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在劫难逃(92) 母亲回忆的恶习是在哥哥的" 百日纸" 烧完之后才停止的。母亲在让人代笔 写给我的信中说:你哥哥给我托梦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不愁吃穿,不愁钱花。 他骑着一匹白马,还带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得非常漂亮,我问这孩子是谁的, 他说是他的,还有一个是女孩,哭着要一起来,被他留在家里了。说完,他匆匆 地走了,说他得赶紧回去,要不家里那个孩子等得着急了。母亲说:许多人说人 死后有灵魂是迷信,可从这件事上,我对灵魂的事情是深信不疑的。梦中出现的 事,白日里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不愁吃穿,不缺钱花,是我们给他烧了金银斗;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是我们给他送了童男女;一匹白马,是你当时加上去的。看 来,在阳世没有享到的福,在阴间他是可以享到了。关键是我们要时刻记着他。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在你哥哥坟旁的一棵树上,总有一只鸟在叫。这只 鸟是灰麻色的,头上长着一撮白毛。这些事情让人觉得你哥哥他是死而有知的, 他其实并没有死。我并不感到孤独,他过得很好,我就过得不错。我想,你那儿 也梦见他了吧?如果有关于他的消息,你一定得写信告诉我。你哥哥到你那儿去 过一次,路他是熟的,他一定再会去的。于是我就编出许多的梦,写成信寄给母 亲。我想这种欺骗应该是孝的表现吧。这是后来的事情。 四十 现在,我是坐在一列驶往西部的空调列车上,时间是下午。而在上午,母亲 送我一直送到了村外,一路叮嘱我要娶妻生子,让她尝一尝抱孙子的趣味。看着 渐行渐远的我,母亲单薄的身躯在我回头的视线中变成了影子,越来越小。在一 道河堤上,上下反复六次之后,我终于横下一条心,趟过了大河,头也不回的踏 上了离家的路。现在,列车渐渐驶向黄昏,窗外,西风渐紧,北雁南飞。寒烟残 水凝碧,黄叶衰草拥门,列车穿行其中,恍若穿行于宋词的意象迷宫中,有位学 者说,宋词是一首凄美绝伦的挽歌,它所奠祭的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王朝。这个 王朝站满了被花瓣埋葬的宫女。这些宫女永远不会衰老,但会很快死去,在死亡 里一直活上几千年。他们并不是被花瓣埋葬,而是被花的香气熏死的,这是一种 永不结果的爱情的花朵,这种花朵永远开在雕梁尘冷,爱情若梦的宫殿里。宫殿 的墙上写满了这样的句子:幽人空山,过雨采萍。走过黄昏,列车驶向了彻底的 黑暗。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脚下传来的细碎的脚步声,列车似乎在一个没 有终点的遂道内穿行。列车的顶灯熄了,卧铺内睡觉的时间到了。睡在狭窄的硬 卧床上,翻来覆去,列车底部的小灯从圆形的灯孔中射出橘红色的微光,将长方 形的列车内部打成一个不规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一切都显得暧昧不明。无 边的黑暗中容纳了这么一个空间,更象是在地下挖了一个小洞,洞中的一切其实 是被埋葬了,那么,列车就是棺材了。我所睡着的硬卧就是棺材的底板了。于是, 我又开始想这样的问题:如果哥哥在被埋进坟墓的一刹那间又活过来,该怎么办? 关于这个问题,我已做了一千次的假设,一万次的否定。否定的理由只有两个: 一,在哥哥被停放在棺材盖子上的时候,我摸过他的脖子,跟石头一样冰凉;二, 在埋入地下后,棺材内几乎没有氧气,最终只能是一点氧气都没有,在这种状态 下,即使活过来,也绝对不会多活几分钟。我的担心隐含着这样一个前提:哥哥 必须在坟墓里死去。因为只有这样他——主要是我——才能得到安宁。几个人走 过来了,从脚下射出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时,灯光本身就暧昧不明,脸就更显 得模糊不清,这些脸似乎在笑,又似乎不笑。《狂人日记》中有一段:今天晚上, 很好的月光。我不见它已经有二十年了。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雄心, 狐狸似的狡猾,兔子似的胆怯。把鲁迅先生笔下的景物同我现在所处的环境相比, 你就会发现鲁迅先生其实是在写一种坟墓的感觉。我又想到了哥哥,哥哥躺在地 下的感觉同我现在的感觉其实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我所乘坐的列车是动的,他躺 在其中的坟墓是静的。但现在朝窗外看去,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没有任何参照物 的黑暗,你根本就找不到列车在动的感觉。如果死人也讲究串门,便也会有几个 笑容模糊不清的影子经过他躺的地方。也会有灯光,因为在给哥哥下葬的时候, 我看到在墓穴的壁上,挖有一个小方孔,其中放了一个油灯。还有点与我不同: 我呼吸着空气,而他那儿什么也没有,万一活过来,憋得很难受,再说,他的手 脚都严严实实绑着,连动一下都不行。就这个问题,我曾经给一个朋友谈起过, 不料那个朋友十分轻松地用一句话否定了我,且他的否定的语气十分的肯定:之 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你还活着,也就是说,所有这些痛苦,都是象你这样活着的 人想自己出来的,一个死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痛苦呢?死人是没有痛苦的,这一 点是该肯定无疑了吧?你的情况应该作如下解释:你哥哥生前痛苦的样子深深烙 印在了你的记忆中;你现在的近况又不太好。这样的想法就更容易产生了。现在 唯一应该作的,就是赶快改变自己的生活。是的,我是应该改变自己的生活,但 象我一样想改变自己生活的人还少吗?可他妈的又有谁真正改变自己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