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罗欣在一个糟糕透顶的旅馆房间里迟迟醒来。肮脏的窗 户上遮着发黄的报纸,床铺挺短,被子挺薄。火车要到深夜才开。摆在面前的是无 聊的一天。烟盒里仅剩下一支烟。他把它揉了揉,点着吸了起来,望着他那干瘦的, 青筋暴露的,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寻找卡嘉没有一点结果。……他没有找到卡嘉。 假期结束了,他必须回到库班他的团队里去。 两昼夜之后,他就要走下火车,坐上一辆四轮轻便马车,越过大草原,一路上 也不跟赶车的士兵说话。在镇上宽阔的街道上,车轮子陷入积满11月的已经毫无用 处的雨水的车辙里。他径直跳进泥水里,吩咐把手提箱拿到屋里去,然后往设在镇 公所的司令部,往团长什维德少校那儿大步走去。 他看到这个精心保养的傻瓜正在读象征派的诗歌:索洛古勃[注]的《火焰圈》 或者古米廖夫[注]的《珍珠》。汇报之后,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会接受一个排,说 不定还会接受一个连呢。于是,千篇一律的老一套又开始了:队列操练,参加军官 会议,在会上,人们会询问他关于姑娘和狂饮之类的事,会因为他的消瘦、他的灰 白头发和阴郁的脸色挖苦他。晚上,就在自己的屋里走来走去。十点钟,勤务兵默 默地给他脱掉靴子。……这是一种可能性,而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团队在前线作 战…… 于是他面前出现了笼罩着重重叠叠的北方乌云的荒凉草原,大火中的烟囱,陷 在泥泞中的装运伤兵的大车,死马,还有——这大草原的最大特色:挤满人的战壕, 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粪便和沾满血迹的破布中间。……他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职业 上的精神振奋的人,一个作出冷酷仇恨的榜样的不平凡的宿命论者,这种仇恨他现 在没有,而且早就没有了。当想到人们的时候,他心里只是感到厌恶和恶心。 他在床上稍稍欠起身子,尽力扣好衬衣上的钮扣,伸手抓起掉在地上的裤子, 想在口袋里找些烟草,随后,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又躺下了。 “总是这样的心情终究不行,”他轻松地说,他不喜欢这种好像不是他自己的 声音,一种嫌恶的感觉不禁从心头升起:他怎么说这种话:……“为什么不行?这 ‘终究不行’是什么意思?什么都行!甚至把一条皮带的一头拴在门拉手上,一头 系在自己的脖子上都行。……罗欣,来点老实的吧!……你这个洁身自好的人…… 跟所有的人一样,也是一个坏蛋。” 怀着愤怒和仇恨的心情,他开始回忆在这儿、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无数遭遇。 脸上带着疏散的痕迹和少得可怜的一点儿高不可攀的残余的女人们,在各家旅馆里 跑来跑去,兜售各种“每当回忆起来就感到珍贵”的小东西;将军们拍着那些腮帮 刮得发青、身体壮得流油、举止极为放荡、专门买卖国家物资的铁路提货单的行家 们的后背,和他们称兄道弟;吓得从庄园里跑出来的吵吵嚷嚷的地主们,跟糊里糊 涂的太太和身材修长、长满雀斑、灰心失望的女儿们一起挤在旅馆的房间里,不时 地借些钱,满面红光地在餐馆里大吃大喝,还在那儿教厨师做些稀罕的菜肴,他们 把革命叫做“动乱”,总之,他们在美好的希望中消磨时光,即使在最艰苦的时期 也不放弃俄罗斯贵族的派头。他还想起了在旅馆的前厅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这 些人很快就失去了社会的稳定性,不过仅从带纹章的钮扣和制帽就可以猜出来:这 是个检查官,您瞧,他抓住一个幸运的投机者,一个无赖青年,硬要塞给他一只坏 了的手表;而这个头发花白,不停地咳嗽,拉着拐杖的人是消费税司的长官,看来, 他早已把一切值钱的东西挥霍光,如今,正满怀嫉妒地瞧着这些阔绰的交易,盯着 这些拿着窸窣作响的钞票、匆匆闪过的手。…… 善于钻营的投机商,穿着考究的衣服,从大门里跑进来,打着手势,递着眼色, 聚成一堆,神情紧张地耳语一阵,又跑到大街上去了,好像长着翅膀的海尔梅斯[注] ——商业和幸运之神。在前厅里可以打听到国家货物的销路、遗失的装有机油的大 蓄油罐的下落、由于法国或德国在西线的反击而在一天之内涨落几次的美元牌价。 然而这仅仅是大宗生意。……小的投机商在前厅里闪在一旁,他们那由于激动而不 停地眨巴的眼睛注视着一个“大”人物。…… 他架子十足地慢慢地走进来,穿一件很长很长的大衣,后脑勺上扣着一顶便帽 或者丝绒帽,手里拿着一把阳伞,油光发亮的胡子从下巴直垂到脖子。这把胡子可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在聚精会神进行脑力活动时,才能用手指从其中分出一 根来搓捻。他们目光中反映出一种完全弃绝琐屑小事的紧张的精神生活,因为他是 一位思想家:他在比较、寻找,发现那些决定世界能源的精矿——即硬通货——涨 落的因果范畴。 在这里——前厅和旅馆附近的大街上,人们正在赌博。这种玩意儿,盖特曼政 府[注]和德国占领司令部是正式禁止的。赌徒们经常在旅馆大门到最近的十字路口 那一段人行道上活动。他们借助凝视的目光、手势,也用几句话进行买卖。他们谁 也没有外币,外币都藏起来了,而且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他们用 牌价的差额进行赌博,而用盖特曼政府发行的卢布结算。片刻之间就能发大财,片 刻之间富人也能变成叫花子。走运的人带着阿谀奉承的食客到咖啡馆去吃甜点心、 喝橡实咖啡,倒霉的人在林荫道上绝望地、步履艰难地走着,驱赶着纸片和落叶的 11月的风撕扯着他们的大衣那满是尘土的下摆。 这些人寄居在旅馆里,聚集在人行道上。拥挤在烟铺、咖啡馆、烤羊肉馆里, 进行交易,相互欺骗,他们是吵闹而贪婪的一群,在所有从革命手中夺过来的城市 里,咕唧着,叫嚷着,在那里没有人妨碍他们大吃大喝、勾结、诈骗和投机。…… 这群人需要用刺刀和大炮来保护。为了他们,必须夺取新的城市;为了他们,必须 重建清除了布尔什维克污垢的伟大的、统一的、不可分割的俄罗斯。…… “庸俗,庸俗和欺骗!”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又说出了声。“唉,如果我开小 差又怎么样?” 于是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平生第一次放松了道德羁绊,怀着极其愉快的心情, 暴露了蓄积在内心的卑鄙和可耻。……他甚至咬着牙笑了起来。……他的这些想法 好像是出乎意料的创造,好像是第一次犯罪。 “你呀,亲爱的,被套上拉紧的羁绊奔波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神圣的东西呢? 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正派的人,属于上流社会,甚至离开团队去上大学,为的是扩大 智力方面的视野。……少年时代你觉得自己像安德烈·保尔康斯基[注]。道德的冲 动给你以满足,这就足够了:你觉得自己很纯洁。对一切可疑和龌龊的东西你扭脸 不睬,就好像对污水坑一样。你与有夫之妇总共只有过三次暖味关系,当令人激动 的好奇心开始被惯有的香艳的热吻代替的时候,正处于这极其微妙的关系的高峰, 你却同这些女人断绝了来往。……现在该有个总结了:这种毫无瑕疵的生活和这高 傲地昂起头,要把你引向何方呢?这一场大火呀!人剩下的只是一个烧焦的空壳!” 作出这样的总结之后,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开始有条不紊地考虑开小差的各种 可能性。跑到国外去?整个世界都被战火笼罩。密探在到处搜寻形迹可疑的外国人, 把他们关进监狱,在那里绞死他们。……在全世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正被装上 运输船。……“嘟啦——啦——啦,”小伙子们喝着,“我们会很快打垮那些德国 猪猡,回到愉快的女友身旁!……”在海洋上,他们被鱼雷击中,这些愉快的小伙 子们在冰冷的水中,在油污周围挣扎着。……在欧洲,那些青年纵队,穿着像给死 人缝制的保护色军服,展开密集的散兵线,绝望地、顺从地迎着机关枪、炸弹炮、 迫击炮、喷火器走去——他们前面是火,后面也是水。到国外去是毫无意义的。…… 可以溜到敖德萨去,弄一张伪造的身份证,在烤羊肉馆当个小伙计。……可是会有 人吃惊地说:“哎呀呀,这好像是罗欣吧?老兄,你这是什么回事呀?”做点小量 的投机生意?或者甚至去偷窃?这可需要投入全部的充沛的精力呀。……做妓女的 情夫靠人家生活?年岁又太大了。……“哦,好吧,假设我好歹能够活到最后胜利 的那一天:社会主义者都被绞死了,农民们都挨了鞭打,英国人饶恕了我们,我们 又带着惭愧的神情开始在伏尔加河那边征集部队,去攻打德国人。武器分发了,随 后,在一个阴雨的日子里,大兵又把军官老爷们——“冰上征讨”的英雄——打死, 于是,故事又从头开始。我那始终还没有找到的卡嘉,在一个窗户被打掉的车站上, 夹杂在昏睡的、说胡话的和死亡的人们中间,最后一次呼唤着:“瓦吉姆!瓦吉姆!……” 这样一来,就还有一种可能性:赶快上吊。……害怕吗?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的是克制着自己。……” 他的双手像冰块,他的后脑勺感觉到了它们的寒冷。他什么也没有决定下来。 仿佛有一群小人儿像苍蝇一样在他身上跑来跑去,正在偷走他的意志,他的灵魂。…… 等天色一黑,他就要起身,穿上裤子,徒步去车站,或许在路上还要买点纸烟。…… 他会活下去的——他这种人,刺刀不会伤他,子弹不会打他,连传染伤寒病的虱子 也不会咬他。…… 墙壁上有道门,用一个五屉柜堵着,外面有两个男人的怒气冲冲的声音,急匆 匆地已经争论了很久。一个人总是用这样的话来开头:“听着,巴普里卡基先生, 假如我是上帝……”可是另一个人却不让他说完:“听着,加别里,您不是上帝, 您是个自痴2在报纸出版前半个小时买进克鲁波·什塔里维尔克的股票,必定是疯了。 ……”“听着,我可不是上帝!”“听着,加别里,您那点家当还不够偿清我的损 失呢,您是具僵尸。……” 这些话使劲地钻进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耳朵里。“真见鬼!”他想,“恨不 得朝着门开一枪。……”随后,在通往旅馆走廊的另一个门外,又响起了奔跑声和 激动的说话声:“必须找医生!……”“这跟医生有什么相干——他已经僵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发生了这种事?”“该发生就发生了,对您反正不都一样?” 说话声停息了,接着就听见叮当作响的马刺声。 “对不起,警官先生,他真的是奥地利皇帝的侄子吗?” “真的,一点都不假。……喂,先生们,请让出走廊!” 然后,就在那扇门旁边,两个人小声说起来: “这不是什么自杀,是他的副官,一个布尔什维克把他打死的。” “你说什么?奥地利军官是布尔什维克?” “您以为呢?他们到处都是。……不要说维也纳,从昨天起连柏林都在他们掌 握之中了。” “我的天,我的天啊!这我可没有想到! “是啊,必须逃走。……” “逃到哪里去?” “鬼知道——逃到什么岛上去吧。……” “对。……昨天有人说,荷兰的印度尼西亚的一些岛屿上长着面包树。什么衣 服也不需要。可是,怎么才能到那里呢?” 随后,旅馆里那个擦皮鞋的男孩——长着一个扁鼻子,乐呵呵的大嘴巴一直咧 到耳朵——没有敲门就闯进屋里。 “号外!德国爆发了革命!……旅客,请付三个卢布。……” 他把报纸扔在罗欣的胸脯上,既没有注意这位旅客那睁大的、可怕的眼睛,也 没有注意他那灰暗的脸色。…… “我到窗台上去拿钱。旅客,看报吧。……” 他从屋里跑了出去。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心狂乱地跳着,可是那张印得模模 糊糊的报纸还好长时间放在他的胸脯上,一直没有打开。……德国爆发了革命!…… 站在火车顶上的士兵,被捣毁的车站,疯狂地唱着歌的人群,在纪念碑的基座上大 声发表演说的人,他们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着,喊道:自由!自由!仿佛自由能代替 他们的面包,代替祖国、责任感和几个世纪才建立起来的国家那有条不紊的安宁! 革命——满地垃圾的城市,林荫地上头发蓬乱的姑娘……还有忧郁,从窗口眺望着 城市那褪了色的屋顶的人的忧郁——这个城市里,再也没有什么秘密……甚至连太 阳都升到了不可企及的高空……竭力想一生都保留着自我、自己的独立性、自己的 自豪感、自己的悲伤的人的忧郁。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终于感到他在大声说话。这很像是睁着眼睛说梦话。他展 开报纸。整版都是用大字登载的关于德国发生革命的消息。革命是在康比因森林里 举行停战谈判、德国的全权代表出现在那列停在炮兵死岔线的魏刚将军的火车的时 刻爆发的。 他们问,法国方面有什么建议。将军即不请他们就座,也不跟他们握手,而是 怀着冷冰冰的愤怒答道:“我没有任何建议。……德国必须屈膝投降。” 就在那一天,使德国蒙受耻辱的统治者被推翻了。在柏林成立了工人和士兵代 表苏维埃。皇帝威廉秘密离开设在斯巴的大本营,逃往荷兰,在边界向荷兰军队的 一个中尉缴械投降。 过了几分钟,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穿好衣服,用皮带束紧大衣,戴上帽子,站 在窗前,又把报纸看了一遍。他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口袋,就到街上去了。 他看到一个敦敦实实的人从旅馆旁边经过,仿佛刚刚从深水里出来,才脱掉潜 水衣似的:通红的脸有些肿胀,眼睛从眼窝里突出来。他那厚厚的、脱皮的嘴唇微 微颤动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出售克鲁波·什塔里维尔克,出售,出售……” 他怀着一种妄诞的希望,眼睛不停地在过路人身上打转——想找一个比他更傻的傻 瓜。…… 他被奥地利士兵推搡着,被挤到了墙边。这些士兵不成队形地一群一伙地走着, 肩上背着步枪,枪口朝下。……这是一种革命的表征——从它发生的第一天起,立 刻就不再杀人。……在这群士兵的旁边,一个瘦小的军官在人行道上走着,他蓄着 一抹年轻人的、柔软光滑的小胡子,那张俊秀的、肌肉紧张到了痛苦程度的脸,傲 慢地高仰着。左边臂章上有一个红色花结。这个孩子在战争期间毕业后参加团队, 大概还没有机会穿着崭新的制服,挂着金属刀鞘,在欢乐的维也纳的人行道上游逛, 那里的女人们轻怫得是那样令人心醉神迷。由于他年轻、和善,命中注定要被选进 士兵委员会,这会儿他正带领自己的连队去车站,在两侧那幸灾乐祸、讥讽嘲笑的 目光的扫射下从这里撤离。……而在维也纳——如今是混乱、饥饿,工人们主修筑 街垒。…… 罗欣久久地目送着这些傲慢的欧洲人。他心里也感到一种幸灾乐祸:“你们在 马克兰做客,吃鹅肉、黄油,可是没有多久。……看来,布列斯特也不会好。……” 可是他立刻皱起眉头:“这关你什么事?他们在莫斯科得意地搓着手,而你到臭气 熏天的战壕里去吧,到你那伙反革命分子那里去吧。……”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因 为这是他第一次,而且还是如此平静地、厚颜无耻地说出了这个词儿。……正是在 这个词儿里隐藏着他心灵破碎的原因。卡嘉比他有远见得多,当他们在罗斯托夫激 烈争吵的时候,她就说过:“如果你由衷地相信你的事业是正义的,那你就走吧! 去杀人吧!……”根据一个正直的、自尊的知识分子的全部的传统的理解,反革命 分子——就是意味着流氓、恶棍。……你现在就和这种人一起生活吧!…… 他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沿着宽阔的叶卡捷琳娜林荫道慢慢走上去。连他的 步态也像流氓、恶棍:磨磨蹭蹭,拖拖沓沓。路过一家理发馆,他不由地朝大门旁 边一面窄窄的镜子瞟了自己一眼:一张颜色如死尸般的脸恶狠狠地对他撇嘴一笑。 他走进去,连大衣也没有脱掉,就往椅子上一坐:“刮脸!”这儿的一切也引起他 的反感——低矮的暖烘烘的房间,从墙上剥落的廉价的壁纸,还有那个理发师本人, 一把梳子插进满是头皮屑的头发中,一双脏兮兮的、软乎乎的手散发着讨厌的甜腻 味。 理发师搅起肥皂沫,不慌不忙地涂在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面颊上,说道: “妻子的操心事不多,于是就养了一头猪。……他们打了四年仗,现在他们那 里发生了革命。……他们想些什么?为什么不问问我?”他打开剃刀,狠狠地磨起 来。“政治大事和我们这种清淡的小生意——希望您能看到它们之间的区别。”他 又开始把热乎乎的泡沫涂在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面颊上。“您是我今天第一个主 顾。人们都发疯了。既然皇帝威廉逃到荷兰去了,我们城里谁也就不想刮脸了。我 告诉你为什么:他们全都害怕布尔什维克,他们害怕马赫诺匪帮,他们都想留起短 髭,像个无产者似的。”他的剃刀在罗欣的腮帮上刺刺地滑动着。“对不起,您不 喜欢我把鼻尖捏住吧?有人还要求我这样做呢。我是在库尔斯克学的这门手艺,我 们的师傅是按老方法做活儿——他把一根手指头塞进顾客嘴里,可是对贵族,他就 用黄瓜。用手指头是十戈比,用黄瓜是十二戈比,那个时候,钱可不算少呀。我再 给您刮一遍——时间足够。在您之前,刚刚来过一个疯子。您知道巴普里卡基吗? 我们的大银行家。他的神经不正常,没法给他刮脸,他的腮帮上有斑疹,只要用小 刷子一碰就疼得要命。他今天,谢天谢地,全身都出了斑疹。他这样安慰我:德国 人打算撤离乌克兰,布尔什维克已经开始在别尔哥罗德发动进攻,而在别拉亚·采 尔科维宣告成立了新乌克兰政府——执行内阁。有过“拉达”[注],有过盖特曼, 可是还没有过执政内阁。执政内阁的酋领是彼得留拉和温尼钦柯。这两个人都是19 16年我在基辅时的主顾。彼得留拉是个会计,在地方自治联合会做过事。温尼钦柯 是个作家,我们常去看他的戏剧——这些戏剧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女人,您知道, 欺骗了一个画家,两个大吵一场,这时她的情人跑来,于是这位太太就和他在隔壁 一个房间一起住下。这个画家,您想想看,不能进去,可是他又不想把他们驱散和 扔掉这个破烂货,于是他就咬自己的手,想把筋腱咬断,变成残废,故意和这个女 人为难。我给温尼钦柯刮过脸,他的脸皮肉松弛,毛孔很大。……巴普里卡基说, 执政内阁已发表宣言,号召农民推翻盖斯曼斯科罗巴茨基。……是啊,盖特曼也用 不着再去操心啦!……”他将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腮帮刮完第二遍后,不以为然 地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那长长的花白头发。“请允许我给您剪个博克斯发式吧,要是 您愿意,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外国的染发水——‘乌鸦翅膀’牌。谁还要这一堆又粗 又硬的灰白头发?”(“剃剃头!”罗欣从牙缝里说。)“是。……”于是,他就 用剪子在自己的耳边喀唧喀唧地空剪起来,仿佛在加快速度。 “您要知道,上尉先生,我有一个宿愿:在世界什么地方找个清静的小城市, 哪怕是最偏僻,那儿还点煤油灯。……需要很多人吗?十个顾客就行。干完活儿, 点上一斗烟,在门口一坐。一片寂静、安宁,几个和蔼的老头儿路过——你站起身 来鞠躬,他们也向你还礼。如今,上尉先生,谁也想不到我们这些小人物了——我 们都不算数。可是,要是没有我们——您那又粗又硬的头发就长起来啦。您瞧瞧, 您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又给您弄成什么样子:简直太漂亮了!” 罗欣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亮光光的脑瓜样子好看了,对于容纳那些卓越而崇 高的思想显得更有余地了。脸盘儿细长,从有点突出的颧骨到那虽然不太出色、但 也并不是显得意志薄弱的下巴有个优美的过渡。两道在鼻梁上聚拢的黑眉毛,任性 地弯向鬓角,削弱了那双聪颖的、不太大的眼睛的威严,这双眼睛由于眸子张得很 大而显得乌溜溜的。这样的脸就用不着羞愧得捂起来了。看来是那张嘴把一切都破 坏了。眼睛可以撒谎,眼睛是虚伪和隐蔽的,可是嘴却不容伪装。……你瞧——它 没有个形状,不停地动着,像个懦夫。……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够不上浮士 德,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他站起来,把那顶肮脏的、被子弹打穿了的行军帽 斜斜地一扣,慷慨地付了钱,就走了出去。……他什么都还没有决定下来。……可 是他不再觉得两脚那么不中用了,走起路来靴尖不再在鹅卵石上磕磕绊绊地了。瞧, 进一次理发馆,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的作用呀!对自己的一点爱怜之情已渗透 到内心那种惶惑不安的绝望之中。 窗口亮起了灯火。风在光秃秃的杨树中呼啸,树梢已消失在暮色之中。大街对 面的树干中间,一盏明亮小灯突然肆无忌惮地亮起在“bu—ba—bo”卡巴莱酒吧[注] 的草草油饰过的大门上方。这家小酒馆以人们喜爱的烤羊肉串而闻名。一想到吃饭,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就感到胃都贴在一起了——从昨天起,他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这是一种强烈的、刚劲的饥饿感。它一出现,就把心理上的一切复杂情感压倒了。 罗欣毅然转向那个灯火照耀的大门。从树旁门出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想挡住他的 去路,并且在他背后尖声细气地恳求道:“长官,我会让您快活的。……” 这是一座又矮又长的房子,不久前让从彼得格勒逃出来的著名的“左派”画家 瓦列特胡乱涂抹了一番。“bu—ba—bo”的天花板是黑色的,点缀着一些用银色纸 片剪成的大星星。黄色、橙黄色、红褐色的四脚八叉的幽灵们——男人和女人的粗 糙的图案——好像在飓风的裹挟下,在黑色的墙壁上疾驰。对这个酒馆来说,这幅 壁画过于严肃了:是恐怖,而决非肉欲,驱赶着墙上这赤身裸体的一群。投资这家 买卖的资本家——还是那个巴普里卡基——有一天说道:“要是我看得懂这幅涂鸦 式的破画,你就把我的腿从身体上扯下来,它叫我恶心,可是人们喜欢。……” 罗欣吃了饭,又喝起酒来。火车要到清晨四点钟才开,于是他决定在这里逗留 到三点钟,那时候就看得见了。……他感到热乎乎的,脑袋有点嗡嗡响。 侍者是从莫斯科那家一去不复返的“雅尔”饭店来的一个鞑靼人,他的一个老 相识,经常走过来,从桶里拿出酒瓶,弯下身来,斟上酒,说道: “对不起,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我老是来烦扰您。……还记得莫斯科吧?…… 哎,您瞧,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生活。就是睡觉的时候,我也梦见这堆破烂。……” 尽管这个城市里笼罩着惊恐不安的情绪——市郊和黑暗的胡同里常常响起稀稀 落落的枪声,盖特曼的骑兵卫士们到总督府去的时候,总是竭力不去听它;——尽 管今天黑市上一片惊惶,这家餐馆仍然客满。歌舞表演还没有开始。在一个小舞台 上,一个瘦长的青年人坐在钢琴旁,伸着和胳膊一样粗细的脖子,生有一头黑人的 直竖着的头发,那头发一直披散到后脑勺。他正在弹奏轻歌剧中的一首集成曲。 罗欣的餐桌周围,人们吵吵嚷嚷,喝得醉醺醺的。几个地主忍受不了和灰心失 望的女儿们果在旅馆房间里的那种烦闷,都在这儿拿着酒瓶子消愁。…… “我向您保证,”一个面色看上去保养得很好的地主嚷道,“德国人现在完蛋 了!一支英国远征军在新年之前就要到达莫斯科。我们要喝苏格兰威士忌了。因祸 得福嘛!”这个老好人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好牙齿。“归根结底,德国 革命万岁!” 另一个清瘦而文雅的人,一双眼睛在浅灰色的深眼窝里讥讽地闪烁着,他举起 手来,请大家注意: “英国上议院议长,众所周知,在上议院是坐在一个装有羊毛的袋子上。…… 而西姆比尔斯克的贵族们却吹嘘说,在他们开会的院子里矗立着一根大理石柱子— —为的是证明,世袭贵族世世代代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不快之事。……因此,他们就 在牛蒡草的阴影里无忧无虑地打起盹来。……俄罗斯贵族的历史正在终结——我们 缺少装羊毛的袋子。……同样,俄罗斯母亲的历史也正在终结,先生们。……‘愚 人城’的故事[注]已经读完,那本书也被人们扔到角落里了。这件事情,并没有像 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所说的那样,发生在暴风骤雨之中,而是发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 星期———上帝啐了一口唾沫,就吹灭了蜡烛。……早在1914年我就把一点土地卖 了,从那时起,我就是一个全世界的公民。……这样嘛,比较靠得住。…… “您倒不错,老兄,您是牛津大学毕业,可是我跟我那三个姑娘到哪儿安身呢? 到哪里去呢?”那个面色红润的老好人鼻子呼哧着,探身去拿酒瓶。“关于俄罗斯 完了的说法,我也不同意,您这不过是拾英国人的牙慧。……我去当管家,做工头, 或者自个儿种三俄亩地,但是我对俄罗斯还是有信心的。”他倒了一杯酒,笨重地 转向第三个交谈者:“我往哪里安置她们?三个人长得像电线杆子,又爱哭哭啼啼, 满脸雀斑,胸脯扁平——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小姐,可这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呀!这全 怪她们的母亲,可是我也有错儿,我承认。大女儿想进别斯土热夫女子学院,我们 劝阻了她,况且她也很懒。……小女儿醉心于戏剧,告诉您,她很可能会成为第一 流的演员,我们却愚蠢地劝阻了她,甚至还威胁她。……一句话——因循守旧,在 我们这个时代!……一切都因为我们考虑不周。……英国人坐在羊毛袋子上看到了 三年以后的事,这一点儿不错。……可我们呢,这样说吧,想的只是一年四季,周 而复始。”他干了一杯,腮帮颤动了一下,突然又补充一句:“不过,总的说来, 我们不会完蛋的。……” 第三个交谈者已经醉得只是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从桌上花瓶里揪下小小的紫菀 花,在嘴里嚼着。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一直盯着旁边那张桌子, 那儿坐着一个十分俊俏的姑娘,浅灰色的头发挽成一个样子天真的大发髻,还有一 个大个子青年人,穿一件军便服上衣。他手托腮帮,在默默地哭泣,他对谁都不注 意,仿佛这里真的只有一群幽灵似的。姑娘愁苦地皱着那圆圆的、长有一双碧眼的 脸,抚摸着他的手,不时拿起来亲吻着;她亲切地俯下身去,着急地、惊惶地对他 小声说着。他不时慢慢地摇晃着他的大脸。罗欣听到了他那用郁的、无精打采的声 音,仿佛在梦中喃喃而语: “别理我,济娜,别理我。……我再也不需要什么了,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 自己。……” 他用不着再说下去了——不用说就明白,对这个青年来说,这一夜将怎样结束。…… 这个姑娘有什么地方使他想起了卡嘉——不是她的脸,而是那轻柔而亲切的动作。…… 她也会在一个什么地方的中心车站、夹杂在一群患斑疹伤寒的人中间死去的。…… 两个急匆匆地在空桌子旁边落坐的毛孩子,挡住了那两个青年男女。这两个人,修 剪过的额发搭拉到眼眉上,牙齿都蛀坏了,脏兮兮的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 “我猛一下子用铁棍把玛什卡打倒,”一个人向另一个吹嘘道,“就开始在她身 上乱踩,那个下流货的骨头都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上尉先生,能不能在您这张桌子旁边占个位子?” 罗欣默默地点了点头。一个戴镍边眼镜的人坐在了他桌子的对面,把一双笨重 的大脚蜷缩在椅子上。他穿一身青灰色的、胸部窄瘦的德国民军士兵制服。他费力 地操着俄语,对侍者说道: “请给我点东西吃,我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还有啤酒,啤酒!” 他鼓起瘦瘦的腮帮,做着他喝啤酒的样子,他笑起来,然后带着几分惊讶的神 情,用他那镇静的、像寒鸦一样蔚蓝的眼睛瞥了一下愁眉苦脸的罗欣: “上尉先生会说德语?” “会说。” “要是我妨碍您,我很乐意找另外一张桌子。” “您没有妨碍我。” 这一次,罗欣回答得比较温和。那个民军士兵完全是一种德国人的脸型——细 长脸,微微瘪进去的小嘴——这种脸到老都保持着孩子的表情和娇嫩的红润。他的 鼻子微微向上翘起,好像是因为对每个人都怀有善意的好奇心似的。 “从前,我们这些士兵是不允许进餐馆的,”他说,“从昨天起,德国的军纪 变得比较合情合理了。” 罗欣苦笑了一下。那个民军士兵像教授那样竖起一个长着硬指甲的手指,连忙 更明确地说明自己的意思: “纪律应该是合乎情理的,这样它才是社会秩序的一种形式和发展的必要条件。 这种合乎情理的纪律产生于深刻的社会运动。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它仅仅是 一种强迫的工具,那么我们就不称其为纪律了。……” 他愉快地点点头,把自己这些模模糊糊的意思说完了。 “你们正向德国撤退吗?”罗欣问。 “是啊。我们的部队选出了一个委员会,它作出了决议,虽然这中间也有斗争, 好在这项决议是完全符合原则的。” “好吧,照俄国话说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我俄语学得还不坏,我知道,当人们说‘一条康庄大道’时,这意思就是: ‘见鬼去吧!’……” “就算是吧。……看来您是个聪明人,我们何必装模作样呢?我们曾经是敌人, 分手时还是敌人。……” “是,是,”民军士兵沉思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从我这方面来说,对此 要想反驳是没用的,甚至是不妥当的。” 他又咧开薄薄的嘴唇笑了笑,就结束了这个话题。给他端来了食品和啤酒。他 为暂时不能说话表示了歉意,接着就不慌不忙地吃起烤羊肉串来,甚至怀着某种虔 诚的心情嚼着肉块、小面包和煎番茄。 “味道不错,”他说,感到罗欣一直在用凶狠、阴郁的目光盯着他。他把所有 的东西吃了个光,还用面包皮抹净盘子,随之把面包皮也塞进嘴里。他半闭着眼睛, 把一大杯冰凉的啤酒慢慢喝下。 “德国人对待吃饭问题是很严肃的。德国人曾经有很长时间挨饿,而且,在吃 饭问题得到彻底解决之前,将来还会有很长时间挨饿。” 他那个长长的手指又向上竖起来。 “在历史的初期,当人类从对大自然的馈赠的原始采取过渡到强行侵犯大自然 时,食物就成了获取它的艰苦而危险的过程之结果。吃就成了一种神圣的行为。吃 ——就意味着侵占他人的生命,他人的力量。由此就产生了可以用咒语降伏大自然 的概念,即魔法。……吃的魔法仪式奠定了一切神秘祭祀的基础。神的身体被吃掉 了。……我记下了一段和一位俄国学者探讨薄饼起源的有趣谈话。谢肉节——这是 一个吃太阳的节日。先是跳轮舞向他祈求,然后就吃他的形象——薄饼。您知道, 斯拉夫人在自己世界观方面的追求一向是很高的。……” 他笑起来。他解开军装的金属钮扣,掏出一本厚厚的、皮面已经磨损了的笔记 本,就是两个月前在火车上掏出来给卡嘉·罗欣娜读了一段阿米亚努斯·马尔塞利 努斯[注]的文章的那个笔记本。他把它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地翻着, 上面用小字写满了札记、摘录、地址…… “这儿,”他用手指指着一页说道。可是罗欣并没有看这几行字,而是盯着上 面一点地方卡嘉亲手写的几个字:“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罗欣娜,叶卡 捷琳诺斯拉夫,留局待取。” “这个笔记您是从哪儿弄到的?”他声音嘶哑地问道。血液一下子涌到他的脸 上,他把手伸向衣领。那个民军士兵以为,这个俄国军官会立刻用另一只手拔出手 枪——这是军人的脾气。……可是,这个军官那双可怕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只是痛苦 和祈求。……民军士兵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 “显然,您和这位太太很熟悉,我可以讲一点关于她的情况。” “熟悉。……” “噢,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为什么令人伤心?这位太太死了?” “这一点我不能确定。……我很希望有个好的结果。……战争期间我看到,人 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生物,尽管他们容易受伤,而且对各种痛苦又那么敏感。…… 这事发生在……” 他本来又要竖起一个手指,可是罗欣的脸变了样: “告诉我,您在什么地方见到她,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刚刚失去了她深 深热爱的丈夫。……” “这是挑拨离间!我还活着,正如您所见。……” 那个民军士兵在椅子上向后仰起身子,他那小小的嘴张圆了,寒鸦一样的眼睛 瞪圆了,他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我走进这家从来没有到过的餐馆,在这张桌子旁坐下,掏出笔记本……而死 人却变活了!您是这位太太的丈夫?她对我说起过您,当时我就想象您是这个样子, 果然是这个样子。……哦,不,罗欣同志,您不应该,您不应该……” 他讷讷地说着,闭紧薄薄的嘴唇,从眼镜上面严厉而审视地看了看瓦吉姆·彼 得洛维奇那噙满泪水的眼睛。民军士兵那善意地向上翘起的鼻子上,渗出了汗珠。 “在到达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之前,我就下了车,您太太给我写下了她的地址。 是我坚持要这样做的,我不愿意让她不知去向,如同一只飞过的小鸟。一路上我使 她鼓起了一些勇气。她很聪明。她那明晰的,但还没有充分发展的头脑,渴望善良 和崇高的思想。我对她说:‘痛苦——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千千万万妇女的命运,痛 苦和灾难应当变成一种社会力量。……让痛苦给予您以坚强吧!’‘我要这坚强有 什么用?’她问,‘难道我还想活下去吗?’‘不,’我对她说,‘您要活下去。 没有什么东西比生的意志更重要。如果我们看到周围只有死亡、灾难和痛苦,那么, 我们应该明白:至今我们还没有消灭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还没有把人间变成像人 这种卓越的、非凡的生灵的和平的、幸福的居所,这都是我们自己的过错。我们生 前是永恒的沉寂,我们死后还是永恒的沉寂,那么,仅有的这不长的一段时间,我 们就应该这样度过:用这瞬间的幸福去填补那沉寂的无限空虚。……’我跟她说这 些话,为的是安慰她。……这样,我就下了火车,到了部队。那天夜里,我们得到 情报,说您夫人乘坐的那列火车被马赫诺匪帮截住抢了,所有的乘客都去向不明。 我知道的就这些,罗欣同志。……” 舞台上,歌舞演出开始了。钢琴和那个头发竖起的乐师,被推到侧幕。莫斯科 那位名人,报幕员唐·李曼纳多出现了。人长得很漂亮,眼睛修饰过,年龄不好确 定,身着晚礼服,一顶硬草帽遮住眼眉。 “先生们,祝贺你们德国发生了革命!”他自己跟自己热烈握手。“刚才我还 在车站上。‘您好!’我对一个德国中尉说,‘过得怎么样?’‘很好,’他说, ‘您过得怎么样呢?’“也很好,’我说。‘外面已经是11月了,戴草帽很冷,可 是我的防寒帽丢在了莫斯科,眼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取回来?’‘那您就买一顶 防寒帽好啦。’他说。‘为买帽子我积攒了一千马克,’我说,‘可是今天,我这 些钱只兑了五卢布。’‘哎一呀一呀!’他说。‘哎一呀一呀!’我说。于是我们 就东拉西扯地聊起来,而他的士兵正往车厢顶上爬。‘你们要走啦?’我说。‘要 走了。’他说。‘都走?’我说。‘没有办法。”他说。‘没有办法是什么意思?’ 我说。‘意思就是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哎一呀一呀!’我说,‘我们希望你 们那里不要发生这种事情。’这时候,车顶上的士兵突然喝起‘小苹果’来,我就 走了。……四周一片漆黑。风在呼啸,胡同里响起了枪声,我的节目就要开始,我 要迟到了,弄得我心烦意乱。我要开始唱了。” 钢琴在侧幕突然响起来。报幕员一子下跑到前边,两只脚打着节拍,唱道: 嗨,小苹果, 这么黑的夜…… 现在我到哪里去? 难道我记得?…… 罗欣转过身来,背向舞台,盯着这个古怪的德国人的眼睛,问道: “您能不能提供点消息,现在马赫诺在哪一带作战?” “根据我们的最新报告,马赫诺开始严厉地压迫正在撤退的奥地利部队,还在 一些地方压迫德国部队。现在,马赫诺的司令部又重新设在古利亚伊一波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