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在劫难逃(78) 医生们说,指甲盖是一个人健康的晴雨表。哥哥的指甲盖开始下陷开裂,下 陷到可以填入半粒蚕豆了。表皮上布满裂缝,粗糙无比,显得十分丑陋。这种情 形是我要上大学,他去送我的时候被我发现的。当时,他的心情出奇地好,好到 几乎忘记了他是个病人。他尽量作出健康人的样子,把步子迈得格外大,以向我 证明:他的身体没问题,我只要在大学里好好用功就行了,不用牵挂他。但走了 一段路,他的动作明显失控,本来是平坦的大路,对他来说却好象在跨越沟壑, 脚步时高时低,每吸一口气就裂开大嘴,露出紧咬着的白牙,圆形的大汗珠劈面 滚下,打在地上就象大雨滴。脸色已经青得像生铁。一种不祥之兆压在我的心头, 我觉得从他身上表现出来的,多半已经是死亡,少半才是生命。生命的挣扎应该 是悲悲切切充满哀伤的,只有当死亡觉得有绝对的把握吞噬生命的时候,它才会 在一个人的身上表现出如此骇人的狰狞,显得嚣张无比,肆无忌惮。走在路上, 我怎么也表示不出金榜题名的喜悦来,因为对于我来说,脚下这条路无疑将通向 一个新的开始,这是十分迷人的;可这条路会将哥哥送到一个结束,至于它的来 临需要多长时间,我是不敢想的。因为要表现出健康的样子,他好几次都快要栽 倒了,我不得不伸手去拉他,但他指甲裂口的边缘划过我的手心,使我有深深的 刺痛感,我说让他回去,最晚到今年冬天放寒假我就回来了,但他执意不从,一 定要送我到河边,看着我过了河穿完衣服才肯离去。一路上,哥哥见了熟人总是 主动打招呼,这跟平时他的表现判若两人,在哥哥送我上大学的路上,我们碰到 的人越来越多,这在无形中分解了我和哥哥的痛苦。抬头望天空,雨后的九月, 深蓝如海,白云飘动如梦的花朵,原野在黄花和庄稼下面伸展,多么美呀!但我 和哥哥离别的时刻却要来临了。 在河边,看着哥哥失去笑容的脸,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 他,我更不能直接说" 你回去吧" ,这样说毕竟太生硬了。在沉默中,我脱了鞋 和长裤,走了几步,黄泥已经从脚趾间冒出,离脚不远处,大河在缓缓流动,但 与其说是流动,毋宁说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沉默。在我的体验中,沉默从来都 不是无声的。河水因浑浊而显得十分复杂。河对岸,是一片广阔的苜蓿地,秋天 的苜蓿已经叶老抽花,一片蓝色的花。在无数个漫长的黑夜,我和哥哥曾经过河, 到这片苜蓿地中去偷苜蓿。饿急眼了,总是先拔起生苜蓿疯狂地吃,吃饱了再躺 半天,才往袋子里装。我们总是吃得很仔细,因为哥哥总是警告我,吃苜蓿吃得 太快就要被胀死,他放过的羊中有许多都是偷吃苜蓿胀死的。在所有的草中,羊 最爱吃的就是苜蓿。长在地里的嫩苜蓿,羊吃不上几口就" 砰" 地一声倒在地上, 痛苦地叫着,不停地翻滚,肚子飞速膨胀,后来,胀得四条腿已经无法够着地面 了,就只好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羊在被胀死前总是翻着白眼, 嘴角泛着绿色的泡沫。在泛泡沫这一点上,我们和羊并没什么两样,在疯狂的咀 嚼中,绿水顺着嘴角流下,把浅色的衣服染成了迷彩服。所不同者,羊直接用嘴 啃,而我们则首先用手,再送到嘴里,这说明,人的进化速度毕竟比羊要快,因 而吃相比羊文明。但从效率上讲,直接用嘴啃比用手来得快,从这一点来看,人 还不如羊。各大队都有严格的禁令:苜蓿是牲口的饲料,严禁人食用。对偷苜蓿 的人,看管人员有权利毒打,他们惯用的方式也是毒打。不用拳脚,因为那时人 都很瘦,拳脚落到身上,首先感到疼痛的不是被打者,而是打人者。往往是一轮 好打下来,打人者疼得不停地抡着手臂以分解疼痛,被打者半天感到莫名其妙, 最终还得去扶起他。有些老实人被打之后,还要十分内疚地说:对不起,我把你 的手垫疼了。正因为这样,看管苜蓿的人打人一般都用工具,那时,惯用的工具 都是干柴,我们俗称为" 硬柴" ,而用来打人的硬柴,据说以榆木为最上品,因 为老榆木最坚韧,用斧头都难以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