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在劫难逃(43) 说完这些后,领导本以为我会千恩万谢,但看我不谢他、反而闷声不响,他 觉得十分扫兴,只说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问题最终如何解决,还得 靠你们自己拿主意。说完,他起身要走,我也没留他。 我和白银又讨论了一番,她认为应该送,吃小亏占大便宜麻。我说我不送, 被人撞了反而要送礼,太掉价,再说,要送我那点儿钱能送过司机吗。 因为这件事,我们争了大半夜。争吵中,我仍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在没 有任何原因经过的情况下,她怎么对我的事如此关心,这是真的吗? 为了我的事跟她争吵,我是不忍的,于是我又提出要转换话题,她说还转化 什么呀,都一点了,赶紧睡觉吧。她一提" 睡觉" ,我就开始兴奋,便不怀好意 地盯着她笑,她把脸背过去,躲避着我淫邪的眼神。她轻轻地说:睡吧,你。我 问:那你呢?她说:我得回去。我说:在卧铺里咱俩不是已经面对面睡过了吗? 她说:别胡说!就算睡过了也是因为在一个车厢没地方可去。我说:你一去我就 失眠。话说到这儿,我突然感到吃惊:一个在几个月前见了女人十分慌乱、老是 失语的男人,在面对一个女人的时候,怎么会如此妙语连珠、诡计多端呢!看来, 对我身上如此巨大的挑逗异性的潜力,我从来就未充分认识到。我等待着她的反 应,不料她却很巧妙地打开了话题,说:搞写作的人都失眠。她提到了海明威, 我多少感觉有点扫兴,但所幸她提到的是我十分感兴趣的事,我于是不再造次, 而是很守纪律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她说海明威一生被失眠症所困扰,到了晚年, 干脆睡不成觉,就把双管猎枪插进嘴里,打掉了自己的脑壳。我说海明威的自杀 并非完全由于失眠症,主要是因为他已经无法写作了。一个作家的生命就是不停 地写作,直到生命的最后。海明威到了晚年,失眠症夺去了他休息的权利,使他 的体力得不到应有的恢复,也就无法从事他视作生命的写作了——他真正意义上 的生命已经结束,他不毁灭自己的肉体还等什么呀。我自信这些话是非常精彩的, 因为她很是吃惊,我相信真正的好东西并不让你叫绝,而是让你发呆。她一直表 现出一种强烈的想听的欲望,我的话于是滔滔不绝。我又谈到了其他作家:川端 康成口含煤气管自杀,三岛由纪夫剖腹,杰克伦敦溺水,托尔斯泰出走死于大雪 中。她问我怎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因为经常失眠。我说是的,本想将 失眠的感觉写成一部小说,但后来读了《百年孤独》中的有关情节就不敢再写了。 她问写得非常好吗,我说这已经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了,而是……而是……简 直太棒了。不料这一下把她给逗笑了,我乘机给她背诵了《百年孤独》第一段中 的前半段: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枪口,奥雷良诺布恩蒂亚上校肯定会想起他 的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巩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 村庄……未等朗诵完毕, 我又急着从书架上找《百年孤独》, 但由于腿上有伤, 差点儿摔倒, 她赶紧跑过来扶住我,我俩又笑了一阵, 我说没事, 取下了书,翻 到第33页, 回到桌子旁,给她边读边讲, 我说这一章主要写了一场失眠症, 失眠 症是由一个叫蕾蓓卡的孤儿带来的, 蕾蓓卡刚到马巩多时, 整天吃土,人们需要 用铲子撬开她的嘴才能塞进一些食物, 乌苏拉熬了一些乌头汤强灌下去,她吐出 了一滩绿水,其中有蚂蝗和蚯蚓。从这一次以后,蕾蓓卡终于开始吃东西了, 脸 上也有了笑容,但过了没几个月,有一天晚上,她突然不去上床睡觉, 坐在一个 阴暗的角落里使劲吮手指头,眼睛射出绿色的光, 蕾蓓卡用吮过得手指头抓了布 恩蒂亚家在镇上出售的小糖兽, 从此, 失眠症便开始蔓延, 人们整夜整夜不睡觉 但并不觉得累, 人们整天整天做白日梦, 不但能看见自己梦中的形象而且还能看 见别人梦中的形象, 就这样,马巩多人失去了记忆。白银说她觉得这已经不是单 纯写失眠了,因为从失眠的角度来衡量,是很不真实的。我说我看小说就从来都 不管他真实与否,我只看一点,就是他的感觉是否准确。真实的感觉其实就应该 指准确的感觉,而这绝对是个人的体验。她说那你以为生活本身并不重要吗,我 说是的,生活本身总是千篇一律,而个人的体验才是独一无二的。庸人过惯了千 篇一律的生活之后便成了生活本身,天才在忍受千篇一律的生活的同时却成了生 活的叛徒。有人生活了一辈子却无任何成就,是因为他们本身不具备背叛的能力, 更不具备描述成为叛徒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