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在劫难逃(67) 三十 哥哥辍学已经有两年多了。父亲认为哥哥已经长大成人,作为父亲,他应该 作老太爷了。一言以蔽之,哥哥应该养活他。这固然没错,哥哥已经二十岁了。 可父亲也才只有四十多岁呀。而在农村,所谓" 老太爷" 者,应该以年届古稀为 标准。再说在农村,二十多岁的人是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这类事应该是为人父者 首先考虑的问题。就这个问题,母亲曾经同父亲商量过,她说哥哥已经大了,父 亲怎么不为哥哥的终身大事操点心,不料父亲勃然大怒,他对母亲的答复充满刻 薄:这个你要问你的儿子,问我干什么。要怪,只能怪你的儿子无能,有本事让 他自己去找。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未称哥哥为" 我的儿子" ,给任何人说起时,都冠之 以" 她的儿子" 。大概他从未考虑过一个男人与自己亲生骨肉之间的关系是怎么 一回事吧。 父亲每天中午才从被窝里爬出来,晒一会太阳后便开始喝茶(茶叶是哥哥挖 草药挣的钱买的),再读半天" 毛选四卷" (书是他打着哥哥从别人那儿借的), 天黑时吃完饭,再进被窝。高兴或不高兴,他都会打人寻开心,当然,这个" 人 " 必须是我们母子三人或其中的一人,因为对于其他的" 人" ,父亲是不敢去打 的,岂止不敢打,连一句不中听的话都不敢说!原因很简单,如果他惹别人不顺 眼,别人会揍他!我们村中有一个大恶人,他打遍了村中的所有人- 包括女人, 没有人敢惹他。有几个女人传了闲话,说他的女儿中有一个是二一子,他的老婆 去找事,那些女人都栽赃给我的母亲,母亲死不承认,因为她确实没传过这样的 闲话,便找她们理论,一场结局已定的大仗就要打起来了,哥哥挺身而出,说传 闲话的是他,并不是母亲,母亲在一旁争辩,说他们母子俩都没传闲话。大恶人 两口子说,不管是谁都一样,反正我们要打一个人来还女儿一个清白。好像不打 人他们的女儿就成了二一子,打了人就不是二一子了。总之是他们打了哥哥,哥 哥的鼻子、口中都流了血。正当他们打得起劲的时候,父亲散步回来了,当时, 哥哥正在地上翻滚着以分散被击中的部位,从而分散痛苦。父亲对恶人说:这儿 子不成器,你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说罢,他自己也帮恶人打了起来,父亲一边 打,一边察言观色,看恶人对他的表现是否满意,但恶人根本不买他的帐,一手 将他放翻在地,还骂着:你滚一边去,别来碍我的事。父亲诞皮赖脸,还想上去 帮忙,恶人连他一起揍了一顿,父亲这才心满意足回到了自家院子。 总而言之,父亲的生活是幸福的。在外面受到别人的侮辱,回到家后,他可 以将这种侮辱加倍还给我们母子。从某种意义上讲,父亲每次在外面挨了打,回 家后便又赚了。 就这样,哥哥拖着多病的身躯,养活着" 老太爷" ,还要让我上学。 重体力活干不了,哥哥要求大队派他去管林。这个要求不过分,因为理由是 充足的。但哥哥提出这个要求的真正理由应该是:人迹罕至的老林可以使他远离 人群,从而远离担惊受怕的尴尬。生产队很快就同意了。上山对于哥哥来说,已 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铺盖自然是背不动了,便由我送。那座山的相对高度大约 为五百米,可是从早晨出发,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下午了。在这个过程 中,哥哥的感觉究竟怎么样,我无法体验,也无法描述,在这个世界上,巨大的 痛楚只有承受者本人才最清楚。但他们的唯一回答便是默默忍受。对于旁观者, 所谓" 让我分担你的痛苦" ,充其量是良心上的自慰之辞。因而不过是一句空话。 就连同母所生的弟兄也毫不例外。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奇术,能让我分担我 的哥哥和母亲的痛苦,哪怕是十分之一,我也会于心稍安,但这仍然不过是一句 空话而已。托翁所谓" 不幸各不相同" 者,我以为真是惨痛之言。直至到了爬山 的时候,我才知道哥哥的病已经惨不忍睹了。在并不陡峭的山路上,哥哥每不过 二十米就要坐下来歇半天,他整个人完全成了一口风箱,一口四处漏气的破风箱。 气息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喘,而是吼了。但那吼声并非只是声音,而是 有重量,看得见的实体,使人想到破棉絮、乌黑的血块之类。母亲总是说:你看, 你哥哥脸色铁青了。但最使我不忍看的,却是他的两个嘴唇,仿佛是全身的血渗 了墨汁都凝在上面了。巨大的汗珠流到嘴唇上时,也化作一片紫黑。一路上,我 没说一句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说,也不忍说。我尽量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 把眼睛朝向四处的景色,假如有泪涌出的时候,也可以借此掩饰过去。但哥哥看 出来了,他反而为我的痛苦而老大不忍。他说出了大概这样的内容:扔下我,回 家去,别管我。意思我是能明白的。可经他的口说出来时,每个字之间至少要停 歇一分钟,而且咬字不清了。我说,让我背你上山吧。我说这句话的理由是,即 使我夹着铺盖卷再背一个人上山,也较哥哥空身上山要容易一些。哥哥自然是不 从的。于是我扶着他。哥哥气喘的吼叫声惊动了上山的人,许多人停住脚步,说 愿意背哥哥上山,也有一些人实在不忍,便破口大骂,说哥哥这样的身体不在炕 上躺着,来这里找什么死呀。在劝说的同时,他们都对我们的父亲咬牙切齿。对 这些善意,哥哥不表示感激,也不表示反对,他仍然是吼着,歇着,走着,继续 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