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在劫难逃(29) 一边讲一边歇,不知不觉就到了家,二舅和母亲将三勤和四懒放到炕上的时 候,才记起他们已经死了,是从林子里抱回来的。应该再送到林子里去。于是, 他俩决定把两具尸体再送回去,决定再哭一次。当唱歌似的歌声再次响起,他俩 一人一个抱着尸体出门时,二舅说:这次我一个人去吧,我用扁担挑,一边一个, 不偏不倚。母亲找两条草绳,帮着二舅把两具尸体绑在了扁担的两头。 三勤、四懒不是被饿死的,他们之所以死,是因为他们找死,是因为除了找 死,无事可干。这种情况对我们而言,是同样存在的,但我们并未找死,并不是 活得太好,而是我们迷恋着比死亡更迷人的东西,那就是饥饿。长期受难的人, 便会以受难为乐。佛在无边的苦海中感受到肉身被来自天国的光辉照得通体酥舒, 也正是这个道理,我们称之为" 浪漫" 。但三勤和四懒已经厌倦了这种浪漫,亦 即他们的生活已无浪漫,只有绝望。 一天早晨,弥漫的大雾中传来一种声音。确切地说,是一种呼唤。连我们也 听见了,声音像黑夜一样漫延在我们心中,令人毛骨悚然,我想到了模糊不清的 面孔,飘满旷野的影子。我们都躲了起来,而三勤和四懒却对此表示出极大的兴 趣。他们几次都想出去,只是苦于个子太矮,打不开门栓,便只好惦起脚尖,冲 着大雾说笑。雾散了,我们从角落里出来,三勤和四懒突然烦躁不安,先是竭力 大叫,喊了没几声,就被自己的声音压得爬下了。休息了一会儿,他俩一起用头 撞墙,我们几个人一起拽,才算没撞死。他俩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拽我们,我们 不再撞了。我们不相信,他俩便发誓:再撞,你们就喊我爸我妈的名字。我们信 了他俩的誓言,因为在我们那儿,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最可耻的事莫过于被人喊 自己父母的名字。便放开他俩,他俩果然不再撞墙,可仍然烦躁不安。最初是用 眼睛搜索着空无一物的地面,沿墙脚不停地打转,接着是数那并不存在的脚印。 这次闹腾之后,三勤四懒最大的变化就是变得十分友善,他们不但不再哭闹, 且把自己该得的那份稀粥主动地给了我们。我们喝粥的时候,他们在一旁看着, 像一对慈祥的老人。二舅和母亲劝他俩喝,但他们只是摇头。刚开始时,二舅劝 了一下,他们不喝,二舅就不再坚持。但连着几天,他俩总是不喝,精神状态也 越来越好。他们红光满面,根本不像不吃东西的人。这种反常现象引起了二舅的 忧虑,他把三勤和四懒抱在怀里,摸了摸他俩的头,又用脸在他俩的脸上挨了一 下。整个晚上,二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睡觉,也不说话。第二天,二舅在 房里转了半天圈,最后还是走了,临出门时给我们留下了话:要仔细三勤和四懒 的动向。但是,二舅出门后不久,大雾重新出现,雾中又传来要命的呼唤声,我 们早已吓得躲到角落里去了。呼唤声中,三勤和四懒无比激动,连喊:你不要急, 等我们收拾好东西,就跟你走。说着,井井有条地忙乱起来,收拾着那根本不存 在的所谓" 东西" 。从打包到捆绳子,凡是二舅平时干活的动作,都被他们虚拟 得形神兼备,生动逼真。做完这些,他们轻轻地开了门,兴高采烈地走出去,而 在平时,这个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无论怎样也开不了的。 当时,我就思考,我该走了。是时候了。 二舅回来的时候,正是我要离开的时候。而二甜也正奄奄一息,一苦在他的 身边忧伤地无助地哭着,他明白在三勤和四懒死后不久,二甜的死对他意味着什 么。他虽然很是孤独,但对我并不信任。自从我来到他们中间,一苦就对我抱有 敌意,至今并不改变。我是决意要走了。母亲正在用挖耳屎的耳掏给二甜掏肛门。 二甜死于结滞。那时候,人们一个月也拉不出一次屎,但每拉一次屎,就会耗去 你的几乎全部精力,你要在炕上躺上好几天才能缓过来。也有的( 主要是小孩) 拉着拉着拉不出来,就死了,二甜就是其中这样死去的一个。拉屎要命的事在那 时是并不稀奇的,跟饿死一样平常。吃的都是草籽,树皮之类,又没有蔬菜,油 盐、吃下去的东西,一月之内在肠子结成一颗又大又硬的丸子,要排出这样的一 颗丸子,就是要命的事。因此,拉出屎来就被看作是一件幸运而吉祥的事,跟生 一个孩子差不多。经过漫长的排泄痛苦后,许多人便含着热泪,流着虚汗,虚弱 的脸上露出艰难地欣慰的笑容,他们将一颗已经毫无水分的乌黑的丸子拿在手中 看半天,然后就用它打那容易发出声音的器具。曾经有一个人,将丸子扔出门外, 打破了一个瓦盆,黑丸子沿坡往下滚,一个人不慎踩着了它,被滑倒了,黑丸子 仍然完好无缺,沿坡往下滑,一辆驴车经过时将黑丸子轧在了轱辘下,黑丸子倒 不再滚了,它深深地嵌进路面,完好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