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在劫难逃(68) 翻检我勾心穿肺的心理过程,真可谓迂回曲折,险象环生,但扪心自问,我 并不是一个" 惨兮兮" ,喜欢" 哭哭啼啼" ," 对人体充满仇恨" 的人,面对任 何人,我同样可以拍胸说出这样的大话: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我渴望爱情, 追求光明。我也向往壮烈、迷恋"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的境界,那种" 日 月照耀金银台" ," 仙之人兮纷纷而来下" 的理想使我心动如潮,不能自已。但 我同样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我的亲人在受难,而作为他的亲人,只能眼睁睁的 看着他活活受罪却束手无策。他的欲死不能,欲活无望也使我欲哭无泪半死不活。 大谈" 终极" 关怀是可以的,但如果是在" 酒酣耳热歌呜呜" 之后搂着婊子,且 对下岗工人和病税交困的农民视作贱民,那他的宏论就与排泄物无异;同样,一 个不关心个体而大谈群体的人,他所谓" 拯救自我" 之类的行为,也只能是手淫, 还有什么脸去指责曾经呐喊出" 救救孩子" 的伟人呢。 护林房坐落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房后是树林,房前是梯田。这样,哥哥就 冬春看林,夏秋看田,一年四季就不下山了。 在这段时光中,我有理由相信哥哥是幸福的,因为山泉就在不远处,食物虽 然有限,但他可以做得自在,吃得舒心。更令人欣慰的是,他能免遭父亲的毒打, 不受恐惧症的折磨。他的面部也有了血色。但哥哥每天似乎仍在等着什么,担心 着会失去什么。每天清晨,他总要把小屋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洒上水,坐在一 块青石上,向四周望,不停的走来走去。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他在尽一个护林人的 职责,警惕看着过往行人,但这时候没有什么人经过,而且他的眼神是飘忽的, 分明在注视一种别人根本看不到的东西。有时等得急了,他会使劲的摇头,不住 的叹气,两只手纠结在一起,搅动着,本来就不太平稳的气息,这时候就更像上 山一样喘起来。这种情况有时让我碰见了,我会十分奇怪,当被打断后,他会如 梦初醒,恍若隔世似的自言自语:我刚才做了什么呢?我说你什么也没有做。哥 哥说:其实我也说不上我在做什么。我觉得这样对哥哥是有好处的,他可以自由 完整的表达自己,不会担心别人看见;虽然有时被我发现,但哥哥并未把我当做 " 别人" ,甚至可以说,在他的生活中,我已经是他的一部分。 在许多日子里,我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哥哥。一位牧羊老人送了他一瓶清油。 哥哥珍藏着,只是等到我来的时候,才打开。在小土屋中,哥哥备了一缸浆水, 缸里的酸菜都是他平时从山上捡来的野菜发成的。等我来时,他总是极其仔细地 挑好一碗酸菜,将油瓶盖子打开——那动作很是小心,小心到使人觉得除了对油, 是不会对任何东西如此小心的——将一只筷子插到油瓶里,等插入到一半长度时, 抽出来,赶紧就到碗上,筷子上的油最初是线,接着是点,最后是滴,全流到酸 菜里了,哥哥马上将筷子插到菜中,从窗户上取下一个纸包,一共三层,打开之 后,用指甲挑出一些盐,弹到碗里,又将那个指头使劲吮半天,还津津有味地咂 着,慢条斯理的说:百样的调料唯盐香啊……又从一个包里摸半天,摸出一枚干 辣椒,拿出一把老剪子,在碗的上方铰,等辣椒变成红色的小丁均匀的撒在酸菜 上时,哥哥用一双筷子搅拌起来,为了不使酸菜纠结成团,从而使调料均匀,他 在搅拌时还不时辅以抖的动作,这种搅和拌的交替是那么的和谐、老练,简直是 艺术表演,完全不见哥哥往日的病态。 于是,开始吃饭了,哥哥把极其有限的高粱饼分成两半,一半少,一半多, 他总是把多的那一半分给我,等我再三推让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吃了,他是用这 种方式来证明,我的推让是多余的。而且他也总是把最多最嫩最完整的菜,用筷 子赶到碗内朝向我的这头。总之无论吃什么,只要是好的,多的,就都让给了我。 只是吃完以后,散在各处的食物碎渣,他才一一用手沾起,送到自己嘴里,这些 东西,他是不让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