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在劫难逃(90) 我又问母亲,如果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我要接她,是否可以。母亲说,那是 可以的。 母亲送我一直到了村外。我说:" 妈,你回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 在走 之前,我把照顾母亲的事托付给了一位堂嫂,把一笔钱分成了两份,一份给母亲 ;一份给堂嫂,算是照顾母亲的酬金。母亲对我这种做法是满意的,但一直埋怨 我留得太多,这种埋怨从她送我出门就没停止过。我说烧白日纸的时候我还会来 的,母亲说有这个心就行了,如果工作忙,就不要太难为了。我说我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的,就是在这样的许诺中,我把母亲远远的落在后面,等我最后一次看 母亲的时候,距离使母亲看起来像一个小孩那么大,虽然是夏天,可我觉得阵阵 寒风吹向母亲,使她虚弱的身躯瑟瑟颤抖。这种感觉在刹那间使我对母亲的一切 感情化作刻骨的怜悯,锥心的痛楚无法医治,我突然看见了我童年时在黑暗中哭 着扑向母亲怀抱的情景,而现在那个孩子却是我年迈的母亲,她心中的忧伤和孤 独是比黑暗还要沉重,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怀抱可以帮她化解它们啊!我深感 负罪,觉得这个时候离开母亲是最不道德的,于是在下河堤后,又沿着河堤的台 阶走上来,如是往返了六回,最后终于一下狠心,走向河边,没有再朝母亲站的 村边回头,我担心如果回头,我因看见母亲孤独的身影而再返回,可母亲是很不 习惯一个人对她关心的。长期的孤独使母亲习惯了在沉默中忍受,我不知她是如 何忍受了这一切的。她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轻易地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她肯 定有自己消释块垒的方式。就这个问题,我曾经试图同母亲作一次长谈,但又觉 得如此带有好奇心地去研究自己的母亲,揭开她心头的伤疤,是很不道德的事, 于是失去了开口的勇气。我想,关于我的母亲,少了解一些也好,对她、对我都 会减少一些体验痛苦的因由。我们的痛苦都还少吗?可我打定注意要把这一切封 存起来的时候,却意外地听到了有关母亲这方面的事情。这是堂嫂告诉我的。她 给我描述了母亲一个人吃饭时的情景。母亲做好饭,总要把方桌摆在当院,自己 并不首先吃,而是摆好四副碗筷,四只凳子,这显然是准备给四个人用的,这四 人中间,除去母亲自己,剩下三人就分别是我、哥哥、还有父亲了。在母亲的心 中,哥哥是活着的,我也没有远离,就连给她一生带来最大不幸的父亲,母亲已 经原谅了他,仍然把他当作家庭成员中的一个,而且母亲总将预备给父亲的凳子 及碗筷摆在背面朝东,也就是最尊贵的方位。母亲如此看重父亲,与其说在她的 回忆中父亲成了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毋宁说在她的想象中父亲本来是一个好丈 夫,好父亲。与事实相比,人是更容易接受欺骗的,因为人需要这种欺骗。于是 摆好饭之后,母亲便推开西房门,揭开门帘,朝哥哥睡着的地方喊:快起来,吃 饭了。母亲知道哥哥有早晚烫脚的习惯,于是从厨房提来开水,倒在一个陶盒中, 又把盒子放在一把靠背椅的前面,一双拖鞋,左右各放置于盒子的两边,那双拖 鞋还留有哥哥的脚臭味。做完这一切,母亲便拿一只小板凳坐在那盒子的旁边等 着,在等待中,母亲开始了只有单方的对话:" 小心点儿,不要又让烫起泡了… …指甲都这么长了,该剪一剪……唉,脚都肿成这样了,你不要下来了,还睡着, 我把饭端来给你喂着吃。" 母亲一直说着,把一盆开水说凉了,才将两只拖鞋合 为一双,重新摆在桌子下面的一条长板上,端起那盆凉开水,泼到院子里了。泼 完洗脚水,母亲开始给西房地下洒水,洒完水,便开始扫地,把老笤把立在门扇 背后的墙上,母亲蘸湿抹布,开始擦家具,直到连门窗擦遍。缓一口气,把哥哥 盖过的被子展开,又叠一遍,叠到她觉得能够表现出哥哥还活着的样子为止。做 完这一切,母亲需要两个小时,母亲便叹息着:唉,饭都凉了。于是又去厨房热 饭。等热好饭,重新摆上桌,母亲又想起了父亲,于是放下饭,去了南房。但到 了南房,母亲就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了。父亲和母亲很早就分居了,从分居算起, 到父亲去世,他们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在一起生活了,在这二十五年中,我们一 直跟母亲过,没有同父亲说过几句话。在父亲将要去世的时候,多亏哥哥一直守 侯着他。对父亲的详细情况,我是一无所知的。分家以后,父亲同母亲没有任何 语言交流。从那时起,父亲认为女人都是不洁的,见了所有的女人,他都会背对 着她们的背影吐唾沫,对母亲更是唾沫都不想吐。父亲的起居很是神秘,他习惯 于白天睡觉,晚上独自说话。因此,对他的详情,母亲是很难了解的。二十五年 前,母亲同父亲生活了一段日子,但那时的父亲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与二十五年 中的父亲是没有任何联系的。因此,当母亲走进南房时,她的意识一片空白。她 很想为父亲做点什么,就象走进西房时所做的那样,但确实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 因为她无法得知父亲需要她做什么。她茫然看着后墙下摆着的柴桌,这张桌子只 有时间的颜色,具体地说是灰白色。柴桌上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白 色封皮,书已经卷成了一卷煎饼。母亲伸手拂了一下土,从书页中跑出了一大群 蠹鱼,吃得肥头大耳,油光水滑。母亲费了很大的功夫将书拉展,翻开第一页看 见这样的字:向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致敬!第二页:坚决镇压反革命!第三页 :走资派还在走!第四页:走资派就在党内! 都是父亲用红笔写成的,这是父亲 一生读得最详细的书。母亲对它并不感兴趣,合上书,抬头看南墙,南墙上写了 一些字,同五卷上一样的字体,是用电池的铅芯写的,主要是一些帐目:1973 年 欠粮300 斤;1974年借款16、5 元;1975年借粮400 斤……看着这些,母亲老泪 纵横,她:说老东西啊! 你到死还在欠债挨饿呀!从南房出来,母亲又到了西房, 西房的两条檩子上,贴着一幅对联:吉人立木千年固,福地奠基百代荣。于是她 又记起了南房的那幅:五福星临吉庆家,三阳日照平安宅。这两幅对联上的字几 乎同纸成了一色。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最体面的句子。用毛笔写成,是母 亲教给我认读的。母亲一生只上过几天夜校,但凭着对知识的神圣感情,她在私 下自学,仍然能读通简单话语。也是凭着这些知识,母亲打发了她晚年一个又一 个白天黑夜,比如她曾用了很长时间学会了我们全家人的姓名的写法,于是在两 个人去世,我远在异地他乡的时候,母亲一遍遍写着我们的名字,这些文字的个 人色彩,使母亲通过一笔一画回忆起了我们的音容笑貌,以至任何一个只有她才 能体察的细节。她还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哥哥留下的钱板子。她认识" 冥国银行" 的字样,通过图案,她将这个" 银行" 想象成这样的情形:一座很空的大殿两旁, 一边盘着一条龙,一边落着一只凤凰。那座大殿里在某一时刻也会有人来人往, 在这些人中,有她的大儿子,他去那里是要领取我们烧给他的钱和寒衣。每当这 个时候,母亲总会露出一丝欣慰:因为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孤身一人死去的人, 这些人是没人给他们烧纸钱送寒衣的,更没人献食物。这样的人死后,就被称作 " 孤魂野鬼" 。所幸哥哥与" 孤" 、" 野" 不沾边,母亲因此而喜悦了好长时间。 但后来她想到" 孤魂野鬼" 皆为凶暴之徒,要在鬼的世界里混下去,他们只有抢 劫一条路;而根据人世间的一般规律,被抢者一般都是老幼或体弱之人,哥哥生 前为多病之身,死后肯定还是体弱之鬼,万一遭抢,丝毫没有反抗能力,仍然死 路一条。母亲为此而心痛如绞,但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在后来烧纸钱的时候,她 总叮嘱:多烧一些,多摆一些。到了半夜,她会站在当院,说:孩子,如果别人 抢你的钱和饭,你分给他们一些,省得吃亏。如果这些还不够,你托个梦,我会 让人再给你多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