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在劫难逃(89)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这种时空倒错的空洞感中抽身出来,就赶紧将母亲搀扶 着过来,我已经做好了母亲要痛哭的准备,哭一场对她是有益的,但母亲没有掉 一滴眼泪,只是交代了一件事:明天天不亮就去给哥哥坟上再烧一次纸。母亲说, 人死后三天之内阎王爷要连着从他身上拷钱,如果没钱,要受不少皮肉之苦。我 本想再陪母亲说一会话,母亲却以坚决得近乎生硬的口气说:去吧,去睡。我出 来了,并且回到了小房。我关了灯,却希望能看见母亲屋内的灯光,母亲肯定是 睡不着的。但后来,母亲屋内的灯光却也灭了。母亲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 己?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已经准备好了纸、水果和香马盘,只等我醒来了,其实 我基本上没有睡,只是怕打扰母亲,才没敢先起床。母亲看着我穿好了衣服,将 要出门的时候,又一再叮嘱我:记住,坟上烧纸的时候一点都不能出声。我说: 记住了,妈妈,你放心吧。 烧纸回来,过了不多时间,天亮了。吃了一点饭,母亲就开始商量烧百日纸 的事了。" 一对金银斗" ,母亲说," 活着的时候一直没钱花,现在过世了,不 能让他再受穷了。" 母亲继续说:" 一对童男女……在世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 在阴间不能让他太孤单了。" 母亲交代完毕,我又补充了一句:" 再添一匹白马, 他总是脚疼,有了马就不用自己走路了。" 母亲最初似乎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 话,到后来,竟露出了一丝喜色,尽管难以觉察,但她确实是第一次有了这样的 表情啊。 对于哥哥的遗物,我征求母亲的意见,看能不能收起来,但母亲只是摇头。 这天晚上,母亲仍然睡在西房中,可第三天,她告诉我一件事:她梦见了哥哥, 只是在门外,不进来,母亲说她问他为何不近来,哥哥指了指小房,说是那里的 阳气太盛,逼得他不敢进来。母亲的意思是让我走,哥哥肯定有许多话,生前没 有说出来,只好到梦里来说,而我在,他就不敢进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刺痛,但 还是答应了母亲。我想不通,假如哥哥真的要托梦,为什么只认母亲而不认我, 难道我不是他的亲人吗?我问母亲烧百日纸怎么办,母亲说到那时再来也可以, 现在离百日纸还有三个月,总不能一直等到那时候吧。母亲说得有道理,我于是 决定第二天就走,母亲没有挽留,她迫切等待着在梦中见到哥哥,我不能让她老 人家失望。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今后烟少抽点儿,酒再 也不能喝醉了,咱家可就剩你一个了。我忍着眼泪答应了,我知道母亲这句话的 分量。停了片刻,母亲又说:回去赶快成个家吧,都快四十的人了,总有人问我 你的婚事,我说已经有了媳妇,还没成家。我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能抱一抱孙子 ;我不希望人家再问我的时候,我老是这样说。这些话对我的震动是很大的,母 亲都快七十的人了,可到现在她连一个孙子都没抱上,主要的过错都应该归在我 这儿。我很是惭愧,便暗暗下决心回去一定找一个女人结婚。 我无法用语言来安慰母亲,我明白,现在唯一能安慰母亲的办法就是把她接 到我那儿,或者我调回来。我向母亲表达了这个意图,让她在这两种可能中选一 种。但母亲的反应却出乎我的预料:她不作出任何选择。她说如果让我调回来, 我的工资将会减少一半,这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如果把她接到我那儿,她会很不 习惯,因为这意味着一位母亲将要生活在她儿子的具体细微的关心中,而这一点 恰恰是她最受不了的。母亲六岁就没了娘,从此过上了无人关心的日子,她不得 不习惯,因而唯一习惯了的,是这样一种生活:白天里思考如何才不饿死,并在 思考中消瘦成熟;晚间用闭上眼睛的方式把身外的黑暗和内心的孤独与恐惧隔开, 但这显然同把庄稼与土地分开生长一样难。在这样的生活中,母亲与岁月一起衰 老着。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很奇怪自己竟然有了羞涩的感觉,那时因为她的生活 有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她偶尔能一连几天吃上饱饭了!基本的生存权使与生俱来 的一点尊严开始萌发。但这样的黄金时代只维持了一年,十六岁时,母亲就嫁给 了比他大二十岁的父亲,嫁给父亲是母亲一生所有不幸中最大的不幸!母亲的不 幸在于:父亲根本就不配人去恨他。母亲从未得到过爱,被爱的需要便退化、消 失,但善良的母亲却有一颗强烈的同情心,这使她有了迫切地去爱人的需要,可 母亲卑微到连这种爱都无人需要的地步,于是只能去爱自己的孩子,孩子是自己 的一部分,爱孩子就等于爱自己,这个理由应该是很充分的了吧?可母亲爱哥哥 的结果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对我说:你哥哥的死都是我害的。我不知道, 母亲所谓" 害" 应该从什么样的逻辑去理解,但如果也包含了对哥哥的关心,则 母亲拒绝我对她的关心是顺理成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