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在劫难逃(84) 晚上,来了许多人,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去西房里转一圈,便抽着烟在院子里 高声地谈笑。关于哥哥,他们谈论的内容是:好象脸色比前几天红了一些,但那 一是回光返照罢了。最使他们不解的是挨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不死啊。有一个人 甚至将这层意思公然表达出来,明明白白,直言不讳。我的惊讶大于愤怒:我惊 讶于他们对于别人死亡与痛苦的如此冷漠,竟然比城市人在这方面的虚伪还要严 重;在饱尝了城市的虚伪与自私之后,我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还抱有一丝希 望,但现在,这种毫不搀假的冷漠使我更加难以忍受,这倒使我怀念并感激起那 种城市的虚伪来了。使我极端矛盾而痛苦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坦然表达出的却 总是冷漠,而同情却总得伴以虚伪?要想得到一句质朴无华的诚恳真实的同情, 真的就这么难吗? 我对他们说:你们说话注意点,人还活着,说什么他还能听得见。不料那个 人竟然说" 你现在用高音喇叭喊他都听不见" 。我气得怒目圆睁,其他人也都骂 他不是东西,他这才走了。 后来,我的一位堂哥来了。他是跟我商量买棺材的事。我问他棺材的标准, 他说从一千五百元到三百元不等,五百元以上都是松木,以下就是桐木了。他讲 完,我的心中就有底了,我是这样想的:假如能够救活我的哥哥,花多少钱都是 值得的;但对于一个死人,花多花少其实是一样的,只要过得去就行了,出大钱 耍排场那是富人的事情。但这层意思到了我的嘴边,却成了" 那就买一千伍的吧 " ,不料堂哥连忙摆手:一千伍的标准在全县都很少见,你就不要逞这个能了吧。 我问到底做多少钱标准的,堂哥说五百块的,只要是松木就已经很体面了。我还 想争几句,堂哥说他活着的时候你给他的钱你觉得不亏心就行了,现在就要走的 人你花那么多不怕人笑话吗。我不再坚持。 我一共给了堂哥六百元买棺材、吃饭、雇车的钱,堂哥他们就走了。将母亲 安顿好之后,我便进了西房来陪哥哥了。刚刚升起的月亮从窗纱透进薄薄的光, 照在哥哥的皮肤上,发着青蓝色的光,一阵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我急忙拉开灯, 看见哥哥保持着上午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嘴不时张开有白色的雪花 状物不断飘出,那是干裂脱落的皮肤。我拧开第二瓶罐头,把糖水滴入哥哥的口 中,这些我只能是在无人的时候才能偷偷地进行,大多数人见我这样会骂我很不 道德。糖水入口,一会儿就见了效,哥哥的眼睛睁开了,十分艰难的聚拢着散漫 的光,但这种努力最终仍没有结果,可是这种努力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把头转 向墙壁,就昏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手,在我的喉咙上抚摩着,然后 又指指他自己的喉咙。我知道,他这是让我明白,他的喉咙使他痛苦不已,我用 双手抚摩着比早晨肿得更大的喉咙,听见哥哥轻微的呻吟,这时的他,连表现痛 苦的能力都失去了。 我想,我是应该痛苦的,而且毫无疑问应该直接将这种痛苦表达出来。苏东 坡在看完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之后,十分刻薄的说:读此文而不哭者,其人必 不友。我坚信我是" 友" 的,因为在读《祭十二郎文》和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时,我都落过泪,但惟独在见到为我一生所深爱着的哥哥将不久于人世时,我却 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不知东坡先生对此又会作何评价?其实我是很想哭的, 可就是哭不出来。 我把哥哥的手长时间放在我的手心中,一遍一遍默默地说:这是我的哥哥… …这是我的哥哥……其他的话我就没有必要说了,因为以上这个判断所揭示的两 个人的血缘关系以及他现在的样子,已经是足以使一个人的心破碎一万次了,而 这恰恰是我应该痛哭一场的理由。但这个理由仍然无法使我哭出来,于是我又一 遍遍背诵着《祭十二郎文》中的句段,以使用祭文的抒情方式来调动自己的悲痛, 可背诵的结果是我随即又发现自己一个非常令人讨厌的恶习:我已经将感情知识 化了,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感情这个东西是不能知识化的;表述感情的方式是一 种知识,而感情本身是没有方式的。在面对人间最后感情的时候,我却只考虑到 方式本身,这真是死有余辜的堕落!尽管如此,我仍然拉着哥哥的手不放,一遍 一遍默默地说:这是我的哥哥……这是我的哥哥……看来我现在已经利用哥哥的 不幸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了,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又是多么自私呀!一个人要使自 己活得冠冕堂皇,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剥夺自己的亲人,永无休止这是福克 纳的话。可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紧紧拉着哥哥的手,试图用这种方式唤起我们 手足之情的真实感。" 现在月光照着他的脸" ,这是一种对眼前景象的叙述,在 这个叙述中,哥哥是主体,但一种反向的叙述随即来分解这种叙述了:" 他的脸 只证明了月光的存在,月光在这张脸上已经很不完整,更不流畅,因为这张脸已 经成了一副框架,用来使之充实丰满的血肉已经消失,在骨头与骨头构成的空谷 中,月光深陷其中,变成了黑暗。" 在这段反向叙述中,月光成了主体。但无论 那种叙述,都把感情变成了一种修辞,这就是我当时的心理状态。看来,对于情 感知识化的堕落倾向,我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尽管如此,我仍然紧紧拉着哥 哥的手,想竭力找回眼前这个人对于我的现实意义,但脑海中不断变换的却是他 永远不变的梦中形象——在远离哥哥的那座城市里,我总在关于哥哥的梦中惊醒, 而往往在这个时候,我才总是泪冷梦回。在梦中,哥哥总是以这种现象出现: 趿 着两只烂鞋子,脚踝奇肿,衣服在风中如乱飞的鹌鹑。" 兄弟,你过得还好吗? " 这是他每次在梦中问我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每每使我肝肠寸断,因为从中透露 出一种永别时对我的牵挂与祝福。" 我还好,你好吗,哥哥?" 我问。哥哥接着 说:" 我一直不好,我的脚一直痛得要死。不过,现在就要好了,我要去一个地 方,到了那儿,脚不会再痛了。" 我问那个地方究竟在哪儿,我到时候好去看他, 他随便指了指,很不具体,好像是在指天上,又像是在指地下。然后阻止了我: " 你不要找了吧,我怕你找不到,有了具体的地点,我会告诉你的。" 随即他便 挥了挥手,向我笑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走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梦醒之 后,我总以为哥哥遭遇不幸,是他的灵魂找到我这儿来了,于是我便披衣下床拉 开灯在每个角落里寻找,当确定其实什么也没有时,看看堆满了物什但空荡荡的 房屋,我才会放弃自己愚不可及的想法。看看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显得更加安详 平静,白天人流如潮的马路一片空白。于是,在这朦胧的泪光中,哥哥善良而腼 腆的笑容清晰起来了。有一天晚上,哥哥从梦中醒来,是被他自己的笑声吵醒的。 我问他究竟梦见了什么,哥哥翻身起来点亮油灯,却并不说话。我问他为什么要 点灯,他说这样好让我看见他描述梦境的样子。我问他究竟做了什么好梦竟如此 高兴。哥哥说他梦见他正在蒸一锅黄米糕。我的口水一下子流出来了。我问他是 否吃得很香,他说他没有吃。我问既然没有吃还为什么高兴。他说因为我吃了很 多,很饱,也很香,他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笑着,是一种兄长对小弟弟的笑,这 笑像成熟的小麦长在田野,笑声像一阵春风流过草地,使我的心里舒服无比。他 一边笑,一边为我比划着黄米糕的形状、大小,描述着米糕的颜色,还不住的问 " 你吃饱了吗" ,我说我吃饱了。怕我不信,他把我领到厨房,揭开锅盖,反复 强调当时气是这样冒上来的,在缭绕的白雾中,金灿灿的黄米糕看上去是任何虚 幻而又真实。因为怕我冷,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披上;而多年以来,他总是想 办法种一块棉花,要么织成布,要么实物交换,总是想办法不让我挨冻。多年以 后,我和哥哥再次在他做梦、说梦的地方相见,同在一个炕上,当时的情景历历 在目,只是我的哥哥已经什么也不能说了,但不知他还做梦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