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在劫难逃(81) 穷人最爱吃的两样东西是:肥肉,甜食。这两样东西都很解馋。但上大学后, 我买了一本《心脏病患者的养生之道》,从中得知让哥哥吃肥肉无异于慢性自杀, 于是不再给他买肥肉,只是带一些甜食。可哥哥的牙根本不能见糖,再加上牙齿 开满了小孔,每吃一次就疼得死去活来。因为牙龈老发炎,鲜白的食物在口中嚼 一会儿就成了脓血的颜色。于是我尽量买一些容易咀嚼的食品,可这些东西在哥 哥的胃里就马上变成了水泥,几天之内都无法消化这些东西,他脸色铁青,双手 抱着胃部一躺就是半个月。哥哥消化功能的衰竭固然跟牙齿有关,但主要是因为 他的胃一生就没有消化过什么有营养的东西,他的胃已经习惯了劣质的粗糙饭食, 偶尔给一些上等食品,如何能接受呢?一个从未见过阳光的人,第一次见阳光时, 他的眼睛怎么能不瞎? 我至今还记得哥哥消化不良的样子:先是打嗝,阵阵臭气从口中呼出,接着 是满腹的酸水汹涌而出,哥哥尽量咽回去,但仍然有一部分喷涌而出,泼在地上, 都是未经消化的食物,它们与入口前唯一的不同只是化整为零,其他诸如颜色、 质地等方面都没什么变化。地上的呕吐物还包着一层血丝。 即使这样,哥哥仍然想延续他的生命,并且顽强地延续下去。生命真是一种 很奇怪的东西,当它渐渐被痛苦吞噬的时候,它反而会深深地迷恋上痛苦,因为 此时惟有痛苦还能证明它的存在。脚踝开始肿大的时候,根据医生的建议,哥哥 曾经用了许多疗法,其中有一种疗法在我看来就是酷刑——汤镬之刑。这种疗法 就是:把脚放入刚刚出锅的开水中,我不知道,第一次实施这种疗法的时候,哥 哥的脚究竟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想说明的是,当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做时,他只 是将眉毛皱了一下,而他的脚上已经包了一层厚厚的死肉。而在经受了无数次的 不忍之后,我的心也被一层厚厚的死肉包得严严实实。也就是说,在哥哥经受他 生命中最深重的苦难时,面对他毫无节制的翻滚叫喊,我唯一的反应就是诧异与 沮丧,随之而来的便是压抑乃至窒息。我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苦乐是无法取 代因而也就永不相通,即使是骨肉至亲。可是在以前,在大学里每当收到哥哥的 信,读到关于他的病情的描述时,泪水总会腌透我的心,而那时,哥哥还在他生 命的健康时期,因为他还能提笔书写他的痛苦,写得文从字顺啊。 我接到哥哥的最后一封来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弟弟,今天我是忍受着平生以来最大的痛苦来给你写信,我万分害怕, 因为每写一个字,我都要用棉花粘去眼睛中流出的脓,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最近 一段时间里,我整个人都开始烂了,以前只是牙齿、脚拐发炎流脓,可最近一个 月,眼睛、耳朵也开始流脓了。看来,心脏的剥落物已经在所有的血管中沉积发 炎。更糟糕的是,这两天我突然不能说话了,据医生说,这是脑血管阻塞引起的 失语现象。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几天, 我多么想跟你好好说一场啊。我心中的积郁太多太深,可我平时从来都没给人说 起过。有好多次,你我在一起,你总是试图引出我的话,但我都打过去了,因为 我总觉得该受的不该受的我都受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我现在想说,这是上 天给一个将要离开人世之人的最后一点温暖,可现在我连这一点也都被剥夺了, 我已经无法跟你说了。在这里,我只想劝你一句:兄弟,少抽烟,少喝酒,多保 重身体,身体一完,人什么都完了。我要走了,没什么留给你,我只将母亲托付 给你,母亲这辈子没过上象样的日子,我希望你将来成了家,好好孝顺她老人家。 就写到这里吧。 兄弟,多保重吧。 我不知道,在生命垂危且严重失语的情况下,哥哥是如何写成这封信的,但 根据母亲的回忆,这封信确系哥哥亲笔。这是一个奇迹。 三十八 火车在天水车站停下了,我改乘汽车,三小时后,到了乡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