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在劫难逃(85) 现在,我只能想想接着该做些什么。因为作着有关泪水的回忆时,我仍然眼 如干井,无泪流出。这将是我终身的憾事、恨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由他去吧。 我是在身不由己中变成了异己物,就像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利高里早晨醒来 突然变成了甲壳虫。 在回忆到棉花及衣服的内容时,我突然意识到要给哥哥买一套寿衣,因为他 现在穿在身上的几乎是他平时穿过的所有衣服。这是人们按照当时的风俗及母亲 的意见而行。根据风俗,人死之前,所有的衣服都要穿走,根据母亲的意见,哥 哥平时最爱穿的一件夹克衫要穿在最外层。这样一来,哥哥身上穿的衣物就足足 有一寸多后,而当时正是阴历六月,割麦季节,一个好端端的人也会被捂死的。 第二天,我拿了几百块钱交给堂哥,说明了要买寿衣的意思,堂哥再三劝阻, 说人快要死了,讲排场、摆阔气也没什么意义,我再三强调这绝不是讲排场,而 是让哥哥在仅有的最后几天里稍微舒适一些。堂哥看我如此铁心,不再说什么了, 便打发一个人去买寿衣了。 又来了几拨人,他们看完哥哥出来时,都表达了同样的不满:怎么到现在还 活着。我不想跟他们说什么。 下午,寿衣和棺材一起买回来了。寿衣共两套,一套白,一套紫红。堂哥的 解释是:本来一套就够了,可哥哥的情况有些特别,母亲还活在世上,作为长子, 他必须戴孝,既然生前没赶上,就到坟墓里去戴吧。我心中恍然,什么也说不出。 我让金羔几个人赶紧给哥哥换上。我本来以为哥哥一点知觉都没有,但事实证明 他是有知觉的,穿上寿衣后,他的手开始在绸子面上抚摸起来,虽然很缓慢,可 仍然被我察觉。在抚摸衣服的过程中,他的眼开始动起来,最后,竟然睁开了, 我赶紧叫来金羔他们,一起把他扶起来,拉他的手在全身过了一遍,又撩起衣襟 尽量凑近他的脸,希望他能看见寿衣的颜色。不知他是否看见了,可他当时确实 做出了看的样子,到后来紧紧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哥哥最后的心愿了了。 这天下午,哥哥一生的苦难随着他的生命结束了,时间是下午六点十八分。 我记起了他在信中描述父亲去世时的一句话:" 历尽苦难,受尽磨难的父亲今天 离开了人世。父亲一生与苦难为伴,没有享过一天福,终年73岁。" 为了给我— —主要是给他自己——宽心,他接着写道:" 父亲一生受尽了人间的凌辱,看尽 人间所有的白眼,这使我体会到了什么是人间最大的不公;但父亲去世的那一瞬 间,上帝是公平的,他没有让父亲的脸上露出令人恐惧的模样,也没有让父亲因 为痛苦而挣扎就咽了气。可以说,父亲死时是很安详的。兄弟,写到这里,这个 过程我就写清楚了,希望你不要难过,人死而不能复生,而我们的父亲确实是很 安详的离开了人间,这是令人欣慰的。" 说句良心话,我对父亲是没有任何感情 的,按照这一逻辑,哥哥简直就应该对父亲只有仇恨了,因为在哥哥病重的时候, 父亲总是寻找一切可以逮着的机会毒打他。有一次,父亲抄起一把铁锹朝哥哥的 喉管径直铲去,多亏我的妹妹一把托住了铁锹,这才使它铲向空中。我无法理解 父亲何以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如此仇恨残忍,我更无法理解面对如此仇恨残忍的父 亲,哥哥还能赋予他一个儿子的真实感情——据母亲说,父亲去世的那一瞬间, 哥哥的眼泪一滴滴落到父亲的脸上,又顺着纵横的皱纹扩散到枕头上。而父亲卧 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父亲拉撒在炕上的腌杂之物都是由哥哥一手拾掇,而谁都 知道,他在那时也是全靠母亲照顾的多病之身啊。 对哥哥的仁慈,我无法再用言辞来描述,就如同对于他的苦难而言我的文字 太苍白一样。这儿我要补充一点:哥哥面对父亲流出的泪水中,有一种自伤的成 分,我想,在面对父亲的那一刻,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于人世时日无多了把?这种 自伤成分所含的忧伤与无奈,就只有他一个人最清楚了。 哥哥是于六月十五日下午六点十八分去世的,这个时间,距父亲去世刚好一 年零一个多月。那天下午,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直到他去世。但是,我一直要 在哥哥面前流下的眼泪始终连一滴也没流出来。哥哥,你饶恕我吧,本来,在这 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哭你了;但是上帝啊——我无法饶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