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在劫难逃(62) 现在,在列车上,我的对面,诗人把玩着一片树叶,红色的,很大。 这片树叶的形状很象心脏,布满叶面的纹路就是血管了。 树叶是会思考的。如果说手掌的纹路表现出人类的复杂性,那么叶脉所展示 的树叶的思考状况,绝对不比人简单。 在前面的某一章我曾经说过,我的哥哥一生与树叶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这 片心型的树叶使是想到了这句话。 从诗人手中要过这片奇特的树叶,我看到上面写着的诗句: 别让我悲伤 或者喜悦—— 我的缺损 就已经使我 非常痛苦 我震惊于他的感觉与我如此相似的同时,又看见了被他称作" 缺损" 的那个 印记——原来是一个洞,被虫咬开的洞。 有一天黄昏,哥哥向我宣布了一件事:他得了心脏病,先天性的。对于这件 事的真正含义,我茫然无知,但从哥哥当时的表情来看,他无异宣布了一条死讯, 关于他自己的。我深感不安,便问道:心脏病是什么病。哥哥说心脏病的种类很 多,他这是最严重的。我又问严重到什么程度。哥哥说我给你这么说吧,正常人 的心脏是完整的,就象一个拳头,而我的心脏残缺不全,有一个洞。我又问有一 个洞会怎么样。哥哥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别人的心脏是一个完整的瓦罐,盛满 一罐水就永远是一罐水,我的瓦罐却开了一个洞,水总会往外漏。所不同的是, 这个瓦罐里盛的是血而不是水。说到血,我十分害怕。哥哥接着说,同样是瓦罐, 假如不漏就可以活到八十岁,那么我就只能活到三十岁。我抱住哥哥大哭起来, 哥哥抱着我,抚摩着我的头,把他的眼泪滴到我的脸上。多年以后,我有了一个 可爱的孩子,他在一天天快乐地成长,而我的头发却在一天天脱落,就象候鸟换 季。我深感自己老之将至,我的孩子用他白嫩的小手拣起这些头发,连声说着" 爸爸我不让你老" ,我竟然流下了感动的眼泪。现在,我才体会到,哥哥在那一 刻所流的眼泪是多么惨痛啊!也许在那一刻,哥哥那残缺的心已经预感到自己要 在无妻无子的孤独中度过他毫无欢乐与幸福的人生,因而把我看作他自己的孩子 了吧?好一个长兄为父! 那天黄昏,原野上刮着白色的大风,有一家人正在送丧。大风漫卷着枯黄的 落叶和惨白的纸钱漫天飞舞。我和哥哥逆风前行,一切植物在风中失去了颜色, 弥望一片苍白。鸱枭在低空怪叫,送丧的哭声若有若无。我们就象走在黄泉路上, 没有影子,没有脚步声,白草在风中折断,不祥的预感在心中盘旋。想着哥哥刚 才说过的话,我觉得身后似有厉鬼追魂。 宣布了自己死讯的哥哥在以后的岁月中对他的病却只字不提,他以惊人的乐 观促使自己活下去。但后来我才知道,哥哥惊人的乐观并非因为他体验到了生活 的乐趣,而是源自一种义务、一种对我和母亲的义务。其实,所谓" 惊人的乐观 " ,在哥哥那里只是非常抽象的三个子" 活下去" ,如果将这三个字加以无限的 重复使之成为"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就是哥哥的一生。之所以要 " 活下去" 并非哥哥对生命有多么留恋——如果一个人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可 以值得他留恋的东西,那他还留恋生命干什么?哥哥之所以要活下去,是因为如 果他不活下去,也许我和母亲就不能活下去。大学毕业后,有一年我回家探亲, 当时哥哥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但尚能走动。等他出去以后,母亲老泪纵横,她告 诉我,隔壁一个姓刘的女人给她转述了哥哥在她家说过的原话:我这样活着,是 因为那时我的兄弟还太小,万一我走了没人照看我的母亲,现在,弟弟已经工作 了,母亲的后事不用我操心了,也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了,我过到哪一天就到哪一 天,由他去吧。说到这儿,我不敢看母亲的脸,其实,此时即使要看,我也什么 也看不见,因为泪水已经蓄满了我的双眼。在一片朦胧的泪光中,我和哥哥共同 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反而分明起来。 我和哥哥下了火车,去一个叫马跑泉的地方乞讨,那时正值春节。马跑泉距 离一座文化名城很近,那里的人比我们富裕。白天我们可以讨到他们吃剩、但我 们从来也没法吃到的东西,但到晚上,镇子上没人留你过夜,我们便只好到荒郊 野外找了一座破茅屋。茅屋的土炕早已被拆作一堆碎土坯,且密密麻麻撒满了老 鼠粪,好在野地里有一大堆糜子杆,我们抱来了一大堆,铺在稍事平整后的碎土 坯上,这个地方就成了我们赖以度过年夜的家。身上覆盖着一层糜子杆,身下又 铺着一层,但这种东西只能给你一些主观上的慰藉,其实就是欺骗,至于保暖, 根本谈不上,但我们需要这样的欺骗。到了半夜,满身虱子冻得直往你的肉里钻, 可我们并不觉得不适,因为这群虱子让你觉得你仍然活着,而且虱子与肌肉的摩 擦还可以产生少许热量。可以说,这样的过夜方式对我们来说,还蛮不错。但是 到了半夜,我被一阵巨大的响动吵醒,翻身起来,就见哥哥站着,说笑着,同时 用手撕扯着房顶上的茅草,房顶不一会儿就被撕出一个小洞,哥哥缩身一跳,上 半身便到了屋顶外面,只留下两条腿悬在屋内的半空中乱踢。我大喝一声:哥哥 你要干什么!哥哥跌坐于糜子草上,在从破洞透出的微光中,我仍然可以看到他 迷朦的眼神。我使劲捋了几下他的头发,他才清醒过来,目光十分陌生,似乎他 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他说刚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说是很奇怪,我不 知道你为什么要从房顶上出去呢。哥哥说本来睡得好好的,但有人在外面叫他, 他就跟着出去了。一路上,那人总不停地向他招手,他想赶上他,但总也赶不上, 因为他的脚步放快时,那人的也快,慢下来时,那人也跟着慢。总是隔着一段距 离,无法缩短。走了很长的路,转了数不清的弯,他们来到了一座宅院前,院门 很小,呈圆形。那人毫不费劲就进去了,在院内招手叫他,他也想进去,但无论 怎样也钻不进去。院内有一排粉刷得很白的房屋,他于是使劲钻啊钻啊,还是进 不去,便用手掰圆门两旁的砖,院内那人还在招手,院外,哥哥在使劲掰砖。门 越来越大了,大到能探进前半身了。当他正想挤进去时,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就 回来了。我问哥哥,那人长什么样,哥哥说他也说不清,只记得模糊的笑容。我 不禁毛发倒竖,哥哥显得异常平静,过了一会儿,只是淡淡地说,今晚多亏了你, 不然我就跟着去了。他还跟我开玩笑:怎么是个男的呢?要是个女鬼,你叫我我 也不回来。但到后来,他的情绪却显得异常激动,翻来覆去,他终于问我:你老 实告诉我,有一天咱俩只剩下一个时,你会不会象我一样去养活妈妈。我没有回 答,但他追问好几遍,我说:我不但会养活妈妈,我也会养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