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会议散会时,丽莎给路见恒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将飞往北京见他。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的,说最近很忙云云。 了结。本来了结不需要证明,也龙须任何仪式;但是杜丽莎是个唯美主义者, 她追求漂亮的结局,哪怕是分,也要分得美丽动人。基于这样的追求,她再次多余 地走近他,那个年纪不算老的有病男人。她想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近他,尽人事 式地,为他做一些家事,然后就是有情有义的永别。 丽莎这么想和这样安排行程的时候,两眼含满了泪。 离开上海前,她专程到南京路为路见恒选购了衣服。 领带等等他的个人用品。她希望他能够振作、年轻起来,在她不在的日子里, 好好地活下去,别再让小洪司机、小打字员这样的人讥笑…… 她估计到江河日下、颓势已现的他,将会面临。段痛苦的日子,因为生命对于 他来说,已经是弥足珍贵的、要以分、秒来计算的了! 飞机从阴冷的上海准点起飞,到达北京时阳光灿烂。 来接她的司机小洪心情很好地说:“哦!我远远就看见你了。北京这些天的天 气好极了,昨天晚上下了好大一层霜,地面都冻得白茫茫一片。” 丽莎用手机打通了路见恒的电话,他说:“我等你吃饭吧。” 丽莎说:“不必了,您先吃吧。” 当车子越过了广袤的原野,远远地眺望到那片孤零零地伏在原野之间的小建筑 群、看见路见恒的那座在阳光下反着白光的屋子时,丽莎的心充满了欣喜之情。她 又来了!如果说以前到这里来是带着梦想和激情而来,心里涌动着渴望得到、渴望 了解但又患得患失的情怀的话,那么这一次重返旧地,她已经是心明如镜、思路清 晰、了无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她是来告别的,她来最后一次以他喜欢的形式,来完 成一次她的在生命之途上路遇到的爱的葬,礼。她为这个“葬礼”带来了一片存活 于心天的玫瑰。 她走进他的大门时,看见他迟缓地从餐厅中迎出来。 他穿着黑色的皮大衣,围着织花丝质围巾,脸色熏黑、表情冷漠、眼神忧郁。 丽莎大吃一惊。短短一个月不见,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是否病情恶化了呢? 她关切地迎上去,走近他,想拥抱他然后问他:“你到底怎么啦?” 但是他身后有一对老人,上次丽莎来的时候没有见过的老人,男的女的都很老 很老了,而且衣着邋遢,面目狰狞。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丽莎,如同观看刚刚抵达 地球的外星人。 她被吓了一跳,伸出去的双手触电似的收回了,她只能礼貌地向所有人打招呼, 问他们好。 桌面上已经是残羹剩饭。 “来,吃点吧。”路见恒心事重重地重新坐下,招呼丽莎道。 丽莎陪他坐下,但发现他安排的餐桌位置已经改变,她不再坐在与他并排的横 头主位上,而是单独坐在椭圆桌子的一端,被西方人习俗称之为女主人的位置上, 她知道,在他家,这个位置原来是保姆坐的! 路见恒也一改以前的殷勤态度,冷若冰霜地吃完饭;对丽莎说:“你把行李搬 上客房去吧,我要休息了。” 丽莎问:“保姆呢?” 他黑着脸说:“走了!回去结婚了。” 丽莎满腹的狐疑:“怎么又是结婚!那谁帮你打字呢?” “一个从家乡来的小男孩,暂时顶着,但是他的打字技术不行。”他说。 又是一片废墟焦土! 她看着他缓缓地上楼休息去了,就到三楼的客房、她住过的地方放下了行李箱。 房间还是原来的模样,不同的是,小书桌被清理过了,有些抽屉是空的。床头 柜旁边的纸篓脏兮兮地积了一些茶水。床单是脏的,有两滩发了霉的污迹。不知道 是谁在上面留下了快乐的“杰作”! 丽莎发现她上次压在枕头下的毛巾被还在,但是留下的拖鞋却不见了。 她换了衣服,戴上手套,就搞起卫生来。清理了床铺布单,一应拿去洗衣机洗 的时候,发现没有水了! 她问新来的打字员小阳:“怎么回事呢?” 小阳说:“这几天更换热水系统,改管道,这边停水了。那边厢才有水。” 丽莎没说什么就自己想办法用手洗出这些脏被褥来。 晾好被单、擦过地、抹过满屋子的灰尘,她已经是满身大汗,脸颊通红了。水 也没有喝一口,她就继续清理起卫生间来。洗得正欢之际,一声清脆的童声打断了 她劳作的欢乐。 “杜阿姨!你在干什么?” 她抬头一看,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啊!小琼,你回来啦!” 她快乐地笑笑说:“你又把卫生间洗出来了!有时脏得呀,我要踩上马桶才行!”。 丽莎问:“为什么你不洗干净它呢?其实不难啊!” 小姑娘无言。一会儿她又说:“杜阿姨你真好,你是到我们家来的阿姨中最好 的一个!” 丽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近来有阿姨来你们家吗?” 小姑娘点点头说:“有。” 丽莎马上联想到路见恒的态度,脸色一沉,不吭声,洗得更欢了。 小姑娘再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心情答理她了。 小姑娘悻悻地下楼去看电视了。 丽莎忙完,回到三楼的客房,打开行李,把给路见恒和他的女儿带的礼物一件 件地拿出来。 小琼很高兴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新鞋子、新袜子、新文具,马上就放进了她上 学的旅行包里。 路见恒午休了四个小时,起来了,就到丽莎的客房来一看她,丽莎给他看了些 照片,拿出在上海给他买的衣物,让他试穿,他说:“晚上吧,晚上再试。” 丽莎问:“这次我来了,见你的气色不好,有什么问题吗?”她本来想说: “是些什么狐狸抽了你的筋?把你弄成半死不活的模样?!”她不忍心骂他。 他很压抑地说:“忙,都不顺利。” 小坐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他就下楼了。 紧接着就是换水管的工程人员熙熙攘攘地进屋开工了…… 路见恒眼神忧郁地看着他们折腾。 丽莎陪着他,心想:“他被他自己安排的生活方式卷进这样的旋涡!永远闹哄 哄的、动荡的家庭,就像一个漫无边际的沼泽,会把一个天才所有的天份埋没的! 路见恒啊路见恒,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呢?你为什么要住别墅、摆阔气 呢?” 他陪着工程人员上天台、下厨房……折腾了半晌,换水管的工程没有搞完。当 晚没有热水洗澡。 丽莎和小琼急得东串西跳地找烧水的锅。 路见恒没事般地说:“随便洗洗就得了。” 打字员小阳急中生智,洗了一个蒸锅,烧了开水打出来放在盆里。丽莎将就着 把小姑娘洗了出来,自己也用同样的办法随便洗洗,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回到了 客房。 不一会儿,听见小琼在他的房间里高声呼唤她,而路见恒坐在床沿,小琼已经 睡下了。他的态度异常柔和地说:“她要跟你睡呢。” 丽莎一怔:“单人床太小了……” 路见恒没有了言语,也没有作出新的安排。 丽莎明白他的心思,但丽莎已经无心于这一切!她是来告别的,选择一个适当 的机会,跟他说清楚一切! 丽莎哄小姑娘道:“明天起来,我们一起再玩,现在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你很 快就睡着了。” 她很高兴地点点头。 丽莎哄了她一会儿,自己也困了,连日来在上海的奔波和巨大的精神震撼,到 路见恒的多难之家来又劳作了半晌,使她感到散了架似的疲倦,巴不得快快地回客 房锁门睡觉。 丽莎朦胧入梦时,那午夜敲门声又响起了。 丽莎惊醒时依然给他开了门。 他动作熟练地挤上她的小床,抱紧了她,吻她,要她。 丽莎轻声问道:“你还想我吗?” 他像渴极饿极的野兽般地哼哼一声,算是回答。 她诧异的是他这么巨大的身体,居然可以相当敏捷而娴熟地亲吻她、抚摸她、 挑逗她而不会从小而狭窄的小床上掉下去! 奇异的感觉使丽莎回到了欲望升腾的迷茫状态…… 丽莎克制着,但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汹涌如潮的快感便不受理智指挥地突然而来, 从生命的底层呼啸狂奔而来! 摧枯拉朽的、源于精神深处、灵魂高峰的欢歌,伴随着阵发性的肌肉抽动、如 风暴席卷大地般地汹涌而来!它覆盖、淹没、包裹了一切,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没有“他”也没有“我”,只有震撼的旋转的地球和空远苍茫的宇宙能量——生命 的原始浑饨状态…… 突然她窒息般地大叫了一声,全身从极度的紧张蹦紧状态松弛下来了。 庞大的路见恒,无措地趴下了……要命的是,他并没有得到宽广博大的快感, 而是一阵阵前列腺体的抽痛。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被前列腺肥大的疾病折磨着。 看上去,丽莎是那么的健康和朝气勃勃。面对她,自惭形秽的不良感觉深深地 折磨着他。 他希望第三次婚姻,娶一个女子。那是一个渴望出嫁、渴望使她的虚荣心得到 满足的老姑娘。那样的女子没有经历,容易被他控制摆布。他可以“蒙骗过关”! 在男女关系最实质的一点——性生活上,保护着他那点仅存的“男性尊严”。等老 姑娘性意识成熟猛醒之时,他的寿限也就差不多了。其实,他很明白自己是在“垂 死挣扎”地孤注一掷。他明白女人的通病,在“生米煮成熟饭”的婚姻状态中,女 人是难以反抗的。再说,他以五十多岁的重病之身,能够再度捕获一位未婚女子, 对于同龄的男人来说,是何等地值得炫耀啊!就是为了这份飘飘然的感觉,满以为 丽莎在遥远的外地,对他的再婚计划没有任何威胁性,但是从她的作派看来,她是 聪明的、难对付的女人。 他等喘定后,就对丽莎说:“我的事业在北京发展很艰难。郭纯风那边又没戏 了,专科医院的策划还有人为我拉线,正在谈。” 丽莎本来想说出与他告别的话来,但不忍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刺激他。 他心事重重地起床离去。 丽莎故意说:“你能打点热水给我吗?” 他乖乖地缓缓下楼、上楼,为她打来了小半盆温水。 这点凉乎乎的温水极具象征意义,一面张扬着被爱女人的特权,另一面也表露 着他的吝啬、他的冷血以及无言的抵抗! 翌日一早,丽莎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下二楼,在路见恒的鼾声雷鸣的房间外, 题了一首给他的别离诗:鸟儿鸣于清晨薄雾弥漫之时树影摇曳在曦光微明的窗外她 独自聆听恐怖的风语等待残酷的离情降临等他起来洗漱完毕,在房间里坐着抽烟时, 她来到了他的房间。 他房间的墙跟下,靠着一张她没有看见过的男女大合照,他身边的女人不是须 眉,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没有半点笑意,眼神复杂而忧郁。 丽莎愣住了:“她是谁?” 他说:“她是一年前别人为我介绍的对象,一个总经理,一年挣六十万!我们 正式地谈过恋爱,我去过她北边的家里,她也来过,家里的所有沙发都是她买的! 后来,是我不要她了……我叫她走的时候,她说我对她的伤害太大了!”他脸黑黑 地严肃地说。 丽莎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很冷静地回想起上次霞子告诉她的话:“他在须眉去 世不到四个月,就和一个女老板布置新房了……”,大概就是现在他提起的这个女 人了!他终于在她面前说实话了。 她问:“为什么你不要她?” 他说:“她是做生意的人,那些电话多呀,受不了!我生病住院做手术时,叫 她来,她也不来!后来我就跟她说,不谈了,我说你买下的家具,我运回给你吧! 她说:你别寒碜人了!我一年的收入六十万,还要那点东西……她还说,‘我要你 永远记住我!’” “哦!一段孽缘。难怪你家不仅尽是廉价沙发。”丽莎想:就是这个女人使他 变成一条发情的公狗。丢了为夫、为父的宽厚仁慈!原来罪魁祸首就在此! 她愠怒地问他:“为什么上次我来你处时,你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你骗 我说须眉死后,你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 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有点凶恶起来。他把眼光挪开,没有答话。 丽莎感觉他的内心如毒蛇出洞般地在释放毒气,扑向她的女性的尊严!她怒目 圆睁,毫不妥协地看着他:“你存心欺骗我,利用我,是吗?” 他也感觉到了她柔软的身体变成了一把钢刀,向他杀将过来!他的口气软下来 了:“我说你呀,别这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如果在一起生活的话,你已经有一 个孩子了,我的孩子们是肯定不会接受你的!将来一起生活弄出什么矛盾来,你会 非常痛苦的!” 丽莎一怔,撕裂的痛楚,从头到脚地、一点点地破开她和他心贴心的那条血肉 组成的纽带,使她裂开了两半……她的瀚瀚!她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天旋地转。 她努力克制着激烈的心痛感,决定引蛇出洞,看他急到最后退无可退之时,还 有什么真性情会暴露! 不出所料,他又说出了一番叫丽莎大吃一惊的话来:“有一个在我家乡工作的 女记者,叫于海平的,追了我十年,现在还没有结婚,在等着我呢!须眉死了的时 候,她可高兴了!追到北京来,后来我叫她的父母亲来把她领回家去了……你们女 人怎么都这样子的?是不是有神经病啊 ?!” 丽莎冷冷一笑,终于看清了这个变态老男人的致命弱点了!她冷静地反问他道 :“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上过她的床?” 他脸色一沉:“上床?上床又算得了什么呢?” 丽莎说:“这就是你的真实的生活态度吗?如果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是随 便地用,用了就随便地甩开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就是个猪狗都不如的畜生了。一个 玩弄了钦慕他的女人之后还说女人是神经病的男人,也就是个畜牲不如的魔鬼了! 你没有听说过杜十娘、李慧娘的故事么?” 他眼瞪瞪地,又一次无言以对。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清脆的童声,冲淡了他们之间的火药味儿。是小姑娘 进房间来了:“叫你们吃早饭了!你们干嘛呀?” 丽莎温柔地问她:“我来找你,你不见了,不是说好我起来后会找你的吗?” 她小脸讪讪地:“我忘了!嘻嘻……杜阿姨,不如等会儿我们去买东西吧。” “好的。”丽莎和小姑娘搂着抱着,下楼去了。 路见恒也跟着下来,脸色阴得像锅底。 饭桌上又出现了那对很老很老的夫妻,他们是他的亲戚,一直跟着他讨生活。 在没有保姆的日子,他们就奉召而来,顶替保姆的工作。早饭是老太太做的,玉米 糊和蒸馍。 老太太一脸痛苦的模样,说腿痛。 丽莎看了一眼路见恒,问他:“你为什么不给她扎一针呢?” 他视若无睹,听而不见地没有答腔。反而在说要开新课,给博士生讲他的新技 术…… 丽莎忍不住了,说他道:“医生不去治病而只是去推一销学问,是不是一种异 化现象呢?” 他被激怒了:“那是有价值的事业!几年后,那些博士生们就是国家栋梁了!” 饭桌上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神离之状。 老太太及时地给她递上了小菜,说:“她爱吃这个。” 丽莎感觉到那种默默的无声的声援!男人对女人的战斗!她突然微笑了一下, 向小姑娘打了个眼色,就离桌了。 丽莎故意气气他!她们旁若无人地穿上大衣就到外面的小杂货店里买了一大堆 吃的用的东西,回来后又旁若无人地大吃特吃植物果冻。 丽莎感到沉默的路见恒已经给她气得怒火中烧、又不能发作! 做水管的工人又来了,楼上楼下地跑,敲烂了底层所有卫生间的浴缸,终于安 装好了煤气烧热水的系统。 丽莎在路见恒的书房抽屉中找出了一盒风湿痛症的止痛片“扶他林”,给了路 见恒的女亲戚,教她怎样内服,老太太千多万谢地收在衣服口袋里。然后就埋头做 菜。 午饭是在乱哄哄的情况下开出的。老太太又把丽莎最喜欢吃的小菜摆在丽莎的 面前,路见恒见了,眼睛发直地,没有表情。 新的热水系统要试用,丽莎自告奋勇地进卫生间洗澡。 也是活该有事!开始水温挺合适的,等丽莎涂了满头满脸的肥皂泡时,水温就 不热了,在零下好几度的气温中,温水几乎就是凉水呢!丽莎冻得大叫“老路先生!” 他上楼来了,气喘喘的。 丽莎把卫生间门开了一条缝,跟他说水突然不热了他要进来看,丽莎不让。要 他下去把热水器的升温度对高,他悻悻地下楼上楼,水还是不热。他人跑烦了,毫 无办法地站在卫生间门外。丽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咬牙切齿地用半温不热的水, 冲干净满头满身的肥皂泡,冻过了个雪人似的冲回客房,钻进被窝捂了起来。 她这样一捂,就捂到了天黑时分。 小姑娘敲了几次她的房门,她隔门告诉她:“我感冒了,休息。谢谢你来看望 我。” 小姑娘说:“我要回学校去了,你不起来送我吗?” 丽莎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起来呢。” “那么下一周我回家的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丽莎心一热:“你想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是的,杜阿姨,你别走!” “好的,等到你回来!”丽莎答应她道。 她穿着丽莎在上海新买的长统皮靴,走起路来发出了好大的响声。 丽莎等着路见恒露脸,她知道在一个他把握的时间里,他会像幽灵般出现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轻轻地上楼了,在她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大力转动着门锁。 “怎么锁上了?” 丽莎没理他。 “开开嘛!吃饭了。”他在门外说,敲着门。 丽莎起来拧开了门锁,飞速地钻回被窝。 他显得很正派、很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改黑天半夜来“偷情”的萎琐模样,相 当彬彬有礼地说:“吃饭了,起来吧。” 丽莎说:“我感冒了,不能下去吃饭。” 他问:“有药吗?”似乎她不是在他的家里,而且在她自己的家中。 丽莎说:“不需要,我自有办法把体内的寒气逼出来。” 他站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带上门缓缓离去了。 不一会儿,奇怪的事情就接连发生了。 先是他的小儿子上楼走进来请她下楼吃饭,然后就是小女儿小琼又上来了一次。 隔了不一会儿,一阵雷鸣般的陌生的、听得出来不怀好意的脚步声猛冲冲地逼近了, 房门被气壮山河地推开! 丽莎暗暗地吃了一惊,扭头看去——一一个穿一身黑皮衣皮裤的年轻女人,伸 进一个惊世骇俗的头来,那张颧骨高耸、大嘴横绵的脸,男性化的气焰十分高扬。 那双和路见恒相似的大三白眼,冷冰冰的目光横扫一切。她看着丽莎,极不情愿地 问:“你感冒了吗?” 直觉告诉丽莎:这个像男人般“英”气逼人的年轻女人正蒙在鼓里,像个傻瓜, 被路见恒欺骗捉弄于“婚姻‘的骗局之中! 如果她不是这么恶气腾腾地正面挑战丽莎,如果她不是一脸的骄傲和无耻,丽 莎也许平静下来,告诉她真挪使她脱离路见恒的魔掌,走出被欺骗被愚弄的人性陷 阱可惜她来的不是时候。 丽莎正在与病魔作斗争。她没有心力去打救别人。所以她看了她一眼,没有理 会她,话也懒得和她说半句。 黑衣女人讨了个没趣,踏着震天的脚步下楼去了。 “身重脚重,下贱之人,女人淫荡而短寿。”古书有这样的记载! 丽莎起来锁好门,潜心恢复体力。她要与他较较劲。 路见恒啊路见恒,既然你无情地践踏我对你的情谊,那么我也不客气啦!你要 我亡,我偏偏要生!我偏偏不走!还要在这片你的私人领地中,活得好好地给别的 傻瓜女人们瞧瞧! 她这么一想,心头一热,寒气凝结的经脉呼地给强大的心力冲开了,通了!自 强不息的暖流盈盈动动地在刹那间充盈了她全身的经脉,汗水悄悄地涌出……发汗 成功! 小琼科抖索索地端上来了一碗汤。说是老太太做的,要丽莎吃。 丽莎感动地说:“谢谢你,也谢谢她了,你回学校好好学习,丽莎阿姨会等你 的!” 小姑娘恋恋不舍地脱下了丽莎的新靴子,轻轻地走了。 天色如墨,四周归于静寂。 夜已深深,丽莎起床下二楼的卫生间小解,发现路见恒房间对面的空房,拉上 了窗帘,灯火通明。 她想看看真相。于是她换了汗湿的秋衣裤,拎着,到楼下书房里去找路见恒。 路见恒一个人在大书桌前看书。 见她下来了,“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她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说:“你看,我把寒气逼出来了,你摸摸这 衣服因为发汗而湿的……” 他伸手摸了一把,没有吭声。 她看见桌面上有一份传真件,是C 市中医院传来给她转给路见恒的,是关于和 路见恒技术合作的协议稿。 “你给戴院长打个电话吧,我把要修改的几项再传回给他,如果他接受的话, 才可能合作。”他从老花眼镜上方抬起眼看着丽莎说。 “什么时候传真过来的?”丽莎问。 “今天吧。” 谈起工作来,他的态度变友善了:“你看看我改过的地方,明天一早传过去吧!” 丽莎看了看,发现条文变了,不是路见恒亲自去主诊,而是他委派他的学生去 主持业务。 “这能行吗?”这样的安排与丽莎的初衷有很大的出人呢! “行的,都是这样的形式,我这个项目的合作点多着呢,全国各地都有!”路 见恒不无自得地说。 丽莎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项目不做也罢了! 你以为病人个个都会相信你的学生吗?医学可不是机械学、工具学!医学是一 门充满了人性因素的科学!病人相信的是主打的医生,而不是抽象的技术!你不出 马的话,你的学生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他要开创一个局面,那有多么艰难 啊!“ “病人如果需要我亲自动手的话,可以预约嘛,只要交点名费、付机票,我就 可以去了嘛。”路见恒很有城府地说。 “那一位病人得交多少钱?”她问。 “至少三万元。”他答。 丽莎明白了,他想到C 市大刮钱财。什么“医者有割股之心”的中医医德,被 这个人丢在脑后了。他已经蜕变为一个老怪物了,谁也别想用正义、仁慈等等高尚 的理念去撼动他! 此刻,她真的有点后悔自己被那双“神奇的大手”的诱惑,而步入了他这一处 人性黑暗丛林,经受着这样艰难困苦的恐怖经历!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错觉,错爱! 她打了一个冷战。逃回了客房,锁上了门,并下决心,如果老怪物半夜再来,她死 也不会再开门了。 幸而,她还勇敢而健康。她没有畏惧,也不会倒下。 她会像火凤凰般,腾飞而去,永不回头! “但愿飞出火海的是你,那一只有翼的彩凤啊是你!” 突然一股热流从她腹中涌出,腿股间顿时湿湿地一片红云。女人的月信提前而 至,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 丽莎知道老家伙对她伤害,已经入了她的骨、乱了她的经络血脉了! “我要和他算账!”她默默地下了决心。 第二天早餐时,路见恒对丽莎歉意地说:“昨晚我也没洗澡,热水真的不热, 放了半缸都是温的!” 丽莎说:“那我今天再去管理处找他们来修吧!”他说有课,匆匆走了。 丽莎把他修改过的协议传给了医院,共和戴院长通了电话。 戴院长说:“你就先留在北京等等我们的最后决定吧。 明天星期三我将在院务会议上讨论这份协议,如果通过,再传真给你,到时你 带路见恒签字的协议正本回来,我们这边签字后再寄回给他。“ “好的。”丽莎不走,有了这最好的理由。 路见恒的两个前妻生的儿子,突然在午饭前全都回到这大屋子来了。他们在书 房前后出出进进的,一个在玩电脑游戏、一个在东串西串。不知道他们玩的是哪一 招。 丽莎不受任何干扰。她专心致至地做她想做的事情。 亲自到管理处叫来了水管工,再检修热水管。因为她要洗澡。 路见恒的两个成年的儿子不闻不问,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们不关心他们的 老爸有没有热水用!在天寒地冻的北京的冬天,一个有病的老人没有热水用,试想 想那种惨状!丽莎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父亲怎么会如此地冷漠。 她回到书房,关上门,清理路见恒的书桌上堆积着的文件书籍,看见了一封署 名的信稿,是他写给一位他的项目的前度合作者彭林的。 路见恒的这封信,充满了怨气。他对彭林在他“破产”之后经济上对他“见死 不救”的行为,怒不可竭。他像个农村妇女骂街似的、历数彭利用他的成果而先富 起来、先买专车、房子,然后他需要出手相助的时候一毛不拔,其中有一个细节是 说路见恒出外的时候,须眉曾向彭林借两百元都借不到! 丽莎想:如果此事当真的话,那么须眉当时的生活真是地狱不如了!2OO 元都 没有的生活,农民也不如啊!一个有公职的家庭,怎么会落到如此赤贫的地步呢? 路见恒谴责彭林的背信弃义,说了许多同行慷慨借出了几十万资金给他“度过 难关”! 而彭林编写的一本宣传资料就在台面,他写道:“因为年龄的原因,也因为形 势的变化,我不得不选择回乡的路。追随路见恒十数年来,为普及他的新医技术, 我尽了自己绵薄的力量。可以说我的离去是不得已的,对此我深深地感到难过。因 为,路见恒先生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成了我这下半生的惟一的事业……” 丽莎感受到了一颗忠臣之心最后的苍凉!她为他,也为可怜的、众叛亲离、负 债累累的路见恒感到可惜! 收拾好书房,丽莎就去他的卧室,试图找回自己的东西。 他的卧室弥漫着一股水不开窗的难闻气味,窗台上放满了药品、食品、闲书等 等杂物,灰尘有半寸厚!估计从来没有人为他清洁过这些地方。小书桌上,堆满了 各种各样的药品,心脏病的、补肾的、通便的、前列腺的、风湿痛的……活像小药 房。 此外就是满天地的照片,会议的、吃饭的,没有几张是有审美水平的。有几张 他和女人的合影。其中有那位他“不要”的女商人。 还有那天晚上露过脸的那位其丑无比的黑衣老姑娘。 再翻过去,一个更年轻的如蛇般缠着他的手臂的长发姑娘,路见恒在她身边就 像一只缩头乌龟! 再翻过去,一个年轻姑娘抱着他,路见恒围着花围巾,像小丑般地站也站不直! 丽莎在无意中看到了这些东西,觉得太好笑了。一个感觉就是:“老弱病残的 他不养心斋心啊!难怪他的病不会好!这些个小女人也贱不可言!追求一个老朽为 什么?” 她把他和她们扔回了他的床底杂物堆中! 丽莎故意把她亲手为路见恒在海滨拍下来的作品,一张他的、一张她的,都是 单人照,示威般地并排放在他卧室的正中! 她向他挑战,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观点:你是你,我是我,我在这,谁也别想乱 来! 不知道路见恒回来会作如何的反应? 丽莎想想就笑。 她给同学刘朗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已到了北京,过几天会去学院拜访他。 刘朗的口气怪怪地,叫丽莎摸不着头脑。他阴阴地说:“怎么样?你的行程很 秘密啊!”听他的口吻,似乎他知道了她在路见恒处呢! 丽莎从来没有对任何朋友暴露过她的这次去向,如果不是路见恒透露风声的话, 刘朗是绝对不会知道她的秘密行踪的。 “是路见恒说出去了?”丽莎想问刘朗,但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她大方地告 诉他说:“我们医院委托我联系路见恒先生的技术合作项目,现在正在谈合作的细 节,估计下周我就可以回去了。” “哦!原来丽莎你真的帮上了他的忙啊!我们学院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路 见恒这个人的城府和能量,难以估计。丽莎,有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我来接应 你。” 刘朗关切地说。 丽莎笑笑:“接应?好像我在虎口狼窝似的!” 刘朗不说话了。他以为丽莎她还不知道可怕的事正在发生着——那天路见恒从 C市回京后,见到刘朗第一句话就说:“刘老师啊,你那个女同学很有能力啊,做朋 友不错的,但是我担心她会有非份之想……” 刘朗当时就感觉到不妙了。什么是“非份之想”?无非就是名份的问题了。他 本来想给丽莎打个电话,但是碍于勇气,他始终没问。 他听见路见恒接着说出了更无耻的话:“现在的女人啊!别人介绍给我的博士 生、讲师一大堆,我哪里有时间!” 刘朗很调侃地说他:“现在社会上流行什么话来着? 男人有幸的是:青年失子、中年丧妻、老年得子……路教授你可是不幸搭上了 这趟时代的幸运列车了!“ 路见恒翻着死鱼般的眼白,皮笑肉不笑地呵呵道:“哪里哪里!像我母亲那样 的女人,这个时代找不着了!” 刘朗心里暗道:“你上地狱找去吧!如果你能赢得像丽莎这样的好女人,那就 算你这老骨头有造化!如果你敢连丽莎都耍了,我刘朗不会饶了你!”…… 就在前天,路见恒突然地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你那个女同学到我家来了……” 刘朗当时的反应就是:丽莎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不请自来的,他们之间一定发 生了什么事情!他马上说:“是吗?恭喜您了,路教授,您可是艳福不浅呢!什么 时间喝您的喜酒呢?” 路见恒不再吭声了。 真没想到,丽莎还为他带来一个合作的机会、为他开拓一条新的财路!这样的 红颜知己,上哪儿找去!?刘朗嫉妒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路见恒的鼻子铲平削扁、 毁他的容、拆他的骨!这妒意上来,刘朗就有些失控了。他阴阴地说了一句:“杜 丽莎心比天高啊!” 他没把这一切告诉她。 “路加衡老师的情况怎么样?”他问丽莎,希望她的真爱能够救她一把。 她答:“一言难尽!有空慢慢再聊吧。过几天我会进城找你的,问你家人们好!” 丽莎故意把自己搁浅在一个极不利的、不友善的氛围之中。看戏般生活在他家。 那首次见面时与丽莎相谈甚欢的路见恒的大儿子,这次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直 来直去,如同索未谋面的陌生人。丽莎不知道他是公然举起了反对他父亲与她交往 的牌子呢,还是受他老爸之命故意疏离她。这可真是个无能而无知的小蠢才呢。他 的今后,如果有丽莎帮帮他,他就不会活成脑满肠肥的无赖相! 最可怜的是路玉琼这个孤独的小姑娘。路见恒的前妻之子们,对这个年轻后母 之种,毫无感情。尤其是那个大儿子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怨愤可以看出:他的心灵 已经极度黑暗。一旦路见恒这颗大树倒下,遗产到手之后,他就会消失无踪的。 路见恒面临的如此种种“未来”的、已经在酝酿成型中的惨状,她希望能够在 离开他之前,和他好好地谈一次。 然而路见恒没有给她时间。 他下班回来,一声不哼。然后目中无人地在饭桌上和所有的人狂喝乱饮。 他的“下人”们,都对丽莎表示了由衷的敬佩和爱戴。他的舅妈把好菜摆在丽 莎面前、打字的小阳和丽莎同出同进地清理陈年的垃圾…… 奇怪的是,那个被他赶走的北方女商人又打电话来了,他像做贼般在丽莎面前 躲躲闪闪。 “为什么你说不要她的女人又来电话了?” “我没接!”他说谎不脸红。 丽莎跟他进房来,看到自己的照片摆在他的卧室正中,相比之下的他,呆头呆 脑、皮笑肉不笑、心神恍馆,和神彩飞扬美丽生动的丽莎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 照片中的丽莎在微笑,美丽的眼睛妩媚地看着远方,展露着动人的希望和活力,高 洁的额头和柔和的脸部线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凸现出夺目的光芒。任何人看见 这张照片,都会被这个女人的光彩所吸引!他也舍不得把这张照片撤下来。他天天 看着这一切,感受着她活泼的、流动的生命能量呢。 她说:“怎么样?我抽空帮你把书房、卧室都收拾了,文书信件统一地放在右 角;药品在茶几下分类摆放,救心丹在床头柜上;常用的书籍和文具在桌面上,不 常用我帮你放回归类的书架里了。还有抽屉我没有收拾整理,因为我不知道你有没 有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任何反应地听着她说话。 “刘朗约我出去学院聚聚,我等戴院长的协议传真过来,敲定之后就把合作协 议帮你带回去吧。”说罢,她转身就走,回客房去。 第二天,路见恒失踪似的夜不归营,手机也关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做饭的老太太老问丽莎。 她泰然自若地答:“他不回来,我们就自己吃饭吧!” 丽莎用她上次从加拿大带回来的花旗参炖了鸡汤,给老太太大补。为了答谢她 对她感冒时的照顾,丽莎又送给老太太一副珍珠耳坠。 老太太感动地说:“你是个好人!我告诉你吧,他家不是好地方,我都不愿意 来的!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是好东西!你要保护自己啊!和他谈朋友,不可能的!他 家的孩子太多了!我们做女人的图什么?图省心日子。你到他这里来的话,没有好 日子过的!” 丽莎没想到这个老太太会如此直接地和她讲这些话! 她高贵而不失礼节地说:“谢谢你,老妈妈。我知道了。听他说你们也跟着他 好多年了。有孩子吗?” 老太太说:“有!孩子都在家乡工作。” “为什么你们不跟儿子跟他呢?”丽莎问。 她说:“老头做他的厂子里的事。我们自己养活自己。” “他给钱你们吗?” “没有,他没有钱给我们,我们自己做厂里的事挣钱!”老太太很自尊地说。 丽莎微笑地点点头。难怪路见恒对所有人都冷酷得要命,原来是太多这样的亲 戚依赖着他的“事业”开饭了! 可气的是:这些人利用着他却都不认他的账! 司机小洪探头探脑地进来,对丽莎说:“太奇怪了,路教授这几天简直神了, 连我的车都不用了!” 小阳答腔道:“昨晚您怕不怕啊?杜老师。” 丽莎说:“没事。” 小洪摇摇头说:“真是怪事!” 丽莎心想:不怪不怪,他是做戏给丽莎看呢。他遥控着一切。他用行动向丽莎 挑战! 丽莎知道,一个人的行为方式植根于他的成长经验和文化修养。路见恒来源于 极端贫困的中国农业社会的最底层、又没有机会享受到完整的良好教育,加上成名 后沉溺于虚荣的社会名利场中,使他的人性缺陷得不到遏制而更为凸显在他的私人 生活层面中。他表现出来的人格偏差,就是一份沉重的、与细菌脓血混合而生成的 心灵痴皮,要清除的话,他得大痛一次、大出血一次,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一次!他 受得了吗? 丽莎愿意做他这项心灵手术的主刀!她希望他好好地、正常地活着,重整破碎 的人生和破碎的家庭而已! 可惜的是,他不想切除他心灵的痴皮,躲起来了。 痛苦的丽莎只能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发泄,她购置了一堆清洁剂和物品, 疏通渠道、洗去积年的污渍;把几个有规模的陈列大架上东倒西歪的断腿马、折翼 飞机等等粗劣的摆设统统修理好,把所有的花瓶插上花…… 她为这间杂乱空洞的可怕大屋打造出人造的生气,并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风暴狂刮猛吹地袭来!它的爆发方式,却是她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