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在劫难逃(49) 看完电报,泪水已经迷住了我的眼睛,在朦胧的泪光中,我又看到了哥哥的 形象:铁青着脸,喘着气,脚肿得很厉害,两只旧条绒鞋总是趿着,手里提着一 个罐头瓶,是用来接脓的,那源源不断的脓,总是从他腿脚肿起的地方流出来, 流满一瓶子,就由我的母亲端出去倒了。见到我他总是诉苦:我的病疼得厉害, 你看我的脚又肿了,腿又流脓了,疼啊,疼得厉害。这是我哥哥在我梦中的形象, 梦中的形象源自现实,现实中的哥哥比在梦中更惨。 二十五 有一天黄昏,我走进一栋楼房。黄色的阳光从一扇窗户里透进来,粘稠得难 以流动。楼房里空空荡荡。但就在我沿着楼梯而上的时候,一大群人从二楼纷拥 而下,挤得我东倒西歪。从人群中,我发现了我的哥哥,我的心中一阵惊喜,但 就在我准备穿越人群去找他时,人群变成了白纸人,一个个向窗外飘去,哥哥也 随他们一起去了,还回过头来向我挥手。在夕阳的余晖里,哥哥整个人由白纸人 变成了黄纸人。在给我挥手的同时,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最终未能说出 来,只是把无限的感伤留在黄昏里,留给了我扑朔迷离的漫长人生。 现在,我是坐在一列奔赴家乡的电化列车里。我的手里攥着那张" 你哥病危, 速归" 的电报。电报是母亲托人写的。母亲的一生都未受过一天的教育。一个中 学生模样的男孩迎面走过来,他的体内蓄满了阳光把黄昏的车厢照得温暖如春。 他大概有二十岁,是上大学的年龄了。我的哥哥在二十岁那年才上小学五年级。 如果说把一个十岁的孩子送进小学五年级是为了让他成长成熟,那么,把一个二 十岁的大人放到小学五年级,则是为了让他变小变傻。我的哥哥一直接受的就是 将他变小变傻的教育。按照正常的年龄,上小学应该以七岁为最佳年龄,但我的 哥哥上小学时已经十五岁了。那么七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七岁的时候他什么 都干,就是不能上学。比如推磨,这是大人单独干都嫌太重的活,七岁的哥哥却 要一个人拿下来。母亲推磨的时候,用腹部,怀着哥哥的时候仍然推磨不止,于 是哥哥生下来时胸部有一道深深的槽。等哥哥上磨子的时候,因为个子太小,只 能用头顶着磨棍。最初,他根本无法推动,但父亲有的是办法,他用皮带烟头和 大脚创造了奇迹,使满身伤痕、瘦骨累累的哥哥把一副大磨盘赶得隆隆地转。有 天晚上,哥哥的鼻孔中血流如注,后来连口中也冒出了鲜血,不知究竟是口里的 血流进了鼻子,还是鼻子里的血流进了口里。母亲说叫个郎中看一看吧,父亲说 不要管。第二天早晨,哥哥很自觉地进了磨堂,父亲没进磨堂。但到快中午的时 候,父亲突然从天而降,将偷吃面粉的哥哥一举抓获,哥哥来不及擦去嘴上的面, 因为父亲早就防了一手——迅速将哥哥的手反剪在身后了。将哥哥抓到母亲面前, 父亲便开始审问了。" 你为什么要偷吃面" ," 我饿" ," 饿就饿吧,偷吃面粉 做什么" ," 我要推磨,不吃东西饿得实在推不动" ,父亲似乎觉得哥哥的话是 有道理的,便不再吭气,但如此偷吃,是绝对不允许的,于是,他找了一把钳子, 拔了哥哥一颗大牙,说:" 你再吃一次,我就拔掉你一颗牙齿,每吃一次,我就 拔一次,如果牙拔完你还吃,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被拔了牙的哥哥疼得满地打 滚,哭声难以连贯,哭完之后,他捂着腮帮子说:爸爸,我再也不敢偷吃了。父 亲说那就推磨去吧。父亲的语气十分温和,简直就象一个慈父。母亲已经面无人 色,父亲说:偷吃的人该杀。 由哥哥推出的面,是由父亲分配的。哥哥在磨堂里不敢再吃面粉了,父亲担 心做饭时出问题,于是对母亲说:你身体不好,歇着去吧,我来做。母亲便只好 歇着去了。如果一顿烙出十个饼,父亲自己吃八个,哥哥和母亲分别一个。用父 亲自己的话来说,他要养活全家人,当然得吃饱,至于他们俩,吊住命就行了。 后来母亲得了很严重的腿病,不能下地干活了,父亲便交给她一个任务:监 视哥哥推磨。倒不是因为怕他偷吃,而是怕他偷懒。为了这一使命,父亲特意准 备了一根榆木棍,让母亲拄着,这根榆木棍歪歪扭扭,但很结实,斧头都砍不断 。 父亲给母亲交代过,如果哥哥偷懒,就专打他的脚拐子。后来,哥哥四十多岁了, 母亲六十多岁了,哥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说:妈妈,那时侯你病得很厉害,父 亲不让你躺着,把你拖到磨堂门口来监视我,你还记得吗?母亲点头说:" 我还 记得,是这样的。" 哥哥说:" 那时我才七岁,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饿呀,实在推 不动磨子的时候,我真想吃一口面呀,但我不敢呀。" 母亲说:" 是这样的,那 时真亏了你了。" 哥哥说:" 当时我要你把我的眼睛用那黑布堵上,这样好受些, 可是你没堵上。" 母亲说:" 我当时想,驴推磨时堵眼睛是为了不让他吃面,可 你是个孩子,我怎么能堵你的眼睛呢?" 哥哥说:" 可我那时真想变成一头驴啊, 至少有力气,不受那么多罪啊。" 母亲说:" 那也是的。" 哥哥又说:" 你的棍 子打得真准啊,差不多每一棍都能打准我的脚拐。" 母亲说:" 我没办法啊,是 你爸让我打的。" 哥哥说:" 每当你打我的时候,我总是说妈妈不要打我了吧妈 妈不要打我了吧妈妈饶了我吧妈妈不要打我了吧我好好推磨还不行吗,可你总是 要打,那个疼啊。" 母亲说:" 我没办法啊,是你爸让我打的。" 哥哥说:" 你 真听话呀。" 母亲说:" 我不听他就打我这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