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在劫难逃(33) 二十 写完《断代备忘录》以上的内容,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我想,现在,我的亲 人终于可以吃饱饭了。当然,自从考上大学,我就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但从那时 开始到九十年代将近十五年的时间,我的亲人一直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主要是 粮食仍然短缺。我的工资中的相当一部分就要寄给他们解决吃饭问题。回家的时 候,邻居给我说,现在生活确实比以前好了,全村绝大多数都能吃上白面,只有 我的母亲他们还吃着玉米面,还要存着吃,否则连玉米面都不够吃。邻居的口气 是嫌我给家里寄得太少,我那时的工资是很低的,但只要能腾出来的,我毫无保 留地寄给我的母亲,我清楚,这些钱,除了买粮,还要用来看病,我的母亲和哥 哥都是病人,只要一发病,几个月内都卧床不起,要让这样的病人这样的生活起 色,像我这样三个人的工资都不够。但面对邻居,我只有极力控制自己极度的悲 痛、内疚和委屈,只有永远保持沉默。长期的价值观念,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做 人原则:对自己的亲人是不能表示任何不满的。但有时,我也想这样的问题:为 什么他们都让我给摊上了?为什么我不是其他人?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我一样的 负担?我想,如果我有一个身体健全的哥哥或弟弟,我以及母亲和哥哥的生活就 会大为改观,我就可以去拥抱一次阳光了。 在抱怨的同时,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对非人的生活,母亲是从来都不 抱怨的,每当我回家母亲见到我时,她总是万分欢喜,甚至表现出感恩戴德的卑 微,这使我总是心如刀绞。在母亲他们忍受着人世间一切苦难的时候,我却过着 城市人的日子。当然,身在城市只能过城市人的生活,但我指的是我有时无法控 制的奢侈。具体地说,我总有饭局,是别人请我的,接受了别人的邀请,就要回 请,这是亘古不变的游戏规则。我曾想,当下次别人再请我的时候,我就不去了。 但当下次别人又请我的时候,我还是去了。我之所以总去,有两个原因:一是怕 自己被孤立于群体之外,另一个原因,说白了还是对美食的迷恋贪馋。粗略地估 算一下,我每次吃饭花去的钱,就够母亲和哥哥一个月吃药了;用这些钱买面, 就够他们吃一个季度。于是,我开除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我在计算饭 局的费用和时间的时候厌恶自己,在面对满桌的酒肉时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是一 个十分虚伪的人。吃着这些美味佳肴的时候,我无法忘记母亲和哥哥悲哀而衰老 的眼睛,但我又担心如果吃得太少会造成浪费。于是在饭桌上,我由最初的不忍 心动筷子到后来闭上眼睛猛吃,觉得自己是昧着良心干坏事。后来,我终于找到 了一种平衡的方法:每次的饭局后,我总要通过节食的方式把花掉的钱存出来。 我的作法横是极端:买一大堆馒头,这些馒头够我连着吃五天,每顿只就着开水、 咸菜吃一个馒头。这当然带有惩罚的性质。为了加重惩罚的力度,我故意每次都 买得很多,以便让馒头发霉。长着绿毛的馒头固然难吃,但比起哥哥和母亲天天 都不够吃的玉米面,以及天天都得吃的药,总要好吃百倍。发霉的馒头使我在自 虐式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种快乐。自虐是对幸福的拒绝与逃避,也许,今生今世, 我大概只有在对幸福的拒绝与逃避中才能找到快乐吧,因为,我一直在逃避中寻 找着快乐。但是,想逃避的总也逃不掉,想寻找的总也找不到。于是二者之间在 我身上便发生了淆乱:总是把所逃避的当成了要寻找的,把要寻找的当成了要逃 避的。表现在食物方面,我渐渐地开始无法辨认满桌的美味佳肴与长绿毛的馒头 之间有什么区别。当然,比起楼下的老头,我这种感觉上不算强烈。 楼下的老头六十多岁了,肥头大耳。他每天三顿饭中至少有一顿饭是从垃圾 道里找出来的。每天早晨我去单位的时候,总见老头打开垃圾道口,十分仔细地 一一翻检着每一样脏物,他的旁边停着一辆微型三轮车,拣出可用之物,他就塞 到三轮车上,碰上食物,他就顺手塞进嘴里吃了。有一次,我看见他掏出一串葡 萄,葡萄上粘着几张卫生纸,老头将葡萄从卫生纸上分离出来,就把葡萄吃了。 接着便继续翻检。当时,我的胃中一阵猛烈的翻腾,为了忍住呕吐,我感到自己 的双眼冒着金花。老头的行为是可鄙的,他每月有800 元的退休工资,却要吃垃 圾道里用手纸擦过的葡萄。但是转而一想,我与老头的做法又有什么两样呢?对 我而言,那串葡萄就是我非常虚伪的所谓" 良心" 。想到这儿,我又开始厌恶自 己,觉得自己在通过吃绿毛馒头来求得良心的平安,但对母亲和哥哥却无任何好 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