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在劫难逃(77) 真正把我们从鸟群的困扰中救出来的,是一场冰雹。那是在大洪水后的第二 天,太阳升起不久,便有积云在北边的天空聚集,到中午,一座红褐色的云山翻 着跟斗艰难地向南移动。哥哥说,今天要下冰雹。他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云的颜色。 后来,大树、小树疯狂地摇摆起来,一顶草帽从天空落下来,停留片刻,又被风 卷下斜坡。刚才还十分艰难地移动着的云山,此时借助大风的力量像野马一样杀 奔而来。风戛然而止,乌云四合,天地黑暗得如同大革命前夕。第一颗冰雹落地 时的破碎声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寂,这颗冰雹同空气摩擦的呼啸声就像节日里俗 称上天猴的那种礼炮,落地后破碎成糖块大的颗粒,这些颗粒如果收集起来,能 够盛满一大碗。第二个冰雹打在我的小腿上,小腿首先是刹那间的刺骨的冰凉, 接着好象有烙铁在烫,等我看到被击中的地方时,发现冰雹打穿了衣服,在我的 小腿肚上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天坑,如果非要打一个比方,那只能用这样的情景 来比:一个五公斤的铅球扔在一个大西瓜上。未等第三个冰雹砸到我身上,哥哥 早已拉着我一起滚进了架子车下。接着,破碎声联成一片。这场冰雹自始至终一 共持续了二十分钟。在这期间,偶尔有一只鸟飞入车底,但只剩了一条翅膀,紧 接着,鸟血从车框的缝隙间渗漏下来,把我俩浇成鲜血淋淋的红人。车上的冰雹 压瘪了轮胎,车下的冰雹又把轮胎埋到了车轱辘的轴心以上。冰雹从四面堆下来, 占去了车底下我们的大部分空间,这些冰雹最小的也像鸡蛋那样大,最大的足足 有碗口那么大。偶尔有两个大冰雹相撞,发出金属的破碎声,使人想到《启示录》 中的那句话:上帝的镰刀已开始收割。恐惧的眼珠像黑葡萄一样被割下,铺得满 地都是。七角七眼的羔羊被杀,上帝把一卷书给了它。四匹不同颜色的马从天而 降。鸟儿的尸体铺满车框,有的变成了肉饼,有的分裂成碎块,二十分钟以前吃 下的粮食从破裂的胃部散落出来。被打死的还有野兔、獾猪,它们的鲜血染红了 冰雹,远远看去就象开在雪野的梅花。 沿途所经,大洪水后仅存的小麦已经被上帝的镰刀收割得一苗不剩。绿色的 汁液从小麦的断茎处渗出来,把冰雹溶化而成的水染得绿波荡漾。来到麦地的人 越来越多,人群中传来了哭声,最初零零落落,最后响作一片。在路边的一所小 学旁,一群小学生哭得死去活来,一条破旧的柴桌子上,一个班长模样的孩子双 手挥舞,以脚踩着桌面,声嘶力竭地大喊:咱们不要哭,有党中央毛主席哩!被 泪水打湿的红领巾已无法飘动,只在他的胸前湿漉漉地摆动。 三十六 著名历史学家詹京斯有一个惊人的论断:历史是一种语言的虚构物。这一极 具颠覆性的观点,把历来被尊为实录因而不容置疑的历史同文学划上了等号。在 我国,官方的史书历来被称作" 正史" ,按照詹京斯的观点,这些所谓" 正史" 其实也是" 语言的虚构物" ,表现在话语修辞上,这些" 正史" 的特点就是粉饰 太平。" 正史" 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以事实为根据的,但根据" 虚构" 的原理, 事实是可以虚构的,虚构者,捏造也。我要补充的是,哥哥的" 生活" 有着完全 不同于" 正史" 的另一套话语体系,可表述为:×××,男性,中华人民共和国 公民。自来到人世,一直在贫病交加中活着。无妻无子,为了治先天性心脏病, 老向富人讨一个猪心吃,人家不愿意给,就只好不吃。吃过最好的药是" 天王补 心丹" ,兰州佛慈制药厂出品,但没有条件继续吃,所以最终也是只好不吃。由 于营养为零,病情日益恶化,未老先衰的征兆越来越明显,脸色铁青,喘息如同 拉破风箱。一生唯一的体验是:总感觉到心脏上那个天然的洞一天天在扩大。作 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从来不知道公民应享有的权利,更不知道什么是医疗 保险。1987年领到政府发给他的残疾证,这个红本本的唯一作用是让他更加清楚 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你是一个废人,因此低人一等就是活该。除此而外, 一无所用。但他必须尽公民的义务,比如有一次在为残疾人发起的募捐活动中, 哥哥因为实在捐不出一元钱,便去另一个残疾人家里借,可等出了门,那个残疾 人却进了我家的门,并说明来意:他也是向哥哥来借一元钱的。他们相视而笑, 并互相打趣:让我们用劳动致富吧。这是笑话,也是严肃的话——他们必须劳动, 因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物质分配原则就是" 按劳分配" ,具体地说,就是" 多劳 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作为一名残疾人,哥哥确实作到了" 多劳多得" , 但那" 多得" 的,不是别的,却是病——那日益恶化的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