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1月初,卡恰林团作为后备部队去补充和休息。战斗结束后,这个团仅仅剩下 三百名战士。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梅里森自己也没有料到,又接受了一个旅,他 在军事委员会一说,于是就按照他的建议,还在住院的捷列金被委任为卡恰林团团 长,萨波什科夫任副团长,伊万,高拉任团政治委员。捷列金的炮兵连也编入团的 炮兵。 正是天气潮湿的季节,空气中散发着炊烟和湿狗毛的气味。水从黑糊糊的屋顶 上滴下来,大地变成一片泥泞,操练归来的战士们拖着两只沾满烂泥的靴子。大家 的情绪就像过节一样。可怕的艰苦时期结束了:顿河军已被远远地赶到顿河右岸以 外去了。据说,首领克拉斯诺夫知道自己的部队在察里津第二次惨败后,他在诺沃 切尔卡斯克曾用脑袋撞墙。 当一天的队列操练、政治教育、扫盲结束后,黄昏时分,战士们由于寒霜冷得 蜷缩着身子,都纷纷到村子里去了——有的去会熟人,有的去会新结识的女相好, 而那些既没有熟人,又没有相好的人,就唱着歌随便游来荡去,或者找个干燥地方, 开开玩笑,来吸引姑娘们。可往往是以玩笑开始,以争吵告终,有时还吵得很激烈, 因为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肚子火。 捷列金炮兵连里的十个水兵,有两人受重伤,三人阵亡。只剩下五个人。水兵 们住在一所很好的哥萨克宅院里,主人已经丢下这座宅院逃跑了。阿尼西娅也和他 们住在一起,她已经正式编入非战斗连。她同战士们一样,练习队列、射击,参加 政治学习。她现在穿一套整洁的红军制服,只是不愿意剪掉那美丽的鬈发。经历了 那么多的恐怖和死亡,在这11月的艰苦时期,她已经越过了自己那难以摆脱的悲痛, 如同水没脖子的人渡过河去一样。皱纹也不再使她那变得年轻、粗糙的脸显得难看 了。因为吃的是后方的伙食,她的脸胖了,身子挺起来了,脚步也轻快了。她浑身 上下显得干干净净的。夜里,当水兵们在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鼾声如雷时,她却愉悦 地在为他们洗涮、织补、缝缀,有时候,当号兵在灰蒙蒙的早晨吹响拖长的起床号 时,也会碰到她还在干这些活儿。 库兹玛·库兹米奇·聂菲朵夫也留在团里,当了一名编外文书。在10月16、17 这最艰苦的日子里,他把伤员从炮火中拖出来的时候,他表现得不仅是勇敢,而且 简直置生死于不顾。这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就是在后来,当卡恰林团的余部转 入反攻时,他没有落后;当在顿河外团队被换防,撤到后方去的时候,他也没有落 后。 一天,伊万·高拉在野战炊事车旁遇到他,只见他浑身湿透,又脏又瘦,很激 动,就用手指招呼他道: “我拿您怎么办呢,聂菲朵夫?……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您算什么样的人?…… 一个解除权职的神父,而且您的年纪也不小了。您为什么老是缠着我们呢?” 库兹玛·库兹米奇用鼻子抽了一口气,因为雨水正从他那脱皮的鼻子上滴下来, 那双愉快的褐色眼睛瞧了一下政委,说道: “我是一个依依不舍的人,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我对人们很眷恋。……我 到哪里去呢?我还要寻找什么样的人类社会呢?要知道,我是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 “问题不在这里,您听着……” “至于团里的口粮,”(库兹玛·库兹米奇指了指一个盛得满满的军用饭盒) “那么,这份带猪油的粥,我后来也是正当的,我好像从来没有吝惜过自己的性命。…… 裤子、皮靴,如您听见,都是我自己在战场上从敌人那儿弄到的。……我不要求什 么,我不会成为谁的累赘。而且今后我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革命不是需要 善于独立思考的人吗?需要。……在你们这个团里还没有一个懂行的文书。我就是 用拉丁文和希腊文也会写。……佣得着我的事情还多着呢。……” 伊万·高拉心想:“确实,如果一个人善于思考,而且又想工作,那为什么不 用他呢?……” “是这样,”他说,“您的出身让我们不放心,你可别散布迷雾啊。” “以前有个时候我曾被种种幻象所迷惑,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库兹玛·库 兹米奇说,“我沉浸在它的一片虚无之中。……不,您不要担心我搞什么宣传,我 和上帝闹翻了。……” “闹翻了?”伊万·高拉问,“真的吗?好吧,晚上到我屋里来一下,我们谈 谈。……” 黄昏时,库兹玛·玛兹米奇来到了政委的屋子里,看见政委穿着大衣,戴着军 帽,正坐在窗前读报,嘴唇还不停地动着。伊万·高拉放下报纸,站起来,关上门。 “请坐。现在有这样一件事儿,不好办。……您能不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不过, 要是您扯些不必要的话,什么我全都知道啊,连每个战士梦见什么都知道啊……那 就更糟了。” 他从报纸的空白边上撕下窄窄的一条纸,一边呼哧着,一边用不太灵活的手指 卷起来,他说道: “老百姓已经收割完了,庄稼也运回去了,因为战争,打谷稍微有点拖延。但 是,人民信任我们,这是主要的,——他们愿意相信,苏维埃政权已经巩固下来。…… 很好。……不过要知道,圣母节[注]快要到啦。 伊万·高拉微微抬起眼睛瞅了一下库兹玛·库兹米奇,他的大鼻子不好意思地 抽动着,用鼻孔吸着气。 “圣母节快到啦。……人民中间,迷信还是存在的。……你总不能用一道命令 在一天之内把它破除。……这样说吧,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哦,好吧。…… 可姑娘们心里不满意,她们期待着圣母节,可是谁也没有派媒人来。昨天我去斯帕 斯克村。女人们拦住我的马车,就哭起来,还骂啊,笑啊。……思想情绪上她们完 全倾向苏维埃的,可总是惦记着这个圣母节。……这个村挺富,粮食很多,可是还 没有往她们这里摊派过粮食。……对待她们应该精明点儿,要让她们自动地把粮食 交出来。……可是,当那些娘儿们拉住我的缰绳,嚷着要给她们派个神父的时候, 你怎么去进行宣传呢?……我奚落了她们一顿,我说:你们那些神父冲着马蒙托夫 将军摇晃香炉的情景,你们还没有看够吧。……‘可那是些白军神父,’她们说, ‘我们已经亲自把他们赶出了村庄,你要给我们一个红军神父。……我们要举行婚 礼,我们的姑娘们等得太久了,另外,’她们说,‘我们还有一百五十个婴儿在摇 篮里哭闹,还没有施洗礼。……’呸!说实在的,第二天我的脑袋还疼。……这些 娘儿们可把我烦透了。……我哪能给她们派神父呢?可是,问题又必须解决。她们 考虑来考虑去,于是就会派人去沃诺切尔卡斯克清原先好个神父。……那就要发生 冲突了。……库兹玛·库兹米奇,这类事情您很熟悉。救救我吧。弄辆马车,到林 子里去一趟,跟那些娘儿们谈谈。……不过,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姑娘我可 见过,真可怕:个个都冷酷无情。”伊万·高拉指指自己的胸脯。“这本来是一件 很有人情味的事,……你去吗?” “很乐意,”库兹玛·库兹米奇答道,脸晃动着,把嘴唇撮成喇叭形。 “你讲得真枯燥无味,沙雷金,你的脑子枯萎成这个样子,简直叫人恨不得赶 快从你身边跑开。……” 拉杜金抓起帽子,歪戴在头上,让帽檐遮住一只耳朵,他在凳子上动了一下, 可是没有站起来,而是眼珠向上一翻,觑了阿尼西娅一眼。 她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皱着眉头,像平时上课时那样,盯着随便一样什么东 西,比如说墙上的一颗钉子。她那没有养成习惯的脑子,接受抽象的思想是很困难 的——这些思想,好像外国话一样,只能少量地,一星半点地进入她那活跃的意识。 “社会主义”这个词儿,会使她想像成一种干巴巴的、窸窣作响的东西,仿佛是一 条绒毛挂在粗糙的手上的红带子。她常常梦见这条带子。“帝国主义”就好像满是 苍蝇屎的木版画上的尼布甲尼撒王,头戴王冠,身披涂成胭脂红颜色的皇袍,一看 见那只正在墙上写着“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的手,皇帝手中的权杖和金 球就掉了下来。[注] 但是,阿尼西娅很勤奋,她顽强地攻克了这些不完善的概念。 她感到拉杜金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但是她的视线并没有离开墙上钉子,只是 把分开的膝盖慢慢并拢。 “我什么地方讲得枯燥无味,拉杜金?我们正在研究的那篇文章刊登在《消息 报》上。你是不是不喜欢它?”沙雷金问道,“如果你是一个革命战士,那么,当 你给步枪装子弹的时候,就应该对当前局势也好,对总任务也好,都要有正确的认 识。” 说完这几个句,沙雷金就把他那蓝色的、漂亮的眼睛转向阿尼西娅,懒洋洋地 看了她一眼。她还在看着那颗钉子。巴依科夫尖着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坎肩对狼有什么用处呢?反正要在灌木上挂破。对调皮捣蛋的人来说,学习 就是无聊。” “爽快!”拉杜金马上答道,也挺严肃。“但并不那么恰当。不,对调皮捣蛋 的人来说,无聊的不是学习。我重视学习,只要它有效果。……当一个人不知道大 象什么地方长脚,什么地方长头的时候,他才觉得无聊。您又要气我。一句实在话, 就像一个女人,会拥抱你,会使你激动,你会赴汤蹈火地去追求她。……你跟我讲 的应该是这样的话,沙雷金。……可是你总是反反复复地唱一个老调子:‘世界无 产阶级和社会主义……’为了它,我会去牺牲!关于它,我希望人们跟我讲一些我 听过的、相信的话: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树,我可以首先用斧头砍下, 用它来造这座房子;什么样的草地,我可以穿着丝绸衬衣在上面散步……嗨,真该 用地球撞一撞你的脑袋,好让你学会怎样谈论‘世界革命’。” 阿尼西娅瞧了一眼他那个性很强的宽脸庞,一双离得挺远的眼睛活像纯种公牛, 她又瞧了瞧,厌烦地想:让我的眼睛最好瞎了。 不论是加金,还是扎杜依维捷尔和巴依科夫,都不赞成拉杜金的行为。在雨水 打在草屋顶而发出的轻轻的淅沥声中,他们愉快地、静静地交谈着。的确,沙雷金 因为年轻,对文化知识还没有熟练掌握,有时思考起来相当困难,生怕那些简直的 词句会把他引人什么圈套。运用那些外来的、经过考验的词句,他反倒觉得更自由 些。但拉杜金毕竟不应该无缘无故地讥笑一位诚实的同志,而且摆出公鸡斗架时的 姿势来夸耀,当然,这有另外的理由,大家也都知道,对这种理由,他们也是不赞 成的。 “政委正组织征粮队。你找政委去申请参加吧,”加金对他说,“没有事儿干, 你觉得烦闷,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你都发霉啦,老兄。……” 巴依科夫的胡子颤动着,笑了起来。扎杜依维捷尔也明白这个暗示,便张开那 长着一口结实牙齿的嘴,大声笑起来。阿尼西娅的脸上泛起红晕,热辣辣的,连眼 泪都流出来了。她拿起大衣,转过身去穿好,扎紧皮带,走出屋去,弄得大家十分 尴尬。……沙雷金微笑着把报纸慢慢叠好。 “走,我们谈谈。”他对拉杜金说。 拉杜金微微眯缝起眼睛,说道: “谈谈吧。” 他们来到院子里,黑暗中飘着濛濛细雨,脸上略有感觉。沙雷金觉得,拉杜金 只是带着嘲笑的神情等待着谈话开始,以便给以尖刻的、放肆的回答。……沙雷金 想心平气和地提出违反同志间的纪律和必须根除自己身上的腐朽资产阶级遗产的问 题。……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用鼻孔深深吸了一日夜晚的潮气,说道: “离开阿尼西娅吧……这不好。……这不道德。……这是胡闹。……” 他说完,就不做声了。拉杜金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转变,他一动不动地 站在他面前。说什么都不行,什么回答都不合适,既不能说:‘你这个黄口小儿, 你这个童男子,你这个教师爷,我没有请你来关照我啊!’也不能说:‘好多人求 我这件事,可是很少有人完好无损地离去。……’左说右说,结果都一样:他,拉 杜金是一个卑鄙的家伙。……一种难以忍受的委屈从心头升起。……要是以前,在 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去惹麻烦。……他甚至眯缝起眼睛,咯吱吱地咬着牙……决 不能那样!…… “对,对,”他说,“这个时候你会责备我,就是说,我的血白流了,就是说, 我原来是流浪汉、土匪、狗崽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儿,是吧?哦,谢谢你,科斯佳。 [注]…… 他向大门走去,冲着篱笆门上猛地捶了一拳。 伊万·伊里奇·捷列金在慢慢恢复生机。(除了神经震荡外,他还有好多处被 炮弹爆炸时的小弹片致伤。) 起初,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接着就变为沉睡,只是在让他吃东西的时候,才 短时间地醒一会儿。后来,他开始感受到一种怡然自得的宁静状态。他的眼睛还缠 着绷带。他躺在一个单人房间里,窗户上严严实实地挂着窗帘。有时候,他听到轻 轻的脚步声,不会比树叶的飒飒声更响的细语,勺子的叮哨声,衣裙的窸窣声。一 只小钟表在他的脑袋旁边不停地滴滴答答地响着,时而清晰,时而微弱。外面给他 的感觉不仅限于此,另外还感到一个小心翼翼的、看不见的人待在他身边。他只要 叹口气,立刻就会引起空气的轻微运动,那个人就会向他俯下身去,他甚至闻到一 股柔和、清新的香味。 不时还闯进一个粗鲁的人,他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汗味,而更主要的是烟草味。 “喂,脉搏怎么样?” 那个温柔的人低声细语地回答,声音几乎听不见。而那个粗鲁的人却精力充沛 地、瓮声瓮气地说道: “很好!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主要是要照料他保持绝对安静,避免任何外 来的刺激。……” 伊万·伊里奇心里慢慢说:“你自己就是外来的刺激。……走吧,别在这儿嗡 嗡了。……而你,对人关心备至的人,弯下腰来,整理点什么东西,最好是摸摸我 的手。……你瞧,我只要一想,你就明白了。这是多么好的助理护士周!他们从哪 儿找到这样一位可爱的人儿呢?” 禁止他说话,可是没法禁止他思考。很多年了,他不曾有这样的机会,可以独 自留下来,没有烦恼,用不着操心。这是对他在艰苦.的年代忠诚服务的最大奖赏。 不老实的事他从来没有干过,他的良心如同阴雨天那只烟灰色的猫一样,恬静地打 着盹儿。他的思绪在一种半现实的世界中徘徊。最常回想起的是彼得堡常见的那种 北方夏日的阳光,在凉快的日子里,阳光洒在微风掠过的人行道那蓝油油的沥青路 面上。……在彼得堡,曾思考过多少事,曾经历过多少事啊!……于是,在他阅着 的眼睛前面,浮现出一座木房子的窗户,阳光不甚明亮地照在有气泡的玻璃上,在 玻璃后面,他觉得好像……可是回忆渐渐消失了,飘然而去了,剩下的只是由于它 的触动而引起的温情的忧郁。 一段久已忘却的歌词索绕不去地在他的记忆中重复着。他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这 支歌,已记得不确切了,可能是在克列斯托夫河对岸的新村,那时他在郊外避暑。 在蔚蓝色的朦胧暮色中,一个瘦削的、懒洋洋的吉卜赛女郎弹着琴弦,低声唱着: “您向右转再向左拐,穿过黑洞洞的走廊,绕过整个房子,右边就是门一道,里边 是顶层阁楼,你要寻找的东西,怎么也找不着。……” 她对着默默地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的男人们唱着,唱着永恒的渴望,没有这种 渴望,生活也就不成其为生活了。……寻找吧,寻找吧,到阁楼上去看看——那里 有没有?嗨,你们这些傻瓜,准是喝醉了!你们在寻找什么人?你们沿着长长的街 道向着北方的落日走去,在你们的脚下,微风驱赶着尘土,你们在寻找——那扇镶 有带气泡玻璃的小窗在哪儿?就在那儿的窗台上,坐着一位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 她穿着印花布连衣裙,竖起膝盖,正在读书,书中写的是关于你,正在边走边寻觅 的你的故事。这全是胡说八道——您正在寻找您自己。…… 在寂静与黑暗中,伴着时钟的嘀嗒声,伊万·伊里奇处于朦朦胧胧的睡眠和梦 幻状态:随着生机的恢复,深深隐藏着的、原则上为他所谴责的自爱心在他心中苏 醒了。在半似虚幻的世界里,他仿佛把自己的回忆,最美好、最纯真、最亲切的回 忆——一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遗失在路上的,常常是一去不复返的东西,都搜集起 来了。自爱心又像健康一样回到了他身边。他已经吃得很香,而且还背着护士使劲 地伸了个懒腰。 一次,他美美地睡了一觉,吃了养麦粥,在枕头上躺舒服,突然大声说道: “护士,能不能和您聊一会儿,都是些小事儿?” 她急快向他俯下身去。 “嘘!”她吃惊地小声说,用手掌握住他的嘴唇,“嘘!”可是手一离开,他 又说起来,而且是带着调皮的语气说道: “那么您就随便给我讲点什么吧。……您的手小小的,多么招人喜欢。您多大 了?叫什么名字?” 她短促地叹了好几次气,不知是哽咽,还是喘息。……她有点让人奇怪。他想 对她说的其实是这样几句话:“我一觉醒来,突然想到……如果一个人不爱他自己, 那么他就不会爱任何人——那他还有什么用呢?比如说,那些无耻之徒,那些卑鄙 家伙——他们不爱自己……他们睡不安稳,他们一个劲地搔痒,整个皮肤都在发痒, 一会儿愤怒涌上心头,一会儿又害怕得坐卧不安。……一个人应该爱自己,应该爱 自己身上那种别人也能够爱的东西。……特别是女人,他自己的女人。……” 可是这些话,伊万·伊里奇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护士走出房间,很快和医生一 起回来了,就是那个外来刺激的敌人,他肆无忌惮地用低沉的嗓音说起来: “怎么啦,老兄,您要调皮啦?不行,不行,……说几句是必要的话我还允许,…… 我必须让你以最好的样子回到团里去。而您的责任,美男子,是尽快地成为一个完 全合乎条件的人。……给他吃一片安眠药,护士。……” “停一停,亲爱的,我在这儿下车,到村子里我就走着去啦。”库兹玛·库兹 米奇说道。 “干嘛走着去呢?” “你别管我。我要像一个云游四方的人一样到那里去——你懂吗?” “那是你的事。……”拉杜金把那匹喂得饱饱的拉炮车的骟马停在一条轧出来 的道路上,旁边是一道堤坝,上面长着几株弯曲多结的、叶子已经凋落了的柳树。 斯帕斯克村就在那个浅浅的池塘的对岸。靠近岸边是一个个堆着新麦进垛的打谷场。 从泥抹的土房覆盖着暖暖和和的、矮矮的芦苇房顶,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全村都在造家酿白酒,”拉杜金说道,他深深叹了口气,端详起那群鹅来。 这些吃得饱饱的、架子十足的白鹅正在堤坝上走着。打头的那只公鹅一看见那辆停 着的马车和两个人,便不以为然地停下来,它后面那五十来只鹅也随之站住了。它 们相互之间嘎嘎叫着,商量着,接着就匍匐着,摇摇摆摆地从堤坝斜坡上溜到水里, 仿佛被轻风驱赶着似的,在黑糊糊的水里向一片沼泽游去。 “像这样一只鹅,约有十五磅重,这东西,”拉杜金说,“嘿,我的妈呀真该 煮煮它吃了。……” “你走吧,亲爱的,”库兹玛裤兹米奇急忙跟他握手,“告诉政委,我要在这 儿熟悉熟悉环境,这个那个的——要忙活一阵子。过个把星期,好不好,你就带征 粮队来。一切都好商量。” “你会在这儿喝得酩酊大醉的,库兹玛。” “我滴酒不沾,亲爱的。唉,掉转马头走吧,走吧,要不,会有人看见我们的。 拉杜金把车回过来,用根细树枝朝着屁股肥大的骗马狠狠地抽了一下,头也不 回,就急驰而去。库兹玛·库兹米奇越过堤坝,朝村里走去。他那件破旧得发绿霉 的大衣还是以前用神父的皮大衣改做的,他腰里束一条印花头巾,背后挎着红军的 粗麻布背囊,头戴一顶帝国主义战争那个不堪回首的时代的士兵高顶便帽。总之一 句话,他那副样子倒很合适。 村子里的深秋是枯燥乏味的。樱桃树和苹果树的叶子已凋落,因为拉运蔬菜而 弄得乱七八糟的菜畦里,铺满了被夜晚的寒霜打得湿漉漉的树叶。把阳光引进茅屋 的小窗的向日葵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些朽烂的秸秆直挺挺地立在那里。遍地泥泞, 一直到门口。褪了色的百叶窗被寒风吹得嘎嘎吱吱、噼噼啪啪地响着,你也不想向 窗外眺望,因为你从那里也许只能看到一只落在篱笆上的乌鸦,正无精打采地等着 主妇往院里扔点什么能吃的东西。 “他们还没有被唤醒,还懵懵懂懂地生活着,哼哼着,搔着痒痒的,情感在睡 觉,愿望缺乏想象。……然而每个人却是按照不知是什么样的亚里斯多德或者普希 金的形象面貌创造出来的。你们同样有两只眼睛,用来看世界上那些看不惯的奇迹, 每个人的肩膀上同样有了脑袋,——那是一切奇迹中最大奇迹。……”(库兹玛· 库兹米奇甚至摇晃了一下高顶帽。)“如果把它和宇宙相比较,那么脑袋自然毫不 足道。可是别一方面,整个宇宙又都装在这个脑袋里——它这个脑袋,能够洞察连 圣经中的上帝都不过问的秘密。……因此,何苦从窗口去看乌鸦呢?” 库兹玛·库兹米奇大致这样琢磨着,高兴地吧嗒着嘴,走过矮矮的篱笆和覆盖 着芦苇屋顶的茅舍。他遇到一个姑娘,脚登长统靴,身穿光板短皮祆,用扁担挑着 满满的两桶水。她身架宽大,体态匀称,神情冷淡。 “你叫纳杰日达?或许我没有弄错吧?你好!” 姑娘站住了,慢慢地将宽脸盘转向他。 “嗯,是叫纳杰日达,您从哪儿知道的?” “我是一个能与灵魂交往的人。” “如今已经没有你们这种人啦。走你的路吧!” “啊,要赶走我,”库兹玛·库兹米奇说,“那我就再到草原上去数坟头。哎, 漫漫长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老天爷,多么遥远呀!……” 姑娘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她本来想迈开脚步走,可是又站住了,疑虑重重地盯 着这个人那笑嘻嘻的、非常狡猾的脸。库兹玛·库兹米奇在她面前把手一摊,说道: “我想睡——就在草垛里睡个够,想吃——就去偷点东西。……可是这些我都 不需要,我亲爱的……光知赤着脚走在尖利的石头上,还在作着预言。圣徒站在柱 子上,用蝗虫充饥。……你知道什么是蝗虫吗?就是蚂蚱。他们为什么要受苦?回 答呀!……你要思量思量。……”(他向她靠拢一点,努努嘴唇。)“他们热爱人。…… 每个人都是一个奇迹,而你,纳杰日达,是双倍的奇迹。……我看见什么啦?我看 见你们打了麦子,酿好了烧酒,家家户户都散发着烤猪肉的味儿。……你们一切都 很富足。……但是没有欢乐。……你们没有光明。……” “你是不是卖煤油的?”姑娘回过头来望着他,没有把握地问道。 “我什么都不卖,也不是来乞求施舍的。我到你们这里来乐呵乐呵,也让你们 快活快活。” 姑娘没有吱声,又用像鸟云一样灰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她蹲下来,放下水桶, 把扁担放在水桶上,说道: “我们村子里阴沉沉,你不会让我们快活起来的。……你打算怎么着让我们快 活呢?” “我既然说了,那就是说我有办法。……我是个解除教职的神父。……” 姑娘张开嘴,那张嘴是那样鲜活,牙齿是那样整齐洁白,让库兹玛·库兹米奇 高兴得直跺脚。她的冷淡神情仿佛被一阵风从脸上吹走了。 “啊呀,”她说,把双手放在胸脯上,那件短皮袄在胸部扣不上。“啊呀,” 她迈开粗壮的大腿,又重复道,“那就到我们家去吧。……我父亲跟您聊聊,他有 教堂的钥匙。……” “不,”库兹玛·库兹米奇说,“我不去。……你们来找我吧。……就这样吧, 黑眉毛的美人儿。……” 他挤挤眼,愉快地耸了耸肩膀,就顺着街道走去,一面观察着,哪一家的院落 更简陋。 给伊万·伊里奇解开眼睛上的绷带的日子到来了。这是在黄昏的时候进行的。 护士在门外对医生惊慌地小声说了几句。……“蠢话,”他一再说道,“男人不是 兰花,就照我说的去做吧。……”护士回到床前,俯下身去,她那秀丽的长发弄得 伊万·伊里奇的鼻子挺痒痒,她解开绷带,他第一次听到了她那轻柔的、断断续续 的声音,而不再是窸窣声和絮语声了。 “病号,静静地躺着,渐渐适应亮光。……” 在黑暗中度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他有几分恐惧地睁开了眼睛。一切 都模模糊糊的,微弱的光线透入房间——罩在窗户上的那条毯子拉开了一个角,护 士坐在床铺靠脚那一头的一张小桌子旁,因此他看不清她的脸,她低着头,正在用 纱布绷带做什么东西。 伊万·伊里奇躺着,微微笑着。头顶是倾斜的天花板,当然,那儿还有一道通 往阁楼的梯子,而这儿就是那个镶着有气泡的玻璃的小窗户。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 好的地方了。……仿佛从伤口上揭去新结的痂,关于另外一个地方的回忆立刻浮上 心头,那里浓烟滚滚,炮声隆隆,土地被翻起,这时候,眩目的、黄糊糊的爆炸又 在他眼前闪耀起来。……“不要,不要!”伊万·伊里奇丢开了这几乎开始折磨他 的脑子的回忆。……他又听到了时钟的嘀喀声,它从容地、毫无痛苦地把生活划分 成均匀的段落。…… “护士,”伊万·伊里奇呼唤道,“我看不清楚您。” 她摇摇头。绷带从她的膝头滚下来,松开了,她又动手重新把它卷好。她动作 轻盈——她一定还很年轻。……可是多么有经验啊!不管伊万·伊里奇费多大劲想 看清她的脸,可是暮色更浓,这会儿只能模模糊粗地分辨出她的麻布罩衫和像狮身 人面像似的遮住肩头的三角头巾。 “明白啦,明白啦……这个可怜的姑娘准是因为生天花变丑了,或者是特别难 看。当然,她觉得我会多么感激她。”伊万·伊里奇叹了口气。“像这样温柔的、 忠实的、生死与共的朋友有多少啊!她大概很聪明,——难看的女人都很聪明。…… 应该娶她们,爱她们。……可是男人们拼命也想弄一个长着洋娃娃似的睫毛的漂亮 脸蛋儿和他们同床共枕,嘟嘟囔囔地说着各种庸俗无聊的废话。……达莎是另外一 回事,我可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爱上她的。……可她并不想那样。……” 护士以为他睡着了,就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并且好长时间没有回来。 后来,门轻轻地吱扭一声开了。一盏昏黄的灯火出现了。伊万·伊里奇一动不动, 微微睁开眼睛。他看到达莎走进来,身穿白罩衫,头戴三角巾,她拿着一盏小小的 洋铁灯,用仿佛透明的、粉红色的手掌过着灯光。看到达莎,伊万·伊里奇并没有 感到惊奇,——他只是不相信这是达莎。 她把灯放在桌子上,把灯芯拨小点儿,坐下来,开始瞧着伊万·伊里奇。她的 脸清瘦,像得过伤寒的小姑娘。在微微努起的嘴角边有一道细细的皱纹。灯光照着 她的半边脸和一只眼睛,那眼睛又大又安静,瞳孔里有一个微小的光点。她想安顿 下来坐好长时间,就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把下巴支在拳头上。只有达莎才会这样 坐着。 ……那天晚上在彼得堡,她来到捷列金的寓所那个“反习俗斗争中心站”,他 第一次在那里见到她,他觉得她像春天那么美丽。她两颊通红,穿一套黑色呢绒衣 服觉得热乎乎的。一股柔和的香水味儿充满整个房间,一些诗人、“堂皇的亵渎神 明行为”的参加者,就坐在这儿搭在一根根木头上的木板上。她把下巴支在小拳头 上,用小手指抚摸着微微努起的、任性的嘴唇,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诗歌。……后 来,他把她坐过的那把椅子搬进自己的书房。…… 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两次心跳之间在记忆中闪过。伊万·伊里奇的心呼呼地 跳得越来越响,好像更夫在半夜里喊道:醒一醒!但是,这个坐在床铺靠脚一头的 凳子上的女人,不可能是达莎!他一动不动,从眼皮缝里贪婪地望着她。……她大 概是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就整个身子向前探过去。…… “护士!”他唤道,“护士!……” 他睁大眼睛,从床上稍稍坐起来。……达莎轻轻地,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急 忙站起来向他扑过去。……他抓住她的肩膀、她的后背,仿佛害怕这个幻影会消失 似的……这就是达莎,消瘦的、柔弱的、活生生的达莎!他把她的脸紧紧贴在身上, 感觉到她的嘴唇在颤抖,浑身在哆嗦。……他抱住她的头,又推开一点,以便能够 端详着她那可爱的、永远新鲜的、永远出人意外的美丽的脸。她闭着眼睛,一遍又 一遍地说着: “我和你在一起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他开始吻她的嘴唇,吻她那给苦难刻上两条细纹的嘴角,吻她闭着的双眼。 “现在放心吧,放心吧,伊万,亲爱的,”她小声说道,“我哪里也不去了, 我要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傍晚时分,全村的人都知道,穷寡妇安娜·特列赫日里娜的茅舍里住下了一个 人,这个人在街上碰到纳吉卡[注]·符拉索娃,对她说:“我到这里来是要让你们 快乐,我是红军方面的神父。……”所有的女人,年老的和年轻的,都相信这回事。 纳吉卡的舌头都疼了,她不停地讲着同样一件事:她去打水,她心里似乎早就有一 种预感,他突然叫住她:“纳杰日达!”(“真的?老天爷,”女人们打断话头, “他从哪儿知道的?”)“问题就在这里——他是个能与灵魂交往的人。……”他 有一张俄罗斯人的脸,红红的,好像整个皮都剥掉了,头发一直披得肩膀,穿得破 破烂烂,但是并不饥饿,挺快活,说话净打哑谜。…… 男人们听到娘儿们的这些闲话,都笑了:“这个能与灵魂交往的人可别从四角 放把火把我们村给烧掉。……如果他真是一个神父,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最富的 人家去。……可是在特列赫日里娜家里,连蟑螂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不,娘儿 们,应该把他带到村苏维埃去,要他出示证件。……说不定他是匪徒的探子呢?真 是的……” “你们龇牙咧嘴地也笑够了,人们都觉得可笑,”一个女人对这样说的人回答 道,其他女人也一致随声附和。“革命前,我们总是听从你们,”那个女人嚷着, 两眼无所畏惧地闪着光,“可是从你们的命令中很少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把 拳头抵在结实有力的大腿上。“我们的智慧并不比你们少,而且见解更多。……我 亲爱的人们,”她对女人们说,“看看我的纳吉卡,她那件短外衣胸部都要绷开了。…… 她照着镜子,叫着我:妈妈,妈妈,为什么我就没有活路呢?叫她怎么办——让她 等到另一个圣母节吗?”她又冲着那个男子说:“不,为什么他不到你家去大嚼猪 肉?基督是不是只到富人家去?他所以要住在这个穷鬼安卡[注]家,是因为他是红 军的神父,他不需要你的猪肉,他关心的是我们不幸的命运。” 那个人只好摆摆手,走开了。傍晚时候,女人们聚集在安娜的房子附近,派了 几个代表进去。进去之前,代表们从邻居的小姑娘那里打听到,这天一清早,安娜 ·特列赫日里娜就在浴室里生着了火(就是房后池塘岸边那间破破烂烂,熏得漆黑 的浴室),神父在那儿洗了澡,她还让他穿上亡夫的一件干净衬衣。神父洗过澡之 后,现在正打算和安娜一块儿喝鼠尾草汤(村子里把这种汤当茶喝)。 神父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衬衣,坐在长凳上,双手放在桌子上。纳吉卡没有骗人 ——他的脸红红的,叫人害怕,可是嘴角上却现出甜蜜的笑容,活像一只熊。那寡 妇正在木柴上煎鸡蛋,蓝幽幽的火苗呼呼响着,从茶炊都正对着通风口的细细的烟 筒里冒出来。 三个代表走进来,鞠躬行札,道了一声:“您好!”随后就在靠近门口的长凳 上坐了下来。她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人家什么都看出来了。 “说说吧,你们来干什么?”库兹玛·库兹米奇突然大声问道。代表们眨巴着 眼睛。她们中的一人,纳杰日达的母亲,用甜腻腻的声音答道: “听说,旧习俗已经废除了?可是我们,神父,还是赞成旧习俗。人们办喜事 儿就一次,可是活得却很久。……对不对?” “人活得很久——也就积攒很多钱财,”库兹玛·库兹米奇回答,“你们为什 么还待在这里不走呢?” “你不要怕我们,我们是苏维埃的人。我们选举了村苏维埃,我们投票赞成苏 维埃政权。我们关闭了教堂,还决定把那个神父送交县肃反委员会,因为他藏着一 挺机枪。” “哈哈,”库兹玛·库兹米奇说道,“你们那个神父还不可轻视咧。” “你可知道,这个神父还威胁我们呢,他说:‘你们这些反基督的人,我要从 窗外用马克辛重机枪冲着你们的集会扫射。……’他就是这样吓唬我们。……当然, 我们那些要出嫁的姑娘们也跟大伙儿一块投了票,可是圣母节就要到了,她们还是 想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她们坚持要这样,是商量好了还是怎么的,你知道,姑娘 们一结成群,一个也别想把她们分开。……所以你给我们说说该怎么办。听说你被 免去了教职?” “一点儿没错。”库兹玛·库兹米奇答道。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信仰自由思想——我和上帝闹翻了。” 代表们惊慌地互相对看了一眼。纳杰日达的母亲凑到另外两个人耳边咕哝了几 句,那两个女人也凑到她耳边叽咕着。她说道,不过声音比较严厉了: “这就是说,婚礼是无效的了?” “为什么?——只要姑娘们愿意。……我为她们举行婚礼,并且登记在册—— 就是在全世界基督教代表大会上也解除不了她们的婚姻。我要像给红方皇后加冕那 样,给她们戴上婚礼冠,引导新郎新娘围着读经台转一圈,问一些应该问的问题, 说一些应该说的话,然后我们就心安理得地娱乐娱乐,饱餐一顿。……你们还需要 干什么?” 另一个代表说道: “我们还有孩子没有受洗,没有取名。” “多少?” “可以算一算。很多。” “怎么,他们没有受洗,连奶嘴也不好好咂了?” 代表们又互相看了一眼,耸耸肩膀。寡妇把煎锅放在桌子上,回到炉灶旁,忧 郁地看着库兹玛·库兹米奇怎样用勺子舀起鸡蛋,眯缝起眼睛,狼吞虎咽地吃着。 “洗礼有效吗?” “完全有效,就像圣符拉基米尔时代一样。” “你怎么主持仪式呢,没有辅祭,也没唱诗班?” “我要他们干什么?我一个人就办啦——用不同的声音唱。” 于是纳杰日达的母亲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用手掌边敲了敲桌子,说道: “你要收很多钱吧?” 库兹玛·库兹米奇没有马上回答。她甚至呼吸都沉重起来,她的手也开始发抖; 另外两个代表坐在门口,伸长了脖子。 “我不收你们一个戈比,就是这样。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钱。只要把结婚证书 的钱交给村苏维埃的文书就行啦。” 这个人提出的办法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很诱人的,但是也叫人害怕:万一他是一 个反复无常的人呢?……一个半日之前,那时这个村子还在马蒙托夫首领的控制之 下,也来过这样一个人,赤脚穿着套鞋,大胡子一直长到眼睛那儿。他走到一所房 子,黄昏时人们正坐在里面闲聊,他站了一会儿,当大家跟他熟了,他就在阿基姆 老爷爷旁边坐下。他大概以为,人们会给他一支烟抽,可是没有。他翘起二郎腿, 凑到老人家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你认出我来了吗,老兵?”“认不出。”那个 人说得更加神秘了:“那么,就认识一下吧——我是沙皇尼古拉二世,在叶卡捷林 堡处决的不是我,在公开露面的时间没有到来之前,我一直秘密地在大地上游荡。……” 阿基姆爷爷有点耳聋,没有完全听清楚,于是就嚷嚷起来。人们不是傻瓜——马上 把这个皇帝拖到堤坝上,要把他淹死——只是因为他一个劲儿地喊:“你们怎么啦, 你们怎么啦,兄弟们,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他这才活了下来。 “你不像个疯修士,再说,眼下也没有这样的人了,”纳杰日达的母亲说道, 她觉得很热,就把大衣敞开了。“你为什么不收钱呢?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相信 你呢?” “我喜欢盐。我主持婚礼和施洗礼的,每一家给我一撮盐吧,”库兹玛·库兹 米奇放下勺子,向寡妇转过脸去,“把茶炊端过来,你们瞧,”他给代表们指指安 娜,她瘦瘦的、黝黑的脸耷拉着,胸脯平塌塌的,穿一件打补钉的裙子,下摆掖在 腰里,“她相信我,无论什么地方,她都会跟我去。可是你们,吃得饱饱的,胖胖 的,却总是在人身上挑毛病,怀疑人家是骗子,你们是富农,和你们相处我觉得厌 烦,我一生气,天一亮我就走了——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快乐。……” 安娜把茶炊放在桌子上,代表们看见她在微笑,枯瘦的、丑陋的脸流露出幸福 的神情。纳杰日达的母亲像鹰一样扫了她一眼,说道: “好吧!”她向库兹玛·库兹米奇伸出粗糙的手,“别生气,你用不着再到远 处去了,在这里你会找到一切。……” 早晨,库兹玛·库兹米奇爬上钟楼,敲起那口大钟来。铜钟的悄悄轰鸣在村中 回荡,老头儿和老太婆都凑近窗口。他又敲了第二遍、第三遍,随后抓起那些小钟 的绳子演奏起来,敲出一阵细碎的乐音,接着,哨!——他又敲了一下那口三百普 特重的大钟。你还没来得及把手指举得脑门上,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这个被免 去教职的神父正在起劲地演奏着一首舞曲。 一个受人敬重的村民走出大门,不以为然地望着钟楼。 “神父又在胡闹。” “揪住他的头发从那儿拖下来,打发他走。……” “打发到哪里去?倒是他把你打发了。……” “不过,他会成功的。……也好,姑娘们高兴,娘儿们高兴,那就让人们快活 快活吧。” 全村人——被邀请的、没有被邀请的——都准备快乐一番。那天有雾,草上结 了一层霜,到处散发着烤面包和烤猪肉的香味,有的院子里开始忙乱起来,家禽呜 叫,鹅和母鸡从大门里飞跑出去。……一家屋子里,一位新郎穿戴整齐,刮了脸, 苦恼地坐在上座[注]的长凳上,东西不吃,烟也不抽。在另一家屋里,人们正在给 新娘梳妆打扮。老太婆们觉得,这种事情眼下没有她们不行,正在教她怎样哭诉合 乎礼节。 这不是鸭子在岸边嘎嘎啼唳。 这是美丽的姑娘在闺房里嘤嘤哭泣…… 一个老奶奶用凄楚的嗓声唱起来,另一个随声接下去,把那满是皱纹的面颊伤 心地托在手掌上: 再见吧,再见吧,红太阳, 抚养我的亲爱的父亲, 还有生育我的亲娘! 把我嫁出来,把我卖出去, 你们开怀痛饮, 为了我远嫁异乡。…… 但是没有一个新娘愿意哭诉,甚至抱怨起来: “那是在你们那个时代,老奶奶,人们为女儿嫁到异乡喝酒,如今我们只有一 个地方——苏维埃。……” 到处都在煮呀,烤呀,人们拿着水桶、扫帚跑来跑去。媒人们从一家到一家, 进进出出,她们身上早已散发着强烈的酒味儿。青年人聚集在教堂的院子里,两个 手风琴手按动着键盘。 这时候,村苏维埃主席、四次乔治十字勋章的获得者、残废军人斯捷潘·彼得 洛维奇·涅多耶希卡什从邮局那边来了。他一点也不注意那钟声,仿佛没有听见似 的,他打开村苏维埃大门上的锁,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拿着锤子和一张纸来 到台阶上;他用四个钉子把那张纸钉在门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用一小块报纸包着 的图章,往上面哈哈气,盖在他签名的地方。那张纸上写着: 斯帕斯克村的公民们,因为德国发生了革命,定于今天十一时召开群 众大会。 人们涌向村苏维埃。库兹玛·库兹米奇从上面看到,教堂广场上已经没有人了, 就停止打钟,从钟楼上下来。教堂长老——纳杰日达的父亲——穿一件镶金边的蓝 色长袍,呼的一声,懊恼地关上了蜡烛箱的盖子,说道: “斯捷普卡·捏多耶希卡什这个狗崽子,去年夏天他整个缠磨了我一星期,要 我拿出二百卢布,用来铺木板房顶。现在他要报复,这个独脚鬼!婚礼让他给搅和 了。” “怎么回事?” “什么地方又发生了革命,是在德国吧?……又赶着人们去开会,不搞政治, 他一分钟也忍受不了!这个傻瓜,天哪!” 在村苏维埃门口的台阶上,斯捷潘·彼得洛维奇正在向人们讲话,拳头在空中 挥动着,木腿在木板上跺打着。他的脸圆鼓鼓的,嘴张着,小胡子像一根根刺。 “国际形势对苏维埃政权很有利!”当库兹玛·库兹米奇挤到靠近台阶的时候, 他正在嚷着。“德国人向我们伸出了劳动的手。这是对我们革命的巨大帮助,同志 们。我见过德国人,我到过德国。我要说明一点:他们日子过得很小气,每块面包 他们都要算计,但生活比我们好。对这件事应该好好思考思考,同志们,在像我们 这样一个村子里,他们就有自来水,有下水道,可以把粪便排放到菜园里,有电话, 每套住宅里都有煤气,还有理发店,带台球的啤酒馆。……至于学校、至于人人都 识字,我就不说了。……每家都有自行车、留声机……”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声,有人鼓掌,于是大家也鼓起掌来。 “在东普鲁士,一颗炮弹夺去了我的一条腿。但是,我现在不从个人方面来谈。……” “说明白点!”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无所顾忌地喊道。 “在我不幸的残废这件事上,我不怪德国人民——这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国 际帝国主义的罪过。……应该坚决地斩断国际帝国主义的喉咙。……我们俄罗斯人 首先明白了这一点,可是德国人也终于明白了。同志们,在这个大会上,我们要向 两国人民喊出这样的口与:世界革命万岁!……” “乌拉!”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于是全场又鼓起掌来。 “现在我们转到本地的事情上。我们学校的房顶记得像筛子,关于这个问题, 曾经作出过一个决议。我现在要问:钱收齐了吗?铺房顶的木板买了吗?没有。可 是娱乐的钱你们倒有,给神父的钱倒有。钟声把周围十俄里的人搞得烦死了。…… 难道就为了这些事,德国人向我们伸出劳动的手吗?我建议通过一项决议:在修理 学校的款项、支付女教师的劳动报酬以及买笔记本、铅笔的钱,总数为四千九百零 七卢布七戈比,没有收齐之前,不能举行婚礼,也不能敲钟。……” 主席的讲话产生了影响——主要是大家觉得很惭愧。之后,又有几个人讲了话, 他们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补充了一点:既然婚礼已决定举行,那么拖延下 去也没有好处;钱应当赶快收齐,但是不是按大家摊派的办法,而是让这十六户举 行婚礼的富裕人家缴纳。大会就此作出了决议。 新娘听到这个决议后,就欢呼起来,还对父母说了许多话,弄得那些做父亲的 只好沾着唾沫数好钱;交到村苏维埃。斯捷潘·彼得洛维奇给了收据,只说了一句 话:“干去吧!” 新娘们被领进教堂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人们不禁大叫一声:新娘身上披 挂得真是应有尽有!毛领皮大衣,镶有金色、银色流苏的头纱,两寸高跟的皮鞋— —新娘们仿佛在踮着脚尖走路。当她们在门廊里脱去外衣的时候——老天爷!什么 样的装束!什么样的衣服!简直连见都没有见过!五颜六色,臂部那么瘦,几乎要 绷开,下面像一束花那样蓬散开去,脖子裸露着,纳吉卡·符拉索娃的手臂一直露 到了胳肢窝。 “瞧,瞧,这难道是贝尔加·戈洛赫佳斯托娃吗?”“瞧斯捷什卡吧!”“她 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大家都知道——她和她父亲用牛车拉着面粉和脂油到 诺沃切尔卡斯克去了五次……是从诺沃切尔卡斯克的太太们那儿换来的。……” 几个见多识广的人这样说: “我见过省长家舞会——可是哪能比得上这个呀!” “舞会算什么。……诺沃切尔卡斯克举行罗曼诺夫王朝三百周年纪念,太太们 都聚集到大教堂——她们从四轮轿式马车里下来,走在呢绒地毯上,但是跟这些人 一比,还差得远哩。……” 库兹玛·库兹米奇走了出去,没有穿神父的法衣,只穿了一件辅祭的法衣,戴 一顶油污的法冠,遮住他的秃顶。(以前那个神父不仅逃脱了逮捕,而且还来得及 把圣器室抢劫一空。)库兹玛·库兹米奇打量了一下新娘们——一个个都是体态丰 满、雍容华贵的美人儿!新郎们却面带惊惶神色,仿佛显得比新娘矮小。库兹玛· 库兹米奇满意地叫了一声,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就开始举行仪式——他急速地、 愉快地说着,一会儿语如连珠似的嘟囔着,一会儿顶替辅祭用低沉的声音哼着,一 会儿又伴唱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逐字逐句都按规矩去做。 结婚仪式完毕,他叫新人们亲吻,并且对他们讲了一番话: “以前总给你们讲寓言——现在我给你们讲讲真事。大约在革命前十五年,我 有一个教区,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那时候,我过着惶恐不安的生活,我亲爱的公 民们。我是俄罗斯人,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什么事都不合我的心意,什么事都不对 头,什么事都叫我痛心,什么事都关系到我:因为我正寻求公正。可是发生的一件 事使我不再犹豫动摇了。一个年迈的老人,是个瞎子,在一个小孩的引导下来到我 那里。他从包脚布里掏出一张跟他一样老的三卢布的钞票,揉搓着,摸索着,放在 我面前,说道:‘这是给你的,为我的老太婆做四十天祈祷,[注]为她的灵魂安息 祈祷。……’‘老爷爷,’我说,‘这三卢布你收起来,我本来也会为你的老太婆 做祈祷的。……你是从远方来的吧?’‘从远方来,走了十天。’‘你多大岁数啦?’ ‘我也糊涂了,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岁了吧?’‘有孩子们吗?’‘一个也没有,都 死了,老太婆那时还活着,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十年,都习惯了,她心疼我,我也爱 她,可是她死了。……’‘你在讨饭?’‘在讨饭。……行行好——收下这三卢布, 为她做四十天祈祷吧。……’‘好吧,’我说,‘告诉我名字。’‘谁的名字’ ‘你那老太婆的。’他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盯着我说:‘她叫什么?我忘了,想不起 来了。……年轻的时候,人们叫她儿媳妇,后来叫她女主人,再后来她成了老太婆, 于是就叫她老太婆。……’‘不知道名字,我怎么为她做祈祷呢?’他拄着探路用 的拐棍,站了好长时间。‘是呀,’他说,‘忘了,因为穷,日子艰难。好吧,我 去问一问,也许人们还记得。……’秋天,这位老人回来了,从包脚布里又掏出那 张三卢布的钞票。‘我已经打听到了,’他说,‘村里有一个人想起来了:她叫彼 得洛芙娜。’” 十六位新娘都站在那里,眼睛搭拉着,嘴唇噘着。那些年轻的丈夫,因为衬衣 的领子箍得紧紧的,紧张得满脸通红,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新娘旁边。人们静静地 听着。 “俄罗斯人像野草一样生长着,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老爷们掌握着统治权, 商人们拼命捞钱,我们这些人摇动着香炉,而你们,美人们,在这可恶的时代,没 有让血在你们的血管里奔流,而是像野草中的鲜花,没有开放就枯萎了。”库兹玛 ·库兹米奇仿佛思考似的中断了讲话,他摘下法冠,搔了搔他的秃顶。纳杰日达· 符拉索娃小声问道: “现在可以走了吗?” “不,等一等。……就在我将近老年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到公正本身。这不是 涅克拉索夫[注]写的那种公正。你们大概读过他的作品吧?不……这也不是傍晚时 我坐在小河边的篝火旁,独自垂钓,拍打着脖子上的蚊子,常常梦想的那种公正。 公正——是战斗的、严酷的、不妥协的。……用不着隐瞒——我也不只一次被它吓 坏了。……当机关枪一开始哒哒哒哒扫射,骑兵挥舞着马刀冲过来的时候,那就顾 不上什么哲学了。”(人群中响起一阵抑制住的笑声。)“在那儿找不到公正,” 他指指教堂的圆顶,“在你周围也找不到。公正——就是你自己,英勇无畏的人。 要敢想敢干。……你们为什么瞪着我?或许我讲得不明白?我到这里来是要教你们 吃喝玩乐。……今天你们,”他用手指着,叫着名字,“奥丽娅、娜佳、斯捷莎、 卡捷琳娜——要跳舞,直跳得地板呻吟,直跳得米古拉、费多尔、伊万的眼睛像疯 子一样闪闪发光。我的话完了。……布道结束。……” 库兹玛·库兹米奇转过身去,背朝人们,走进了圣器室。 团政委伊万·高拉从察里津回来,在那里人们告诉他,从彼得格勒和莫斯科来 的征粮队对任务并不总是能够胜任的。他们之中有些人没有经验,因为饥饿变得凶 狠了,一看见村子里的人在吃鹅,他们就失去了自制力。有这样一个支队就失踪了; 在沃龙涅什车站的一节封闭的货车车厢里,发现了另一个支队,里边躺着三个彼得 格勒的工人,肚子被剖开,塞满了粮食,一个人的脑门上还钉着一张字条:“让你 吃个饱!” 政委答应帮助察里津的同志们。回到团里之后,他就着手挑选参加支队的人员, 预先和他们谈话。他委派拉杜金、巴依科夫和扎杜依维捷尔到斯帕斯克村;他把他 们叫到自己的屋子里——以前这里四望空空,也没有生火,自从阿格丽彼娜从医院 回来后,现在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槛处铺着一块粗席,桌子上铺着一方绣花毛 巾,闻到的再也不是发霉的黄花烟味儿,而是新烤的面包味儿。他请同志把脚好好 地擦一擦。 “请坐。有什么好消息要谈一谈?” “你要说什么呢?”拉杜金答道。 “我听说我们的小伙子们不愿意去征集粮食?”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这有什么关系?需要去——他们就去了。你还想要 他们乐意去?!” “这是件很敏感的事情。” 伊万·高拉背朝着窗户坐着,他转向正在闷闷不乐地用手指甲敲着桌子的扎杜 依维捷尔。 “你这个庄稼汉对这些事有什么想法?” “你要在斯帕斯克村征多少小麦?” “不少。一百六十二户——要征集四千五百普特粮食,自然,要按等级摊派。……” “他们恐怕交不出那么多。” “就是为了让他们交出来,所以我才派你们去。我派你们去,不要带武器,同 志们。” “武器用不着。”拉杜金嘟嘟囔囔地说。 “不带武器说起话来更理直气壮,”巴依科夫挤了挤眼睛,说道,“我们又不 是到敌人那里去,而是到自己人那里去。” “既是到自己人那里去,也是到敌人那里去。”伊万·高拉严肃地说。 “听着,政委,”扎杜依维捷尔说,“我不是打退堂鼓,这一点要注意。但是 钻进别人的谷仓里去,毕竟不是我们干的事儿。叫人讨厌。” “你怎么认为,拉杜金?” “不要探听我的心事,伊万。……把粮食给你运来,不就完了。” “你呢,巴依科夫?” “我是沿海一带的人,是个好结交的人。” “同志们,我叫你们来就是为这件事,”伊万·高拉把一双大手搁在桌子上, 如同父亲和儿子谈话那样轻声地说,“粮食垄断制——这是革命的命脉。现在要是 把垄断制取消,那么,我们无论流多少血和汗,富农实际上还是主人。这可不是从 前那种捧着盛一维德罗[注]水的茶炊的小店主,而是知识丰富、在碱水里煮过七遍、 久经磨炼的家伙。……” “那么,什么样的是富农,富农?”扎杜依维捷尔嚷道,“你给解释解释。我 家有两头母牛。我算什么人?” “问题不在于母牛,而在于政权在谁手里。农村里的富农日夜都在想着这件事。 他们把雇工解雇了,把母牛宰杀了,秋天连地也不耕种了,他们在大会上大肆叫嚣, 投票拥护苏维埃。他们劲头十足得像跳蚤。” “那好,伊万。……我回家去再买一头母牛或者两头公牛。那时候又怎么样呢?” “你参加红军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唉,当然是自愿的。”扎杜依维捷尔承认道。 “那么,你就不会去买公牛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会买?” “你的兴趣肯定会更广泛,你不是仅仅为了那两头牛才拿起枪来的。……” “让他去买牛好了,”拉杜金说,“你为什么让他烦恼呢?继续说吧。” 伊万·高拉微笑着,摇摇头,说道: “我不想去争论,而愿意相信人。……嗯,好吧。……这个阶级的任务是什么? 富农的任务是把粮食的买卖抓到手里。革命打开了他们的眼界,如今他们梦想的可 不是农村的小铺子、小酒馆,而是机械化大粮仓和轮船。如果他们制服了革命,扎 杜依维捷尔,你就要为他们干活,直到流尽你的血汗,你的牛也就成了他们的牛了。 他们想使垄断制度变得符合他们的利益。有这样一件事:我们带领征粮队到了一个 村子里,不管我们如何费尽心机,可什么都是耳旁风:他们抱着敌视态度,什么话 都不起作用。他们那儿有了吸血鬼,叫巴布林,穿着一件破皮祆,一双破毡靴,又 亲切又温和,只是一个劲儿地咬着他那难看的胡子。……这是怎么回事?我心想。 我们来到他的谷仓——一粒粮食也没有。自然,我们也翻过了,可是什么也没有找 到。牲口棚里只有一匹长了疥癣的老马,还有两张挂在屋顶下面的牛皮。他搞的什 么鬼?他一打听到我们要来,这个狗杂种,就到农民中间散布说:‘哎呀,沙皇的 县警察局长也不像苏维埃政权那样虐待我们。我嘛,反正一样,’他说,‘我可以 到城里我女儿那里去住,我女儿嫁给了执行委员会主席;可你们呢,我真不知道, 这一年该怎么过?布尔什维克什么东西都拿,连你们屋顶上的麦秕都要拿去给红军。 ……上帝喜欢好心人,到我的谷仓去,弟兄们,把粮食全都拿去,一粒也别剩,我 们要是活着——以后再算账。……’他还是从他们那里拿到了收据,然而他却是个 恩人……他什么也没有给我们,可是他将来会从农民那里双倍地收回他的粮食。他 这种人看似微不足道,可是到处都有,人数很多。对付他们并不容易。千百年来, 他们蹲在农民的嘴边,他们知道,拉拢什么人用什么圈套。是的,小伙子们,粮食 垄断是一项基本的、有远见的工作,很艰巨,一点不错。可是,什么事做起来容易 呢?开垦处女地总是很困难的。只有弹巴拉莱卡琴容易。……如果农民不理解这一 重大政策。——那就首先要怪你。我到殷实的农户去,对主人说:‘打开谷仓!’ 可那里的每一粒粮食都如同一滴眼泪。但是,每一粒粮食,对于神圣的事业来说, 都是神圣的。” “村苏维埃的钥匙在哪儿?” “在主席那儿。……” “那么主席在哪儿呢?” “还在那儿吃喜酒呢。……” 拉杜金、巴依科夫和扎杜依维捷尔下了大车,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问过的那 个人已经走了。他们久久地望着他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仿佛他脚下的地面忽儿 向上耸起,忽儿又下陷成深渊。他们在村苏维埃的台阶上坐下来,卷好纸烟,抽了 起来。驱赶着乌云的寒风吹着他们的脸;好像筛子筛过的、刺人痛的雪糁纷纷落下, 黑糊糊的道路上的车辙立刻被雪花填满;景象显得更加凄凉。 “听政委讲话的时侯,你的手简直想去抓军刀,”扎杜依维捷尔说道,“可实 际上呢,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庄。他们在哪儿,那些敌人?你瞧,手风琴拉得多 带劲喔!” 远处;隔十来户人家,可以看见一小群人,大概他们没有被邀请到屋里去,或 者里边实在坐不下。从那儿传来敞开宽阔的手臂奏出来的嘹亮的手风琴声和踏步声。 “你只想弄温一点脚尖,而应该一个猛子扎到底,亲爱的同志,”拉杜金说, “革命要求深入下去——这一点,政委已经讲过了。” “深入,深入,深入到什么时候?我们把一切都搞乱了,可是人们还要生活, 要种庄稼,要生孩子。这要到什么时候才做?” “鬼知道什么时候,别问我。” 拉杜金气冲冲的,嚼着一根麦楷。扎杜依维捷尔皱着眉头,不中断思路,也不 走,按照农民的想法,思考着政委昨天讲的话。巴依科夫说道: “要是这样,我们的工作可就没法进行了,伙伴们。我们是不是去找主席?” 他站起来。拉杜金对他说: “你别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不想给你说明是什么原因。” 这时,扎杜依维捷尔坚决地说: “走,大家一起去,去找主席。” “我不去。” “你应该服从。” “得啦,拉杜金,”巴依科夫用调解的语气说,“我们不走近桌子,也滴酒不 沾,我们在外屋把主席叫出来就行啦。” 他们找主席去了。斯捷潘·彼得洛维奇·涅多耶希卡已经坚持了两天,到了第 三天,他想,村里人可能会跟他疏远。于是他从木腿上刮去泥巴,穿上一条黑裤子, 让裤腿散在靴筒外边,把唇髭卷了卷,架子十足地到全村走访。 “哟,谢天谢地!斯捷潘·彼得洛维奇,请进……”主人和他拥抱,有的使劲 地拍着他的手说:“这是给主席留的首席!”人们让他坐在上座。媒人给他端来一 小碟粥,上面撒了厚厚的一层盐,让他赎罪,于是他给一卢布赎金(他不多给), 喝了满满的一杯酒,吃了一点干鱼。他原来想,到第三天,宴饮就接近尾声了,可 是他错了。狂热的宴饮、跳舞、唱歌、拥抱、亲切的交谈、争吵、和解,第三天才 仅仅是开始。 啊,这些人多么坚强呀!这些年来,他们什么没有忍受过:沙皇的总动员,最 后,连54岁的人都开始征集的时候,只有让妇女来耕地了;在北方,不管什么地方, 一个女人还能对付一匹巴拉的木犁,而在这一带的黑土地,要用两对、有时甚至三 对公牛拉的沉重的铁犁来耕。女人们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个秋天。许多人死于西班牙 流行性感冒。村子被烧毁两次。男人们刚从世界大战归来,克拉斯诺夫的动员、沉 重的苛捐杂税、哥萨克部队的强占民房又开始了。大家知道,哥萨克行为放荡。你 觉得他好像是自己人,是亲爱的干亲家,可是哥萨克一旦跨上马鞍,在街上走过时, 如果他不用长矛挑起一只乱跑的小猪,那么这个哥萨克也就不称其为哥萨克了。这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如今政权是自己的,欠缴的税一笔勾销了,土地也增加了—— 人民想痛痛快快地乐一乐了。 斯捷潘·彼得洛维奇在一个地方坐那么一会儿,恰好做到不得罪主人,就去正 在摆宴席的第二家。他坐在上座,和岳父岳母、公公婆婆头头是道地交谈着,谈眼 下正在顿河北边,在沃龙涅什、卡梅申附近激烈进行的内战,克拉斯诺夫正在那里 缠住第八、第十军。“……因此,亲爱的公公,亲爱的岳父,亲爱的媒人们,我们 可不能打盹儿——千万别打盹儿!我们应该帮助苏维埃政权。……”他还谈到家务 事,东拉西扯,主人们只是觉得很奇怪,斯捷潘·彼得洛维奇怎么什么都知道:谁 家谷仓里有什么东西,圈里有什么家畜,谁家又把什么东西藏了起来。 拖着木腿从一家到另一家,一切又从头开始:问好,就座,他感到越来越吃力 了。在一个地方,他突然从媒人手里抓过一碟子粥——这粥简直都是盐——吃了, 从士兵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揉皱的钞票——他就剩这些钱了,——扔到煤人手里, 喝了一大杯烧酒,对那位在闷热和拥挤之中跳了三天十对人组成的卡德里尔舞的新 娘嚷了一声: “斯捷潘妮达,提起点精神来!” 这时候,有人告诉他,有三个红军战士在找他。“把他们叫到这儿来?”“我 们叫过了,他们不愿意进来。……” 斯捷潘·彼得洛维奇两手撑在桌子上,低着头,站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推开 人群,来到外屋,那儿果然站着三个样子很严肃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声音很强硬。 “征粮队!……” 拉杜金用威胁的口气答道,预料主席至少要吓得站立不稳。但是斯捷潘·彼得 洛维奇一点也没有站不稳,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好闻的酒味,使巴依科夫向 他靠得更近。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早就盼着你们了。……你们这些人,”斯捷潘·彼得 洛维奇冲着敞开的大门吼道,门里边人声嘈杂,杯盘丁当,还有跳舞的踏步声, “把音乐暂停一下!”这一回他猛烈地晃了一下,巴依科夫只好扶了他一把。“同 志们,你们不是到了别处,而是斯帕斯克村苏维埃!”他扶着门框,用更果断的口 气朝着屋里喊道:一公民们,大家开会去!” 他从外屋来到院子里,三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正靠在一辆卸下牲口的大车上,用 不和谐的声音唱着哥萨克歌曲;另外两个人拥抱着,正在互相争辩着什么;还有一 个人转来转去,想找开着的大门回家去,可怎么也找不到。在这里,在大门外面— —人们正在手风琴伴奏下跳舞,——斯捷潘一再招呼大家,不要磨蹭,快到村苏维 埃去。 他急速地用木腿戳着冻结的土地,边走边说: “饮酒作乐归饮酒作乐,正事归正事。……名册已准备好,存粮已调查清楚。…… 请向察里津发电报:粮食全部交清。巴依科夫和扎杜依维捷尔劝他哪怕把大会推迟 到明天也好,那时候人们至少醒过酒来了,可他却一再说:“喝醉了但不糊涂—— 这就倍加可贵。你们不要教训我。明天会更糟:有的人就不能让他清醒过来。” 当人们正在向村苏维埃集中的时候,斯捷潘·彼得洛维奇把统计表和名册放在 征粮队的同志们面前,就开始热情地小声说起来了: “我们这里有三户富农:一户是克里沃苏契卡,这是个土匪,1907年他把邮局 给抢了,杀害了邮递员,把抢来的钱藏了十年,等起诉时效一过,就盖了一座石头 谷仓和一间店铺,战争期间,因为供应牛皮捞了一大笔钱。仅在斯帕斯克这个地方, 他就宰杀了半数的牲畜。眼下他正设法办一个合作社,想把他的铺子转让出去—— 这套鬼把戏,我很快就会弄清楚。……他说他自己害着肺病,夜里觉得好过些。…… 这是个危险人物。……另一户是米洛维多夫——他曾经是矿山的包工头,战前回到 村里,就开了一个非法的、兼营典当业务的小酒馆。……这个蜘蛛、高利贷者、坏 蛋——他把全村都一点一点地吸完了。我们听说,那个自称是皇帝尼古拉二世的人, 就是他暗中派到这里来做试探的。……第三户是米基钦科——从父辈到祖辈,他家 世世代代都是牲口贩子,他在顿河有自己的驳船。除了这三户,他们的族亲、姻亲、 干亲,还可以数出十来户。还有一些小心谨慎的农民说:‘这些事到底怎么个结局 呀?将来谁当权呢?还是明智一点,跟谁也别闹翻。’这都属于敌对阵营。……而 这些——都是我们的人,都是我们的人,”斯捷潘·彼得洛维奇用他那粗大的手指 头在名册上指划着说。“村里的形势很紧张——或者是他们弄死我,或者是我剪掉 一些人的翅膀。……” 人们正在向村苏维埃聚集——有清醒的,也有喝醉的。人群拥挤着,蠕动着, 嗡嗡响着。巴依科夫望着窗外,一边小声说着水兵的俏皮话: 海鸥在沙滩上行走, 预示着水兵的忧愁, 他们落到水面之前, 狂风暴雨就要临头。 接着他大声地对同志们说: “赶快到台阶上去,不然,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邻居的一个小姑娘,脸上长着雀斑,蓝蓝的眼睛,一副很懂事的样子,跑到安 娜的房子里,气喘吁吁地急速说着: “哎呀,老天爷,村苏维埃发生了什么事呀,男人们飞拔篱笆上的木桩呢!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扫了一眼,就全都看清了:安娜身着那件丈夫活着的 时候仅穿过一次的深红色衣服,脚穿带提靴环的靴子和白色长袜,没有戴头巾,坐 在床沿上;那个被解除了教职的神父竖起膝盖,躺在这张床上,安娜又给他换了一 件带小黑点的干净衬衫,他正拉着安娜的手。 “你怎么闯进门来了!”安娜不好意思地冲着她喊道,小姑娘急忙跑出屋来, 吓得什么也没有说清楚。但是库兹玛·库兹米奇还是被她惊醒了。这些天来他累极 了——他喝了很多,吃了很多,讲得更多。当时,农民们一字不漏地听了他的布道, 有的地方他们并不明白,然而正是这些模糊不清地方才会使他的布道更加意味深长。 在每家茅舍里,他不得不首先谈论刺激他们最厉害的话题:公正。当桌子旁边只剩 下一些年高望重的人的时候,有的人喝了酒,思想更加自由奔放,用袖子把骨头和 残羹剩饭推到一边,就说了起来: “库兹玛·库兹米奇,你真叫我们有气。……没有公正——怎么会这样呢?要 是那样,不就成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森林了吗?” 另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年轻人,”他朝屋子的另一端点着头,那儿裙子在飞旋,发辫、饰带 和兴奋的脸在乱转。“对他们简直毫无办法。现在,他们说,什么都可以干:上帝 没有了,沙皇没有了,父母都是傻瓜——这多么好哇!……眼下,什么样的木桩能 够拉住我们的孩子们呢?这个关键在哪儿呢?而你还说什么:公正没有了。……” 第三个人是个大胡子,也加入到谈论中来: “如果公正取决于人,谁强谁占上风,谁就公正,那么我们就又像被砍过的灌 木了。……” “你强不强?”库兹玛·库兹米奇问道。 “我强。……可是卢布比我更强,我一生都在经济上受欺压。” “你有没有跟什么人诉过苦?” “我到哪里去诉苦呀?” “你到基辅彼切尔斯克修道院朝拜过圣骨吗?” “没有,没有去过。”。 “这就是说,没有公正啦?” “怎么就没有呢?我一肚子火。我打完仗带回一支步枪,站在田埂上说:你们 以为我被打死了吧?分给我三亩地! “他们分给你没有?” “那还用说。……” “这就是说,公正还是有的?” “这算什么公正——这不是用枪吓唬人吗?不,老弟,我不欺负任何人,可是 别人也别欺负我。可是你看看阿基姆爷爷——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不能干活 了,寄人篱下,人家施舍给他一块令人心酸的面包。他付出的全部劳动到哪里去了? 他曾经有过一间小草房,可是被米洛维多夫拿去抵了债。我的劳动又会落了什么呢? 五十年来我翻来倒去的——足可以盖四座石头房子,可是我的两个胳膊肘还是破破 烂烂的。……我的劳动好像鸽子一样,从我这儿飞走,落在了别人的屋顶上,可就 是不落在我的屋顶上。你说得好:‘公正就是你自己,英勇无畏的人。’库兹玛· 库兹米奇,我不怕死,眼下我背上还能扛起二十普特重的东西,可是我就是找不到 公正。公正最好是:不是用卢布,而是用劳动去衡量人。……可这怎么能实现呢? 要是什么时候能做到,那就要感谢苏维埃政权了。 “你这个古怪人,苏维埃政权的法律就是这样的。 “哦,那就是我们这里还没有实行。” 库兹玛·库兹米奇很懊丧,凭着他的机灵,对这样一个人,他竟无言以对。同 知道分子谈话,远比同农民谈话要容易得多。从所有这些席间谈论里,他察觉到了 似乎是满意,也察觉到了似乎是不满意,察觉到了惶恐不安,也察觉到了期望。看 来,这些人朦朦胧胧地指望革命会带来某种根本性的转变,并且他们正在加速它的 前进。 第二天夜晚,他勉强回来安娜家里,身体感到很难受,他往长凳旁边的地板上 一坐,他用手掌拍拍自己的脸,把脸埋起来,他笑着,一再说:“我变得虚弱了, 安努什卡[注],我老了,老了,安努什卡。” 安娜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领他到池塘边上的浴室去了。她亲自给他洗澡,给他 烧蒸汽。库兹玛·库兹米奇只是脸衰老了,身上却又白又光滑,当他像鱼一样在浴 床上跳来跳去,并且说道:“来,用浴帚轻轻地给我拍一拍!”一片柔情在安娜心 中沸腾起来。 洗过澡之后,他安静下来,睡着了,轻轻地呼吸着,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还迟迟 未醒。醒来之后,他喝了点牛奶,说道:“不要生我的气,安努什卡,我好像有点 头疼。”于是,他又睡着了。可是当邻居那个小姑娘吵醒他的时候,他又照旧那样 快快乐乐的了。 “小姑娘跑来干什么?” “说是在开会,还是怎么的,红军来要粮食,于是就闹起来了。” “老天爷,那是我们的人!” 库兹玛·库兹米奇急忙穿衣服。安娜皱着眉头,一声不响地不时看他一眼。这 时候,猛然,门又开了,那个小姑娘只把头探进来,说道: “打起来了,好多人被打了!符拉西哈把丈夫带走了。浑身是血。……她一路 上喊叫着,骂您。……米特罗方·克里沃苏契卡动手把马套上车,人们不让他套— —人们把他拖出门外,就狠狠地接起来,我的老天爷啊!” 她又不见了。库兹玛·库兹米奇刚刚跟着她走到门口,安娜就用吓人的声音嚷 道: “我不让你去!” 她站在炉灶旁边,又高又瘦,挺直那男子般的腰杆,仰着头,仿佛她的背部扭 伤了似的。库兹玛·库兹米奇使劲握住她的手,说道: “安娜,别胡闹!啊,我去拿炉叉……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了。……和同志 们一起来吃午饭。听着,给我们烤点发面饼。……唉,别这样,跟你说!” 安娜从咬紧的牙缝里吃力地说: “好吧,神父。……” 邻居那个小姑娘跑到村苏维埃又回来挨门挨户地传播消息,她本希望一切情况 远比她所看到的要可怕得多。但是,会场上其实已经吵闹过去了。缴粮问题没有引 起很大的争论,大家说:“需要缴,那就是要缴。”人们静静地听完了主席宣读的 那份公平摊派的名单,又叫他读了一遍。人群中开始了简短的交谈,并且动了起来 ——有些人向台阶那边挤去,有些人向左边相邻的、围着篱笆的菜园移动。 “这可不对!”米基钦科那大家熟悉的威严的声音嚷道,“对,对!”许多声 音回答他。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他的一只袖子被扯了下来,冲到台阶上,把帽子 往脚下一扔,开始诉说郁积多年的怨恨: “我的全部劳动都跑到哪里去了?它们就该落到别人手里,为什么我就得跪着 向他哀求一块面包?难道这就是苏维埃政权?” 另一个人把他推开,这个人愤怒得脸色煞白,开始说更可怕的话。这时候,一 部分站得远一点的群众冲到篱笆那儿,拔出木桩,从后面冲击会场。拉杜金、扎杜 依维捷尔和巴依科夫跑下台阶,冲入人群,把人们驱散,从他们手里夺下木桩,一 边喊道:“不要惊慌,没事儿,他妈的,会议继续进行。……” 冲突很短暂,攻击的人并不很多。他们有的溜走了,有的被赶到街上去了。有 几个人仍旧躺在落了一层雪糁的地上。 为了抄近路,库兹玛·库兹米奇从可以爬过去的地方越过篱笆和菜园,他迷了 路,来到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那儿站着几个女人——一个在哭泣,其他人听着。 他们一看到库兹玛·库兹米奇,就说了起来,纳杰日达的母亲瓦尔瓦拉·符拉索娃 怒气冲冲地卷起田鼠皮布[注]上衣的袖子,朝库兹玛·库兹米奇走过去,其他人跟 着她。 “你不收我们的钱,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这个被解除教职的神父!”瓦尔瓦拉 说道,“我们这些合人就相信了你。……你把全村都灌醉了……把我们大家的底细 都摸清了……你煽动所有的傻瓜起来闹事,你这个挑拨分子。……你把我们都出卖 给了共产党。……你们怎么光看着我?打死他,这个魔鬼!……” “你们不能打我,”库兹玛·库兹米奇答道,一边往后退,“你们会懊悔的, 娘儿们。……不要碰我!” “可你怜错过我们吗?” 那些女人们从头上扯下头巾,大发雷霆,一齐吵嚷起来,把苛刻的粮食摊派和 村苏维埃的斗殴啦,把好的当家人如今在村里没有地位啦,把这些天吃掉了那么多 只鹅和小猪啦,都归罪于这个被解除教职的神父——总之,一切都是他的罪过。女 人们把他逼到了篱笆跟前。库兹玛·库兹米奇千方百计想再一次迷惑她们,强颜微 笑着,啪啪地说:“好啦,你们也发过脾气了。……还是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可是一切都是枉然。瓦尔瓦拉·符拉索娃首先抓住他耳朵旁边的头发,其余人的拳 头就在他的驼背上捶打起来,他想到,最明智的办法还是躺下来用双手抱住头。他 的筋骨在咯吱咯吱地响。“哎哟,只要不用什么硬东西接我就好。……”接着,他 听着一个粗野的声音:“用木桩揍他,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他试图跳起来,可 是只觉得限前一片漆黑。随后他突然被放开了。这时候,他听到了自己的哼哼声, 就竭力不再呻吟。他被人扶了起来,靠在篱笆上。库兹玛·库兹米奇睁开沾满雪花 和糠秕的眼睛,看见安娜,她裙子后面探出那个小姑娘的长满雀斑的、兴高采烈的 小脸蛋;他还看见拉杜金、扎杜依维捷尔和巴依科夫。 “还活着吧?”拉杜金问,“谁立刻去给他拿一杯烧酒来!嘿,库兹玛,你干 的这些好事!……大会决定,对你的反宗教宣传表示感谢。” “你不可想象,达莎,这期间,就是从我们在彼得格勒分手之后,我成了一个 怎样的单调乏味、令人讨厌的人。……真的,你要知道,我成了那样的人。……我 们身上都有一种下意识的生命现象。它仿佛疾病一样折磨着人,你就好像在熳火上 被熬烂似的。……解释起来,当然也很简单。……你不再爱我了,而我……” 达莎急忙向他转过头去,她那双泪汪汪的、总是显得很痛苦的灰眼睛表示出来: 他错了——她并没有不爱他。这种目光弄得伊万·伊里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唇 边露出一抹微笑,这微笑虽然显得不十分回明,但不管怎样,都是幸福的。达莎继 续把伊万·伊里奇今天早晨跑了十来个部门作为实物配给领来的东西装进一个小篮 子里。 这里有一些必需的和有用的东西:一双长统袜,几块可以缝制衣回的布料;一 件漂亮的细麻纱内衣,可惜是半大孩子穿的,但是达莎是那样纤细、苗条,她可以 被当做一个半大姑娘;甚至还有一双皮鞋——因为得到这件东西,伊万·伊里奇洋 洋得意的劲头儿真不亚于占领敌人的一个炮兵阵地。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想一想,在 面临的行军生活中它们是不是有用?这些东西,是在一个仓库里,代替床单人家硬 塞给伊万·伊里奇的——一只小瓷猫和小瓷狗,几个皮发卷,一打克里米区风景明 信片,一件质地极好的鲸须紧身胸衣,尺寸那么大,达莎可以用它在身上缠两圈。…… “达申卡,我说的是我们在车站上的分别。……当时你好像跟我说:‘永别了!……’ 也许我只是仿佛听见你这么说,我当时也非常沮丧。……那时你是那么年轻幼稚, 萎靡不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不再爱我了。……” “多么讨厌!”达莎说道,连头也没有回。她正在把那只小瓷猫包在一双厚袜 子里,以免在路上弄碎。达莎对东西一向都漫不经心,可是对这两件瓷摆设——一 只漂亮的小猫和一只耳朵很大的睡着的小狗,不知为什么都非常喜欢:仿佛它们自 动来到她身边,为的是在这广阔的、可怕的、被破坏了的生活中——在它的上空, 正飞驰着酝酿着雷雨的思想感情的乌云,——为达莎开辟一片天真无邪的微笑的小 天地。 “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带着你这样的形象离开了彼得格勒。……我带走了它, 与它生活在一起。……你和我在一起,就如同我的心和我在一起。我终于拿定主意: 过孤零零的光棍生活。……” 把达莎作为中心,他就尽量围绕着她在房间里这样走动着。她已经解去了三角 巾,灰色的鬈发用一条红缎带(这是炮兵管理的仓库里发的)在后脑勺处扎紧。达 莎一会儿向搁在凳子上的小篮子俯下身去,一会儿两手侧垂,思考着什么。她穿着 护士的白罩衫,还在腰部把它紧紧束起来(就像那条红缎带一样,这种装束也绝不 是无意的),这比穿任何华美艳丽的衣服更妩媚动人。…… “多么奇怪,达申卡,以前危险呀,死亡呀,似乎都无所谓——被打死,也就 被打死了。……在战争中,这根本不说明你是个勇士,而只能说明你是个忧郁症患 者。……可是现在,事后一想,有时候我倒觉得害怕。……我想治一千年,使我能 够像现在这样抚摸你,看着你。……” “过一千年,我还会很漂亮。……听着,伊万,这件东西我到底拿它怎么办?” 她又打开那件紧身胸衣,把它贴在自己身上。“这里可以装进三个女人。也许,还 是别带它啦?” “如果你一下子胖了,那就有用了。” “我是从来不穿胸衣的,你疯啦。你知道吗,如果把鲸须抽掉,拆开,倒可以 做一件不错的坎肩。” 伊万·伊里奇趁达莎的两只手正忙着的时候,就从背后走过去,满怀柔情地把 她紧紧搂住,说道: “那么,是真的?再说一遍。……” “当然是真的。……你是我世界上惟一的人,没有你,我也就等于零了。…… 我就是出来寻找你的。……伊万,你总该想到,”她把肩膀挣脱出来,稍微躲开一 点。“要量力而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干脆会把我弄成残废的。……听着,我 们还忘记了什么没有?不过,现在已经晚了。……” “我马上去弄。……” “最好能弄得一块海绵。……” “海绵,有。……” 伊万·伊里奇急忙跑到他的军大衣那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海绵和几种强行发 给的东西。 “你瞧这个,达莎,谁也没有对我说明,这有什么用,但我还是拿了。” “伊万,这可是件非常讲究的东西,这是面部按摩的橡胶块,你真可爱,这个 我非常需要。……” 达莎装好篮子,走到伊万·伊里奇身边,他正坐在床边上,时刻准备着离开。 她捧起他的脸,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立下了誓言。在我的新生活里,我不再期待什么,我不是索尔维格[注], 我再也不想去眺望海上的云雾了。只有去爱,去工作。……你要接受我这样一个人。…… 好也罢,坏也罢,反正我是你忠实的妻子。我们一起一切从头开始。……” 像往常一样,医生连门也不敲就问了进来,他拿着一份新出版的报纸,开始大 声地报告战争消息: “正是这个在鄂姆斯克解散执政内阁、血腥屠杀工人的高尔察克海军上将宣布 为不折不扣的全俄罗斯的最高执政者!……法国人和英国人都承认了他。……你们 看这事儿该怎么说?他有六十万大军——他把远东,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客客气气 地让给了日本人!请接着往下听:一支英法联合舰队已经出现在塞瓦斯托波尔和沃 诺罗西斯克停泊场。……盟军!真见鬼,我们用自己的流血牺牲帮助什么人赢得了 战争的胜利啊!”医生痛苦地噘起了嘴。“干涉,在这种情况下,这完全是公开的 干涉!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要用这种可怕的目光看着我。……带上你的丈 夫,到我那儿去吃红甜菜汤。……你记得吧,我们这儿住过一个受刺刀伤的人—— 他给我送来了一口袋卷心菜、一只鹅、一只猪崽。……是的,伊万·伊里奇,可惜, 可惜,真可惜,您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把这样一位护士强拉走了。……顺便说一下, 今天我要和你喝杯伏特加,让所有的干涉者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