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在劫难逃(72) 大雨突然停了,就像它来时一样,没有任何过程。积水已经没到了胸部,立 在水中的人们表情木然,像水生植物。已经分到粮食的人担心粮食被水泡坏了, 把沉重的布袋顶在头上,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像爬满了蚯蚓;实在支撑不住 了,就只好放在水里,使脖子休息一会儿。每放下一袋粮食,水中便发出" 扑通 " 一声巨响,于是在持续的" 扑通" 声中,有的人放下粮袋,有的人从水中提起 粮袋,顶在头上,如此反复不断,使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将巨石从山上滚下,又 推向山顶的大力士。在无数次的抓、顶之后,本来已经补丁重重的布袋有许多被 抓破了,粮食便从头顶倾泻而下,沉入水底。在经过徒劳的打捞之后,哭声响成 一片。 在水中呆立半天后,有一部分人开始反应过来:应该走了。但绝大多数未分 到粮食的人,仍然报着很大的希望,不愿离去。当几个扛着粮的人几乎是漂出粮 站的大门后,粮站东面的黄家渠突然发出了巨大的爆发声。富有抗洪经验的黄站 长又上了树,拿起白铁皮卷成的话筒又开始宣讲,这次他声音洪亮而清晰:社员 同志们,黄家渠看样子又要决堤了,只要大水翻过来,粮仓就保不住了,大家可 能不知道,咱们公社今年所有的供应粮就全在这四个仓库里了,粮食果真被冲走, 大家也只能活到饿死的那一天。黄站长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讲到这里后,突然提高 了嗓门,几乎是喊口号似地大叫:我们一定要保住粮食,人在仓在,人亡仓亡! 话音刚落,刚才还像植物一样的人群突然有了生命,全部聚拢到树下,几乎是以 同一个角度仰视着树上的黄站长,大家七嘴八舌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其实根本 不用你说,我们早都想到了,我们等着不走,就是为了与粮站共存亡。现在,只 等你发话我们该怎么办了。黄站长大为感动,他流着眼泪作了如下安排:把在场 的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到公社周围砍树,每两个人一组,砍最大的树,并负责 抬到粮仓处,斧、锯由黄站长解决;一部分围绕粮仓挖坑,越深越好。两部分共 同完成一个任务:把木头绕粮仓栽成一圈,再用两道铁丝将木头箍起来。他还打 算从公社附近找一些社员,在民兵的带领下去守堤,关键时刻掘开西半堤把洪水 排到田里去,这样做固然会淹没庄稼,但与四仓的粮食相比,损失就小到可以忽 略。黄站长甚至擅自答应了一个人的要求,这个人就是将三联单攥成一团纸浆的 哪个山里人,他问黄站长,如果他护仓有功,能否将他应得的那八十斤供应粮给 他。黄站长说没问题,他向所有在场的人许下心愿:如果保住粮食,他保证每个 人在原有供应粮的基础上再奖赏一倍。话音方落,全场欢声雷动。黄站长带来了 一部分人从附近借来了工具后,自己又去找民兵了。挖坑砍树的工作进展得紧张 而有序,积水慢慢散去,这无疑给大家带来了方便;大家的齐心协力又创出了挖 坑砍树的新记录;五分钟一个一米五的深坑,十五分钟放倒一棵大树。于是在大 树倒地时乌鸦般的怪叫声中,第一个粮仓周围的木栅围好了,没有钳子,人们用 手拉着铁丝,由于用力过猛,铁丝割开了手掌的皮肤,割断皮肤下的肉,紧紧捆 绑在骨头上,粮仓周围的手被染成红色,但没有一根手指因此而松开。在这个惊 心动魄的过程中,我一直未能同大家一起去砍树挖坑,原因是我担负着一项更为 艰巨的任务:看紧哥哥,不让他加入到大家的行列中去,我深知只要哥哥同大家 一起干,他必定会累死无疑,因为在齐膝深的水中,他已经进一步退两步,如此 退下去,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退到离粮站仅有两里路的大河里,从而成为河 床的一部分。而且他已经开始呕吐,吐出的全是黄水。在粮站外不远处,有一块 高地,是平时挖排水沟挖出的土堆成的,我劝他到高地上去,只要守住咱家的五 十斤粮食就是最大的功劳,但他执意不去,我便强拉他,可不知为什么他此时的 劲大得很,他说,人都在玩命,他站在一旁看着成什么样子,如果有人被大水淹 死,他因为做旁观者活下来还不如去死。我说我可以干咱们两个人的活,他说即 使这样也不能证明他也干了。来硬的软的都不奏效,我们便商定,只让他帮砍树 的人落一下树枝,我一直跟在他身旁,一边砍树一边看他落树枝。落树枝需抡斧 头,但每抡一下,他就要呕吐,他便只好右手抡斧,左手捂着心口,他的脸色比 他吐出的黄水还要黄,可是每当我用手推他示意不让他再干下去时,他狠狠地推 开我的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由他去吧。按照当时的速度,四座粮仓很 快就能围好。但到第三座刚刚完工时,又下起了大雨。雨虽然比第一场小一些, 能见度仍然不到五米,砍树的工作并未停止,抬木头的人腾出一只手来抓着前面 一个人的手,就这样连成一条线,由前面第一个人专门负责辨别方向,向粮仓移 动。以这样的方法照这样的速度、如果不再有意外,第四座粮仓仍然有望预期加 固完成,但开始不一会儿,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我知道大事不好,抓着哥哥的 手朝那座土堆没命的跑去,就在我们跑上土堆顶部的同时,黄家渠的洪水像乌云 一样从天而降,黄站长在雨中拿话筒喊话,所有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迎着大雨, 逆着流水涌向第四座粮仓,手拉手围成一道道人墙,有句名言说:人是最可宝贵 的,根据常识,这些人完全可以判断出他们此举的徒劳性与危险性,可不知为什 么,面对间不容发的灭顶之灾,所有的人都表现出大无畏的勇气,沉着地走向粮 仓,走向洪水,没有语言,没有声音,只有被一只只大手连成一体的血肉之躯。 粮仓周围很快围了几十重人墙,所到之处与粮仓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草帽。这 时,洪水像一堵墙压了过来,大树被砍断,地面的水泥被铲起,整个晒粮场顷刻 间全成了翻浆路,不一会儿,四个粮仓只有顶部露在外面,而第四座粮仓须臾间 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