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在劫难逃(20) 后来,我和他渐渐的熟了,便叫他老许。老许是从河东迁移过来的。移民的 生活我是有所了解的,白手起家,举目无亲,其困难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但屋 漏偏逢连夜雨,更为不幸的是,老许的小儿子得了血癌,正在住院。对于一个贫 穷的农民而言孩子得了这种病其实就等于收到了死亡通知单。但老许不愿眼睁睁 的看着孩子死去,他向所有给他能借钱的人开口借钱,凑了一笔为数不多的款子, 用这些钱来买血浆,钱很快就用完了,儿子的病却是一天重比一天。老许从自己 身上抽血给儿子,抽到医生警告他不能再抽时,他便开始向远方的兄弟求助,他 的兄弟寄来的用分来计算的钱比他也多不了几毛,能献出的只有血了。但弟兄几 人都怕抽血会影响自己的健康并很快死去,一个个推脱躲闪,因此,老许现在做 的事情就是看着儿子一天天走向死亡。老许的身体已经很虚了,没说几句话就气 喘吁吁,虚汗一身接着一身。说到儿子的死,老许的语调已经很平静了,语调中 只有悲哀、无奈和伤感。只有一件事让他万分悲痛:儿子正在上小学,学习非常 好。" 但学问好有什么用呢,学习好也不能让他活下去。" 我静静地听完老许的叙述,一根一根抽着烟,我的心犹如刀绞。我不敢看老 许的眼睛,只是一根一根抽着烟,不断的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最后,我问老许他 儿子是什么血型,老许说是A 型。 第二天,我为自己验了血型,结果是:A 型。我大喜过望,找到了主治大夫, 表达了要给那个孩子献血的意思,大夫问孩子的父亲知道吗,我说没关系,我们 是亲戚,大夫沉思片刻,然后让我明天早晨不要吃饭来找他。 第二天早晨,我如期而至,献了血,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大夫用橡皮筋 将我的胳膊扎紧时,问我" 晕不晕血" ,我问他" 什么叫晕血" ,大夫笑了,说 :" 就是见了血就晕过去了" ,我也笑了,我说:" 我还不至于如此胆小" 。后 来,我的血就大量流入一个玻璃瓶中了,一切都让人感到平常,但有一点却让我 吃惊:我的血粘稠得根本就流不动,具体地说,就是血块。 老许知道了这件事,便来找我了,他提了一只鸡,一篮鸡蛋,我坚决不收, 但老许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流泪。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突然觉得老许是一 个老人了,因为他哭的样子使人想到" 老泪纵横" 四个字,但老许的实际年龄却 只有三十九岁! 我打算过一段时间在健康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再献一次血,并且借助一些关系 发动社会的支持,但献血后第三天,那孩子就死去了。那天,老许来找我,说让 我同他一起到孩子的病房里去一趟,我已经感到不祥,想问老许,最后终于又是 欲言又止。我跟着老许来到那间病房前,门外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低头站在那 儿,排成了很整齐的队。一位老人躺在一块布上,已经昏过去了,旁边两个中年 的女人哭着试图摇醒他。我没有停留,就跟着老许进去了。孩子躺在床上,鼻子 中插着氧气管,血正从鼻孔中往外流,有的血已经干了,变成黑红的血迹凝固在 脸的左右两边。病房里静极了,只有孩子一口紧比一口的喘气声,孩子的眼紧闭 着,他的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在用于喘气了。老许走过去,附在孩子耳边轻轻说了 一句话:狗狗,给你输血的那个叔叔来了。当我听见他说这话时,想阻止已经来 不及了。但那孩子却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睛,朝我所在的方向笑了,我赶紧跑过去, 但当我到他跟前时,他的眼睛闭上了,笑容也消失了。 孩子喘得很厉害了,大概当时的睁眼微笑已经将他的一丝仅存的生命消耗得 差不多了。过了一会儿,孩子的气息突然平稳了,但老许的呼吸却前所未有地急 促起来。后来,孩子慢慢睁开了眼睛,嘴微微动着,轻轻叫了一声" 爸爸" 。老 许泪如雨下,伸出双手轻轻将孩子抱了起来,将头俯在孩子的胸前,这时,我听 见孩子轻轻地说:爸爸我对不起你。老许的眼泪掉在孩子干涸的眼睛中,又从眼 睛里流出来,孩子此时只能借父亲的眼泪来哭了,但老许还得强忍着不能哭出声 来,他怕惊动孩子,更因为孩子还在说话,他想把此时孩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写 在他的心上,写在他的生命里。又停了片刻,孩子说:爸爸,你把我抱到窗户前。 老许把孩子抱到窗户前,孩子的眼睛很艰难地朝向窗外,他大概只能看到蓝天、 白云,看到祁连山顶的雪,其他诸如建筑、人流、街道两旁的树,他是无力转动 眼睛去看一眼了。但我觉得他已经对看到的很满足了。孩子的脸朝着他的父亲的 怀抱,平静地停止了呼吸。老许已经站不稳了,但他仍然忍着没有哭出来,在他 的意识中,孩子只是睡着了,而对熟睡中的孩子,父亲是不愿惊醒的。我从老许 的手里接过孩子,一边扶着老许,一边走过去把孩子放到床上,在抱起孩子的一 瞬间,一直极力克制自己的我,也禁不住泪如泉涌了,因为我觉得孩子的体重已 经同一只鸡没什么两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