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在劫难逃(26) 去它妈的×! 由他去吧,要得什么病就让他尽管得好了,老子是豁出去了! 而且,与以前相比,我以前是逃避饥饿,而现在却是逃避食物。 逃避食物的原因,一方面是怕自己吃相不好,被人嘲笑;另一方面是怕自己 发胖,像一个女人,从而被吕文魁上司之流误以为是个搞同性恋的。 我把自己饿了好几天,几乎出现了幻觉,我觉得自己瘦成了一把骨头,我对 自己这样的现状比较满意。 我还在继续着《断代备忘录》的写作,一方面是因为我还有一个梦想——幻 想着可忻能爱上我;另一方面,我想用写作的方式忘却周围无处不在的恐惧。 我发现《断代备忘录》仍然在重复着一个主题:逃避。从这个意义上讲,我 的生活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断代备忘录》 饥饿正在一天天严重,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母亲决定搬家。母亲此举的原 因是前不久她作的一个梦,有一个人从西房门里进来,对母亲说:你把耳朵贴在 枕头上,如果听见锣鼓声,你就要被饿死,如果听不见,你就会活下来,母亲照 他的话做了,结果是未能听见锣鼓声。等她再找那个人时,已经不见了。母亲说 :那个梦是灵验的,因为她后来果然没有被饿死。但母亲提出搬家的具体原因却 跟梦没有必然联系——我们之所以要搬家,是因为我们的一个舅舅在天水的一个 林场当伐木工人,据说在那儿可以吃上东西。但后来的事实却是:舅舅家同样饿 死了三个儿子。如果早知这样,母亲也许就不会带我们去那儿了。当时,我们走 路的感觉很是特别,脚步很重,但身体极轻,艰难地挪动每一步,整个人被地面 反弹起来。整个过程就像是母亲领着我们在表演一种太空舞。在生活与艺术融为 一体的完美状态中,世界在我们的视野中左右摇摆,前后倾斜。仅仅是在一个多 月里,村里的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如伟大领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所写 的那样:天翻地覆慨而慷。到我们搬家的那一天,村里好几家都已" 封门" 了。 所谓" 封门" 则指全家饿死,无人发丧,稍有点力气的人用泥草把这家的门堵死。 死者长已矣,而活着的人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等死。而我们离开此地到别处 去,其实就是" 找死" 。在那时,唯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没有什么地方能让 人活下去。同样是死,但方式不同,结果也就不一样。不同之处在于:等死者很 快就会死去,找死者却能意外地延续生命。将要走出村庄的时候,一个浑身浮肿 的人向我们告别,他艰难地朝我们的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转一下头,歇了一会儿, 又反手伸到眼皮上,歇了一会儿,才将眼皮拨开,朝我们露一丝微笑,最后昏过 去了。就在他倒下的时候,他的身体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于是只听" 砰 " 的一声,整个人顿时成了一条空面袋子,平展展地贴在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厚 度。就这样,我们告别了已经死去的和正在等死的人们,踏上了" 找死" 的征程。 火车上,一个形象正从镜子中朝我们走来,我明白这个形象就是我,但我仍然不 愿意将它同我自己联系起来,因为它是那么干枯,颜色那么绿,身体的各个部位 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朝一个无底洞陷落着。一阵阵的虚汗正从衣服上倾泻而下。我 朝镜中的人做了一个鬼脸,却没有鬼脸的效果——饥饿使每个人的形象变成了标 准的" 鬼脸" ,还需要扮吗?一种久已遗忘的饥饿被重新唤起,这使我兴奋不已,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在经历了一日三餐般惯常的饥饿后,竟然还能感觉到饥饿的 存在,真是太不简单了! 更令我欣慰的是,居然还没有发胖,也没有发胖的迹象。 饥饿教会了我许多有关饥饿的知识,其中最有用的一条就是:当一个人饿到身体 开始发胖时候,这个人离死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依次类推,我离死还应该有几十 步吧。人要活下去,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充足的理由,比如现在,我们活下去的 理由就是证明饥饿的存在的合理。 我的二哥是面带微笑被饿死的,在" 找死" 的路上,二哥一会儿爬,一会儿 走,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我们都用这种方式走完了找死的伟大历程。只是在将 死的那一会儿,二哥说了一句至今想起来都让人肝肠寸断的话:妈妈,我要一个 人走了,把灯给我点亮一些。母亲没有注意,但过了一会儿,二哥又说:妈妈, 把灯点亮一些吧,天这么黑,我一个人上路很害怕。母亲这才感到有些不妙,一 把将二哥哥揽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有的顺着她的皱纹横着流,有的则纵向流。 二哥瘦骨嶙峋的身体几分钟之内" 呼呼" 地胖起来,胖得如同营养过剩的人。二 哥说要吃奶,母亲便将他的胖脸贴在自己的骨头丛中,二哥面带微笑死去了。母 亲抱着二哥,未能哭出声来,她的眼眶一下子深得见了底,成了一口井,但那井 底既不是石头,也不是土,是白花花的骨头。我们用白草把二哥包起来,划了一 根火柴烧了。 在我对着车厢里的镜子扮鬼脸的同时,车厢里的孩子都在笑。这种笑意味着 一种骇人的乐观,在笑中,一切疼痛都将成为乐趣。一种别出心裁的游戏在笑中 开始了,他们每人右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左手玩" 石头剪子布" ,输者便从自己 身上剪 下一块肉来,送给赢家,赢家笑着接过去,送入口中吃了。只是在铰肉 时,需双脚踩着剪子。" 石头剪子布" 玩过一个时辰后,两个孩子便说吃饱了, 不玩了。这时,他们的手指、脚趾都被剪光,整个人光秃秃的就象两个洋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