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在劫难逃(91) 母亲就是这样:无论哥哥活着还是死去,都为他担惊受怕。担惊受怕的日子 使母亲无法安宁,但也充实了她空虚孤独的生活。最使母亲痛苦的是哥哥留在西 房中的气味,这种气味总能引发母亲对坟墓的联想,因为它搀杂一种腐烂的酸臭 味。它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凝聚,凝聚为一种声音,传达出哥哥生前凄厉的 呻吟或惨叫。这种声音无处不在,具有极其发达的跟踪技术,使母亲无处躲藏。 在惊恐万状的逃避中,可怜的母亲躲遍了所有的角落,当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之后, 焦头烂额的母亲瘫坐在当院,自己忧伤无告的哭起来,但这比母亲还要苍老的声 音并未能吓退由气味生成的声音,它依然凄厉无比的叫着。母亲捂上耳朵,它便 在耳朵内叫,它本来是来自母体内的。逃避了声音,母亲还得逃避花朵。每到下 雨天,气味会开出灰白色的花朵,在雨中生长,从天空飘落,花朵完全是哥哥皮 肤的样子,因为健康、营养状况极差而色泽黯然,且生长着哥哥皮肤上突起的斑 疹,是典型的" 病之花" 。这种花比声音更难躲避,它直接生成一种记忆,使躲 避它的人染上一种恶习。在回忆中,这样的景象反复出现:一条蛇从石磨中钻出, 蛇朝母亲爬过来,母亲躲闪不及,蛇便钻入母亲的怀里,母亲记得这条蛇的身上 有一个小孔,小孔穿透了蛇身,呈透明状,蛇落地后,沿着地面爬行,钻入了磨 眼。这是母亲生哥哥之前做的一个梦,哥哥是属蛇的,蛇身上灰白色的花朵、小 孔、以及磨眼,象征哥哥的一生。在回忆中,梦的内容被反反复复正叙又倒叙后, 母亲的耳朵开始轰响,眼睛开始冒金星。耳朵的轰响开始变成油炸活物的尖叫, 而金花变成了金色的病之花。尖叫和金花是正叙和倒叙的结尾,但回忆并没有完, 马上出现了插叙的内容: 一条神情恹恹的大蛇被绑上了一条火车向西而去,蛇身 上布满磨盘大的灰色花朵,列车经过母亲的时候,大蛇流着眼泪注视着母亲,母 亲跟着列车跑起来,列车风驰电掣般消失在远方,但蛇的形象并没有消失,母亲 似乎觉得火车经过了一片树林,在秋风中,树叶满天飘飞,落在水面上,打在大 蛇布满花纹的皮肤上,发出冰冷的啪、啪声。后来,火车似乎经过了一条大江, 江中有鱼龙潜跃,而蛇却始终流着泪。在经过一道山谷时,忽然下起了大雪,宽 阔的大雪片盖在大蛇的身上,又化为了水,冰冷的水沿着大蛇冰冷的皮肤流下来, 点点滴滴,洒了一路,象眼泪。这个插叙的内容又被反反复复倒叙,倒叙中又有 插叙,插叙的内容是这样的:母亲听到石磨转动的声音,于是她看见了八岁的哥 哥用前额顶着磨棍推磨的情景。大人推磨时,磨棍架在腹部,向前行走的时候, 通过磨棍带动石磨转动。可哥哥当时只有八岁,磨棍刚好与他的脖子同位,如果 用脖子推动磨棍,喉管肯定会被挤破,于是只好用额头顶磨棍转圈。哥哥顶着磨 棍推磨的时候,脖子上的血管绷成了一群蚯蚓,而他本人象是一张弓,又象是一 只蜷曲的睡眠的鹌鹑,更象是一条被滚油煎炸的鳝鱼。哥哥累得吐过好几次血, 但吐血也得推磨。因为母亲握着一条榆木棍坐在磨堂门口,只要哥哥停下来,母 亲就会给哥哥的脚拐子上来一家伙,母亲有很严重的腿病,是不能动的,但她向 哥哥的脚拐子瞄准的命中率却是出奇的高。哥哥饿得实在受不了,低头向磨盘舔 一口生面,母亲也会给哥哥的脚拐子上来一榆木棍。现在,哥哥已经去世了,但 " 病之花" 生成的记忆给她染上的回忆的恶习总使她想起这些,每当想到这些, 母亲总会拍打着腻满百年老泥的门框大声呼告着:不是我呀,不是我呀,是你爸 让我看着你呀,他不准你歇,也不准你吃面呀,他说你要歇,要吃面就让我打你 呀,哎呀呀,那时,我是被饿傻了,不知道疼你呀。 回忆的恶习使母亲的感觉系统紊乱不堪,她把时间当成了水,把水当成了时 间。她总是在水缸里寻找着过去,用漫长的昏睡消解肠胃的饥渴。在时间与水的 倒错感中,房屋与院墙之类的实体被泡成了一层稀泥,需要她低下头用尽气力在 地下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她很快失去了方位感,把上下当成了前后,把出去 当成了进来,于是,当她要走进房屋躲雨的时候,他总在雨中逗留;而当她想吃 饭的时候,就总是在绝食。与此相反,虚幻的意念却变成了实体,比如在迎面扑 来的形象中,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抓住一只手,这只手拉着她走过一道道红色的大 门,大门上落满了散发苦味的尘土,走出最后一道红门,她看见了自己的前生: 原来,她是一个哑巴!这个哑巴站在断桥上,连断桥也快要断了,母亲知道哑巴 就是自己,于是赶紧跑过去将哑巴拉到岸上,又抱着哑巴大哭起来。母亲知道她 是抱着自己在哭,哭了半天,想把自己这一生的苦好好说一场,但看着哑巴,却 怎么也说不出来,她随即明白了,她本来是一个哑巴,这个哑巴就是她,既然这 样,有苦难言实属正常。但令母亲想不通的是,想给别人说,没法说出来也就罢 了,可连想给自己说都不行吗? 哎!算了吧! 不说也罢。但在她什么也不想说的 时候,哑巴却对她说话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而我是哑巴,你肯定就是哑巴。 哑巴是什么?哑巴就是有苦说不出的人,正因为有苦,才不让你说,如果你说出 来,你就不是哑巴了;而如果不是哑巴,就说明你是一个没有苦可说的人。因此, 另一类不是哑巴的人,就是没有苦要说的人。这类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 们总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些都是享福的人,享福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苦, 所以他们都不是哑巴。你看一看现在这世上,每天的消息不都是在说自己在享福 吗? 而哪一个消息能允许你说自己正在受苦呢?哑巴说完又成了哑巴,母亲又成 了她自己。母亲想,哥哥生前肯定是个哑巴,因为他受够了人间所有的阳罪,从 来都不说声苦。我想,哥哥前生肯定是个哑巴,因为在行将离开人世的时候,他 连最后一句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哑巴呀哑吧,什么时候什么人能让你说出你 的苦呢? 我的可怜的哥哥呀,不知下辈子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