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在劫难逃(69) 我至今都认为,我哥哥做的浆水和酸菜是所有腌制菜中最好吃的。它非常完 美的表达了水和植物最亲善的关系,不用盐,不用酒,不用一切调料,只是在开 水锅中放入菜,再化一点面,就下缸发酵。三天之后,揭开缸盖,一股略带酸味 的芳香清纯无比地扑鼻而来。经过三天的过滤,菜汁的绿色都化成奶白,一缸浆 水就好象一缸牛奶,给人一种富足、豪华感。伸出筷子挑出一朵野菜来,叶子朝 里卷着,齿型的边缘完整清晰,基本上保持了生长时的形态;好像这些野菜只是 挪了一个地方继续生长着。野菜的根部更是光嫩洁白,与浆水中的酸菜相比,东 北人腌制酸菜便显得太人工化,他们总是给菜的本色以太多的修饰和篡改,使任 何菜都成了一种味道,而且生菜且酸,嚼起来容易倒牙。反正我是不感兴趣的。 现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已经久违了的那些野菜,不知为什么又一下子 出现在柜台上,以每公斤3 元的价格出售了,我三下五除二买了一大堆,又请了 做浆水的行家将它做成了酸菜。在吃第一碗酸菜的时候我仍然沿用了哥哥的调制 方法,盐和辣椒都没有变,只是我现在吃油已经不用筷子头去蘸,而是用饭勺去 倒,一倒就是多半勺。一阵酸菜被炸的惨叫声过后,我搅匀了调料,吃了第一口, 味道自然是香极了,但我却没有愉快的感觉,我记起了一件事:在家里阴暗的西 房里,母亲看着越来越瘦且小的哥哥的背影,看着他抖抖索索用筷子蘸油的样子,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等哥哥出去后,母亲对我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总这样蘸 油吃,他就穷了一辈子。你哥哥蘸油的样子跟你爷爷那个像啊……可怜的孩子呀, 他一辈子都不能像别人那样过一天。这是我大二那年暑假时的事。 我想,如果哥哥至今还健在,那该多好啊,桌上已经不止是一碗酸菜了。不 过从另一角度想,哥哥去了也是好事,活着,在如今这个什么都有的世界上,他 照样什么也不能享受,那将会更加痛苦。 现在,酸菜已经吃完,剩下半碗浆水,漂满油泼辣子,上面映出一张脸,虽 然红润丰满,但因为没有经过幸福的催化而呆滞平庸,缺少智慧。我想,这应该 是一张普通的脸吧。同胞们总是对这个词怀有深厚的好感与敬意,总是把它送给 伟人和名人。不过需要提醒的是:名人之中,其蠢如猪,没有智慧者大有人在, 不过模样好一些罢了。出名有时是不需要智慧的。我的哥哥不也是" 极其普通" 的一员吗?想到这些,再低首看那半碗红色的浆水,我分明觉得那是半碗血泪啊。 三十一 火车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近了。雨声也渐紧渐密。透过玻璃窗,高高的路基下 面,是一片具体而微小的村庄,湿湿的雨雾中,显得十分暧昧,却更加清晰。青 色的瓦,泛着湿淋淋的水光。几只小鸡竦身从雨中跑过,将一串十分精美的小小 爪痕清晰的印在院子中。而静静的小巷中,有人在大声咳嗽。这是童年的故乡经 记忆过滤后留下的理念,也是我现在看到的实景。这二者之间何其相似乃尔!只 是看着这些景色的时候,我的内心世界却一片空白,而每当火车到站,站台上的 人朝车里走出的亲人好友十分欢喜地笑着的时候,我心中的空白就更加沉重。我 想,如果此时哥哥也夹在这些等待的人群中,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但这已经 是不可能了。现在我唯一的奢望,就是当我站在哥哥面前的时候,他尚能辨出我 的声音,认出我的模样,知道我是谁。果真这样,于我于他,都可算是一份莫大 的安慰把。但是我的哥哥呀,你还能认出我吗? 在距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粮站,我和哥哥经常去那儿打粮。有一次, 我从哥哥手中接过三联单,我说去打粮就不用他去了,哥哥说他不放心我,仍然 要回了三联单。" 三联单" 一共有三张,第一联交给大队留底,第二联交给粮站 排队,第三联自己拿着,等叫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凭它领粮。因此,我们拿在手 里的只有两联。 我一路上扶着他,虽然不是上山,但在平地上他的喘气声仍然很大,引得路 旁的行人不时转身看。我实在不忍,让他回到公社,但他执意不从,狠狠的好像 要把脖子摇断了。他的脸色铁青,虚汗如豆,劈面撒下;两片嘴唇仍然像血里渗 了墨汁。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总想把他堵在里边,别让人看见。哥哥看出来 了,他以为我在为他而丢人,他很是过意不去,终于同意只让我去打粮,他回公 社。可是再走几步粮站就到了,如果让他再从来路走回去,要走的路会更长。我 劝他不要回去,他也不再坚持。我拿布袋给他擦汗,布袋上的面粉粘在他脸上, 样子十分滑稽,我俩不禁都笑了。现在,那座粮站的一半已经改成了学校,是希 望工程启动后第一批建成的;另一半修了庙,庙宇比学校气派多了,雕梁画栋, 红墙碧瓦,烟雾缭绕,仙乐飘飘,端着香马盘求神赐福的人拖头不断,比上学的 孩子还要多。而校园总是冷冷清清,更像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破庙;偶尔也有读书 声,但更多却是风吹窗纸破烂作响。当全国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许多学校为了提高 升学率而逼学生吃屎的时候,这所学校竟能如此超然,与上述新闻报道一样匪夷 所思!对这座小学,我所知甚少,只听说一半以上的老师都是农民,一年四季总 有忙不完的农活,因而学校总是放假;但在这所农民学校的校门前,我好几次看 到这样的情景:几个流着清鼻涕的孩子互相追逐着,他们背着书包,吃着雪白的 馒头,追逐到兴高采烈的时候,便将馒头纷纷出手,打在对方身上,松软的馒头 落到地上便迅速弹起,画出一道弧线后又掉到地上,弹起,如此反复起落,形成 一条漂亮的正弦曲线,最终落在地面,有的被踩在脚下,变成了一个布满时尚图 案的黑饼,其脏无比。我替馒头叫屈,记起了一句歌词:不忠实的爱人抛弃了我。 孩子们快乐的笑声在空中飘荡,显得无忧无虑。这一切,使人觉得,国民的物质 文明确实是极大丰富了,国营粮站已经成为历史;但似乎还应该补充几句:当我 们坚决抗议日本人大肆篡改历史教科书的同时,是不是首先制止我们的馒头仗? 色食性也,以暴发户的心态对待食的民族,会以同样的心态对待两性关系,这就 是中国现代富人们以蓄娼为荣的原因。我不相信" 忘记历史就是背叛" ,但我更 无法忘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咒语:等着吧,你们会遭到报应的!这是一位白发长 须的老人无比恶毒的咒语,他弓着瘦长的身躯拣着被孩子们扔在地上的馒头,吹 着上面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