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空屋 好像家里人谁也不肯说,为什么后院那间小屋一直空着,锁着,甚至连院子也 很少人去。这空屋便常常隐在几株大梧桐深幽的、湿漉漉的荫影里,红砖墙几乎被 苔涂绿,黝黑的檐下总是挂着一些亮闪闪的大蜘蛛网。一入秋,大片大片黄黄的落 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姿态都美,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奇怪的是很少有鸟 儿飞到这院里来,这便在它的荒芜中加进一点阴森的感觉;影影绰绰,好像听说这 屋闹鬼——空屋里常有人走动,还有女人咯咯笑,茶壶自己竟会抬起来斟水……弄 不清这是从哪个鬼故事里听来的,还就是这空屋里发生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 时我小,儿时常把真假混记在一起。 一个夏夜,我隔窗清晰听到后院这空屋空然发出“叭”的一声,好像谁用劲把 一根棍子掰断,分明有人!鬼?当时,只觉得自己身子缩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 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转动了。母亲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问我,我不敢说,最 可怕的事都是怕说出来的。从这次起我连通往后院的小门都不敢接近,以至一穿过 那段走廊,两条胳膊的鸡皮疙瘩马上全鼓起来。但上楼梯必须横穿过这走廊,每次 都是慌慌张张连蹿带跳冲过去,不止一次滑倒跌跤,还跌断过一颗门牙,做了半年 多的“没牙佬”。在我的童年里,这空屋是我的一个阴影、威胁、精神包袱,和各 种可怕的幻想与恶梦的来源。 后来,长大一些,父亲叫我随他去后院这空屋里拿东西,我慑于父亲的威严, 被迫第一次走进这鬼的世界。 我紧贴在父亲的身后,左右胆战心惊地瞅这屋,竟然和我生来对它所有猜想都 绝然不同。没有骷髅、白骨、血手印或任何怪物,而是一间睁得要死的素雅的小书 房;几架子书,一个书桌,一张小床,一个带椭圆形镜子的小衣柜。屋里的主人好 像突然在某一个时候离去——桌上的铜墨盒打开着,床上的被子没叠,地上的果核 也没清扫,便被时间的灰尘一层层封闭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一间屋子有这么厚的尘 土,积在玻璃杯里的灰尘足有半寸厚,杯子外边的灰尘也同样厚,一切物品都陷没 并凝固在逝去的岁月里。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画。 灰尘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今与昔,但灰尘下边呢?什么东西暗暗相 连? 一间房子里如果有人住,虽然天天使用房中的一切,它们反而不会损坏,这大 概是由于人的精神照射在这些物品上,它们带着活人的气息,与人的生命有光、有 色、有声、有机地混合一起;但如果这房子久无人住,它们便全死了,呆在那儿自 己竟然会开裂、脱落、散架、坏掉……奇怪吗?不不,人创造的一切因人而在。人 旺而物荣,人灭而物毁。只见这书桌前的座椅已经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尸骨 ;蚊帐粉化了,依稀还有些丝缕耷拉在床架上,好像吹口气便化成一股烟;头顶上 双股灯线断了一根,灯儿带着伞状的灯罩斜垂着;迎面的几个书架最惨,木榫大多 脱开,上边的书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尘埃里……忽然,吓我一跳!什么东西在 动?那椭圆镜子里的自己?鬼!我看见了一个人!我的叫声刚到嗓子眼几,再瞧, 原来是墙上旧式镜框里一个陌生男青年的照片——他隔着尘污的玻璃炯炯望着我, 目光直视,冷冷的,有点怕人。他是谁?这空屋原先的主人吗?我可从来没见过这 个梳中分头、穿西装、领口系黑色蝴蝶结的人!他早死了吗?空屋里那些吓人的动 静莫非就是他的幽灵作祟? 父亲拿了一盏台灯和些字典,把那铜墨盒和铜笔架放在我手里。我抢在父亲前 面赶快走出这空屋。经我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我——墙上那照片里的青年确实早 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学时,被他痴爱的女友抛弃,从此每当上哲学 课,就对一位不相干的教哲学的女教师嘿嘿傻笑,这才知道他疯了。那女友与他分 手时送给他一枝双朵的芭兰花。 那是用细铁丝拧成的双杈的小叉子,把一对芭兰花插在上边。他便天天捏着这 对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儿烂掉,没了,他依旧举着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闻,后来 大概他意识到没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常常鼻孔被插出血来,终于一天, 他把这小叉子插在电插座上,结束了痛苦绝望的人生。据说那一瞬间,我家电闸的保 险丝断了,所有灯齐灭,全楼一片漆黑。 我那时还不懂爱情这东西如此厉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虽然我对这 位堂兄全无印象,他是在我3 岁时去世的,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就一点点悟出我这 同胞灵魂中曾经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么。对鬼的幻觉与惧怕也就随之消失,但 我仍不肯再走进这空屋。在我那同胞与世绝诀之时,这空屋里的一切都不曾给他一 点牵挂与挽留啊!这是个无情的空间,一如漠漠人生。我讨厌那屋里所有东西,似 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尸骨。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那台灯、墨盒和笔 架。尤其当那台灯在父亲的书案上亮起,一看这惨白清冷的灯光,我心里便禁不住 打个寒噤。世界上所有台灯的灯光都有一种温情啊。我认定自己终生不会走进这空 屋,但第二次进去却是另一种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我家被彻底捣毁,父亲被弄到屋顶上批斗,他 随时可能被推下来或者自己跳下来;母亲给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几个挨整的妇女跪 着赛跑。许多陌生人围在门外喊口号,一个老邻居家的孩子带领红卫兵用棍棒斧头 把我家扫荡得粉粉碎,直到天黑他们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毁的成堆成堆的破 烂东西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再发生什么祸事。这世界变得无法 无天,无论谁都可以对我们构成致命的威胁。更深夜半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喊 斗呼打声,我们不敢开灯,不敢出音,黑夜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我…… 后来,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妹妹卧在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我独自起身悄悄 穿过走廊和后院,走进那一向被我拒绝的空屋。脚一踏入,那是怎样一个异样宁静 的空间啊。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射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 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的、本来被我看做是无 情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我反而都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和保护的了。一切有关的 都不安全、一切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糊糊的墙上,我那疯了并死了的堂 兄正冷冷地瞅着我;镜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 的神情,我丝毫不怕,却很想他能像鬼那样走下来,和我说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 在我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 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着这空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