个高处,就 攀到侏罗纪时代。群山的高地上,雨后的云就像霸王龙一样奔跑着。空气中的氧 像奶一样浓密。清澈见底的水中,大羊齿类植物盘根错节,把陆地上的植物往水 中拉。万物之间的关系复杂而敏感,就像网络时代;一切都在紧张而愉快的思考 着。顺着绿草如织的山坡,一阵大雨追着天空投下的暗影向前跑,银色的雨阵中, 林立的怪石也在以各种姿势思考着。这又像是古希腊时代,苏格拉底,柏拉图, 赫拉克利特正是以这些怪石的姿势思考着。他们赤着脚,披着宽大的亚麻布,若 无其事的在烈日和大雨中穿行。为了思考一个问题他们可以在雨中呆立三个小时 而浑然不觉。雨停了,原野上结满了金苹果,奔跑中飞扬的长发迎风飘舞,丰乳 肥臀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泽。天色渐渐阴沉,金色池塘成了深蓝色,雨丝在擎 天大树上汇成溪流,浇到她的皮肤上,他们吃着金苹果,骨头缝里泛着蓝色的泡 沫。大雨使爱情成了伤感的记忆,像潮湿的雾。花斑马在不远处吃着青草,皮毛 在雨中成了缎子。在树下,我们谈论着爱情,雨水顺着她的胴体流下,到了腰部, 又转了个湾从臀部流下去了。她的脚趾缝里沾满了蓝色的花瓣。雨水把她洗得鲜 亮无比。我们追逐着,跑进了湖中,我们睁着眼睛在湖底穿行,金色的,白色的 大鱼和我们一起跑。 这就是我想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但真实的情况却是,我必须生活在一个我原 本不想生活在其中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在于你不用头朝窗外,就能闭着 眼睛说出窗外有些什么。在北纬40°的天空下,来自戈壁的大风轰鸣而过,石子 儿打在玻璃上,蓝色的玻璃被刮飞,在风中滑行,如孩子手中的飞盘。聂鲁达在 他的名诗《马楚·比楚》中把秋天的树叶比作坚挺的硬币,但如果把" 硬币" 一 词用来描述这儿的树叶,便不再是比喻,而是写实。大风吹起马路上的破皮鞋, 把它挂在一片树叶上,又被风吹到另外一棵树的树叶上,于是从一片树叶到另一 片树叶,这只皮鞋追赶着漫天飞舞的塑料袋,像一名行侠仗义的梁山好汉,衣如 飞鹑地在人们头顶上滑翔。如果你听到头顶上有呼啦啦声,请别误以为是《天方 夜谭》中的飞毯,而是房顶上的油毛毡在乘风飞舞。但是,关于雨的回忆却成了 天方夜谭式的传说,人们站在屋檐下等雨,就像一位老人在等待一场七十年前的 约会,一位从未生过孩子的高龄产妇等待生命中的第一次分娩;像英雄等待壮烈, 庸人盼望奇迹。人们站在屋檐下,谈论索然寡味的生活,看着云团一遍遍飘来又 飘去。听雷声一遍遍滚来又远去。人们谈论着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如何对生活作出 诗意的解释。滴雨未下,又起风了。大风一下子把透亮的玻璃吹成不透光的密度 板。大街上,卖食品的小贩们一遍遍的从自己的眼、耳鼻中抠出泥沙,又一遍遍 的吹着食物上的土,而从他们嘴里喷出的泥沙又给食物糊上一层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