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新的失望在普罗赫拉德村等待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卡嘉和克拉西尔尼考夫 住过的那所农舍大门敞开,洁净的白雪掩盖了一切痕迹,在这空荡荡的农舍的门槛 处有一堆雪,已经渗出了水滴。 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克拉西尔尼考夫带着两个女人到哪 里去了。这儿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克拉西尔尼考夫,这谁也不否认,但是他从哪儿来, 是哪个村的,谁知道呢?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来投靠马赫诺首领。 屋里有一股冷灶的气味,地上满是垃圾,雪花从打碎的玻璃窗里吹进来,靠墙 有张光板床。卡嘉走了,剥落的墙壁上,甚至连个影子也没有留下。费了那么大劲, 道路交错,结果他迟到了。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往一张本板没有刨光的床上坐下。他们夫妻的合欢床是这 一张还是那一张呢?阿列克谢是个漂亮、放肆的汉子。……“哭一阵就得啦,把眼 睛擦擦吧,”他会一点也不粗暴地对她说,因为他很聪明,他不会对一位娇柔的太 太粗鲁无礼的——他会说得很快活,但很坚决。……于是那只小猫就平静下来,屈 服了,顺从了,羞羞答答地、一本正经地让他为所欲为。是的,她大概不会把脑袋 往墙上撞的!——她,就像那苍白的菟丝子,开着惨淡的小花,毫无热情、毫无毅 力地缠绕在这样一根柱子上。……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踩着空罐头盒,在屋里走来走去。这种放荡、淫秽的猜测 全是你的谎言!卡嘉斗争过,她没有屈服,她依然是忠实的、纯洁的!唉,儒夫, 唉,俗物!难道她还像你鲜明的记忆中那样纯洁和忠实吗?你最好回答:你会把他 们两个杀死在吱吱作响的床上吗?或者是从门口望一望他们,看到卡嘉的眼睛—— 你那失去的世界,——你说道:“对不起,看来我在这儿是多余的。……”这就是 要考验你对痛苦的感受。……这简直是可怕的考验!……你再也不能忍受了吧?不, 你能忍受,你能忍受!你要去寻找卡嘉,去寻找,去寻找…… 护送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歪脸的卡列特尼克在马车上等着。罗欣走出大门, 爬上马车,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挡住风。他是马赫诺的私人车夫兼侍卫,只要首领 简短地说句话,他马上就去执行;他外号叫“大哑巴”,身材高大,寡言少语,脸 的下半部拉得挺长,好像从哈哈镜里照出来似的。他赶着那套在一起的四匹马飞快 地跑着,罗欣只好抓住大车的栏杆才能勉强坐稳。 卡列特尼克驾着马车飞驰着,颠簸摇晃着,一面亲切地说道: “别老是抱怨啦,傻瓜,首领一下命令,你太太就是跑到地底下,我们也能找 到。哎哟,我的妈呀,你就是为这件事难过呀!娘儿们只是表面上涂脂抹粉,可她 们都是不成熟的东西。不过是祸根罢了。……别理会自己的老婆了,她不会离开他 的——阿辽什卡·克拉西尔尼考夫为她抢了三大车东西。……在连队里,趁火打劫 他数第一。——算他运气,走得还算及时。……”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把脸直到眼眉藏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他不停地喃喃自语 着:“你能忍受,你能忍受。这是开始,仅仅是对你考验的开始。” 他们没有减慢速度,一直在古列亚伊一波列的鹅卵石马路上飞驰。到了司令部 旁边,“大哑巴”才突然勒住那四匹大汗淋漓的马。他们在等着罗欣,他立刻被召 到首领那儿。马赫诺正在一间没有生火的教室里主持召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指 挥官们很不舒服地坐在小小的课桌旁,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穿一件黑色弗仑奇军 上衣,扎一条黄皮带,像一头美洲豹似的在桌子前边踱来踱去。他并没有喝醉,可 他的脸显得更加憔悴。他背着手,右手握着那只像条鞭子似的垂着的左手。在瓦吉 姆·彼得洛维奇那一眨不眨的目光凝视下,他忍耐了一会儿。 “你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去,”他用刺耳的声音说道,“向革命委员会递交委 任状,代表我的司令部检查起义的计划。去吧!” 罗欣迅速地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出来。辽夫卡·扎多夫正在走廊里等着他。 “一切都准备就绪。委任状在我这儿。”他搂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肩膀, 带着他顺着走廊走去,用大腿轻轻把他推到一个大门前。“你得把这件破军大衣扔 掉。我送给你一件大衣。”他仍然搂着罗欣的肩膀,用三把钥匙开了门。“我自己 的那一件,村有非常讲究的毛皮。应该跟列瓦交朋友。列瓦就是这样一个人:谁成 了列瓦的朋友,谁手中就掌握了王牌。” 他带罗欣来到一间屋子,那里散发着跟文化教育部里一样的酸味,他继续自吹 自擂着,吹嘘他那堆满一地的东西。他给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穿上一件腰部带褶的 男大衣,质地确实不错,只是胸部和背部有几个弹孔,因为肥胖,他呼哧呼哧地爬 到床底下,从那儿掏出一堆帽子,挑了一顶深红色帽顶的羊羔皮帽,从房间的一头 扔给罗欣,相信他能抓住它。然后他又很讲究排场地从墙上摘下一把镶银的高加索 马刀:“豁出去啦——用去吧!原来是一个卫兵用的。”他自己也动手打扮起来— —两只手都戴上金手表,长外衣外面扎上皮带,别上两支毛瑟手枪,挂上一把刀鞘 已破损的马刀,先用手指放在刀锋上试了试,说道:“这是我干活用的马刀。……” 他把脚伸进高统橡胶套鞋里:“喂,比方说,我像不像一个骑士?如同在亲爱的奥 德萨人们所说的那样。……”他又在外边穿了一件光板皮袄,说道:“走吧,亲爱 的,我陪你一块去。……” 还是“大哑巴”把他们送到火车站。辽夫卡说起了他,又不让他听见: “一个罕见的强汉,一个刑事犯。首领和他一块儿从沙皇的苦役中逃了出来。 你对他可要小心点儿,——他不喜欢别人长时间地盯着他,这个畜生。……连我都 怕他。…… 辽夫卡洋洋自得地躺在车上,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红扑扑的。 “你真幸运,罗欣,不知怎么的,我挺喜欢你。……我喜欢贵族。……不久前, 我不得不把戈里岑斯基公爵弟兄三人枪毙。……嘿,亲爱的,瞧他们那举动!……” 这种谈话在火车包厢里仍在继续。辽夫卡吩咐从车站小卖部弄来了烧酒和酒菜。 他脱掉羊皮袄,松开腰带。 “不可理解,”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猪油切成小厚块,“不可理解,以前你怎 么就没有听说过我呢?奥德萨都把我捧在手里:钱啊,女人啊……必须要有像我这 样强大无比的力量。……嘿!青春!所有的报纸上都写道:扎多夫——诗人兼幽默 大师。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我的个人经历很有意思。实科中学毕业时,我得到了金 质奖章。我老爸不过是佩列塞普的一个装卸工。而我却一下子登上了荣誉的顶峰。 自然,我漂亮得像天神——那时候还没有这个大肚子。——勇敢,骄横,有一副非 常好的嗓子——优美的男中音。俏皮的讽刺歌那是滔滔不绝。还是我使短上衣和漆 皮靴流行起来的呢:俄罗斯的勇士!……整个奥德萨都贴满了广告。……嘿,难道 扎多夫还有什么遗憾的吗?——一切都轻而易举!无政府状态——这就是生活!我 在血的漩涡中飞驰。你别总是一言不发啊,亲爱的,和列瓦亲近点。莫非你还在生 气吗?你要喜欢我。有好多人,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吓得脸色苍白。…… 可是谁跟我是朋友,那他至死都忠于我。……他们都非常喜欢我,非常喜欢我。……”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感到头昏沉沉的。受到早晨那番震惊之后,他简直就想像 荒野中的、朦胧月光下的狗那样曝起来。这项意想不到的任务,这道简短而含糊的 命令,是对力量的新考验。他明白,对“每个错误的或者可疑的步骤,他都要付出 生命的代价——正因为如此,才派辽夫卡监视他。他要去视察的这个军事革命委员 会是什么?起义计划又是什么?支持谁,反对谁?辽夫卡当然知道,罗欣几次试图 向他提些启发性的问题,可是辽夫卡只是扬起一道眉毛,眼睛变得呆滞无神,仿佛 没有听见似的,又继续吹下去;他吧唧吧唧地吃着,连嘴唇也不抹一下,面红耳赤, 于是解开了绣花衬衣的领子。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也慢慢地把一杯烧酒喝了下去,毫无味道地嚼着猪油。他 竭力克制着自己对这个可怕、可笑、可恶的人的憎恶。……哎,甚至在任何一本小 说中,他都没有看到过这种人呀!……你瞧,关于他自己,这家伙还想出了这样一 句话:“我在血的漩涡中飞驰!……”酒在血液中流散开去,夹紧脑子的钳子松开 了,一种轻率的信心代替了“你能忍受,你能忍受”这种几乎是无意识的、不起作 用的命令。 “你还是别跟我装傻了!”他对辽夫卡说,“首领给了我明确指示,我是军人, 不喜欢猜谜。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辽夫卡又忍住了。他那胖胖的、毛孔很大的手拿着酒瓶,悬在玻璃杯上面。 “我劝你少打听,少感兴趣。一切都预先安排好了。” “这就是说,对我还是不信任?那么,何必还派我来! “谁我都不信任。……我连首领也不信任。……喂,你们还是喝酒吧。……” 辽夫卡把嘴张得那么大,以至于玻璃杯口都碰到下面的牙齿了,他慢慢地把酒 灌进喉咙。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甜腻腻的霉味、生肉味和糖味。……他摇了摇带电的 蓬松的头发,开始撕一条鸡腿。 “要是我处于你的地位,我就不接受这项任务,管他是不是首领下的命令。首 领爱瞎胡闹。你会倒霉的,亲爱的。……” 罗欣用手掌快速地抹了一下脸,笑了起来。 “你劝我脱身?也许应该趁上厕所的时候,跳到行驶的火车上?那么,这就是 你作为朋友出的主意?” “好啦。……我说过了,你自己作结论吧。……” “不值钱的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你怎么想——以为我怕死吗?” “既然我看透了你这个爬虫,干嘛我还想呢?……把牙齿藏起来,否则我就把 它们拔掉。……喂,再倒一杯。……” 罗欣费劲地深深叹了口气。 “你了解我吗?……不,扎多夫,你不了解我。……要是把你枪毙,你呀,坏 蛋,准会像猪一样尖叫起来。……” 习惯啃鸡腿的辽夫卡把嘴一闭,牙齿咔噔响了一下,他那满是汗水的脸耷拉下 来。 “眼下看来恰恰相反,”他唠唠叨叨地说,“眼下尖叫的是别人。我很想知道, 你是不是打算干掉我!” “如果是三个月前你落到手里……” “不,你不要支支吾吾的,白军军官,把话彻底讲出来。……” “忍不住啦,你这个屠夫?……” “唉,我等着呢,讲啊。……” 他们急急忙忙地说着,两个人喘着粗气,双目蜷到铺位底下,紧张地互相瞪着 对方的眼睛。粘在活动小桌上的蜡烛发出一阵阵的噼啪声,火焰开始渐渐微弱。罗 欣发现,辽夫卡那紫红色的脸正变得阴沉起来,便门声闷气地说: “嗨,我们到过道里去。……你先走。” “我不去……” “走吧。 “你别催,我不是被人控制的。……” 烛芯头还剩下一点蓝幽幽的火苗,犹如一个吝啬鬼正在死去。显然,辽夫卡明 白,如果他们在黑暗中扑上去互相扭打起来,那么,在狭窄的包厢里,个子不高的、 然而强壮有力的罗欣一定会占上风。……他像公牛似的吼起来: “起来……到过道里去!” 包厢的门突然开了,蜡烛的火苗忽闪了一下,又亮了起来,——丘盖依进来了。 “你们好,兄弟们。”他那小胡子底下的嘴巴微笑着,一双突出的眼睛从辽夫 卡身上移到罗欣身上。“我在整个火车上到处找你们。” 他坐在罗欣旁边,与辽夫卡对面。他拿起空酒瓶,摇了摇,闻了闻,又放下。 “两位怎么这样闷闷不乐呀?” “性格合不来。”辽夫卡说道,转过脸去,避开他那嘲笑的目光。 “你好像是作为政治委员陪着他?” “不是好像,还要把地位提得高些,可是,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那你就更应该明白,你护送同志是一项多么责任重大的工作。应该克制自己 的性格。老兄,请你出去一下,我想在你不在场的情况下和他谈一谈。” 丘盖依坐稳当,双手叠放在肚子上,两腿叉开。烛光下,他的脸看上去红扑扑 的,仿佛是瓷的,那顶像是儿童式的带飘带的帽子妙不可言地扣在后脑勺上。他平 心静气地等待着辽夫卡忍受这种屈辱,并表示服从。 辽夫卡喘着气,气呼呼的,满脸通红,朝罗欣威胁地瞥了一眼,吵嚷着站起来, 漆皮靴筒在门口闪了一下,走了出去。丘盖依把门拉上。 “你们为什么吵起来了?” “咳,没什么,”罗欣说道,“不过是喝醉了。” “对,回答得对。不过是这样,老兄,你已归我直接指挥,你应该回答我的每 一个问题。” 丘盖依挪到对面坐下,凑近蜡烛,摊开由马赫诺签署的一份四开纸的文件,上 面是打字机打的歪歪扭扭的字,有不少语法错误,连标点符号也没有,说是罗欣被 免职而由叶卡捷琳诺斯诺夫区军事革命指挥部指挥。 “这你总该信服吧?”(罗欣点点头。)“好极了。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你 加入到这伙人中来的?” “这是正式审问吗?” “正式审问,你猜对了。对一个人不了解,就不能信任他,更何况是在这样重 要的事情上。你同意吗?”(罗欣点点头。)“我查询了一些你的情况。……结果 很不妙:你是我们的敌人,顽固不化的敌人,老兄。……” 罗欣叹了口气,向后往铺位上一靠。在映照着烛光的窗子外面,如同永恒一般 的黑沉沉的夜正在飞逝。他感到很平静,身体轻微地摇晃着。在几乎没有睡觉的这 三天之中,这是开始第三次审问了,看来也是最后的、彻底的一次。关于他自己, 他到底能够说出什么样的真情呢?讲述一个被一群不相识的人连推带搡地从他的老 房子、从他出生的街道、从他自己的王国里赶出来的人的错综复杂、糊里糊涂的故 事?然而,是这么回事吗?这不是自己揪着自己脖颈把自己扔到臭水坑里去吗?其 实,他怕什么呢?其实,他又恨什么呢?对他的幸福来说,他真的那么需要那座老 房子,那个古老的、舒适的王国吗?它们不是他那病态的想象的怪影吗?回想起来, 在他这一年的行为中,竟找不到一点理性的东西,找不到一点可以辩解的东西。这 儿——包厢里,不是有陪审员和摇晃着浓密的长发的、花言巧语的律师的法庭。这 儿,他必须单独地做一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把真情讲出来,不是关于一个渺 小的人的行为——这并不重要,在这次谈话中,这些不算回事儿,——而是关于他 自己这个伟大的人。……这儿,你既是被告,又是法官。……既然事情已涉及这个 伟大的人,那么这次谈话的实际结论也就无关紧要了。 “你干嘛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呢?大声说出来吧。”丘盖依说道。 “不,我不是敌人,这未免太简单了,”罗欣说,后脑勺紧靠在铺位的靠背上, “敌人是有目的的,是怀着愤恨的,是阴险狡猾的。……我想向您提个问题。……” “提吧。” “您是把我当做一个军事专家而需要我的吧?” 丘盖依沉默了一下,打量着罗欣那腮帮凹陷处有深影的脸。 “你自己怎么回答呢?” “我想,不是首领,而是您特别需要我。” “你最好对我以‘你’相称,这样谈起话来,我也感到轻松些。” “好吧,那我就以‘你’相称了。” “首领说,你好像是因为被动员而参加了志愿军,是一位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 连你的出身好像也很合适。……” “这全是谎话。……我的出身是最不合适的。……我是自愿参加志愿军的。我 脱离志愿军也是自愿的。” “你心里觉得惭愧了?” “不。……你干嘛提示我?我不抓什么救命稻草——因为我早就沉到底了。…… 要是相信深重罪孽的报应就好了!……可是我连这点安慰都没有。……” “难道你干过很多残暴的事儿?” “干过,干过。……我一生都要求自己诚实,可是我的诚实实际上都是耻辱。…… 一切都是这样——一切都翻了个身,白的变成了黑的。……” “为了例行公事,老兄,讲讲你的生平吧。” “我毕业于彼得堡大学……是学法律的。……唉,你需要知道我的出身吧…… 我是地主,小地主。母亲死后,我变卖了最后一点产业——房子、花园、墓地。我 离开了团队。……唉,还有什么?……我曾是个自由主义者,像所有稍微正派一点 的人一样。……”(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对未来的革命,我 自然是同情的,罢工期间——是在1913年吧——我甚至打开通风窗,冲着那些路过 的骑马的警察喊:‘刽子手!走狗!’我的革命活动好像仅仅这一些。……既然我 生活得很美满,何必特别着急呢?……”(这一回,丘盖依的小胡子颤动了一下。) “不,你等一会儿再讨厌我。……我说的是实话。我毕竟没有在宴会上为受苦受难 的俄罗斯人民举杯祝贺。1917年在前线,因为羞愧、耻辱,我简直发了疯。我蹲了 两年半战壕,没有打过报告。……我也没有穿过绸子内衣,为的是不生虱子。” “你有功劳。” “你别挖苦我,你用不着这样。……”(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蹙起额头,清瘦 的脸上满是一道道深影。)“你回答我:对你来说,祖国是什么?童年时代,6月的 一天,蜜蜂在菩提树上嗡嗡叫着,于是你感到,幸福如同蜜一样源源不断地注入你 的心田。……俄罗斯大地之上是俄罗斯的天空。……难道我不爱这一切?难道我不 爱几百万穿灰色军大衣的士兵?他们下了火车,走上火线和死亡。……我和死神已 经约定好了——根本就没有打算从战争中回来。……祖国——这便是我自己,一个 伟大、自豪的人。……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祖国不是这个,祖国是另一种东西。…… 那就是——他们。……你回答我:祖国是什么?对于你来说,她是什么?你不说话 了。……我知道你说什么……这个问题,人们一生中只问一次,当他们失去祖国的 时候,他们才问。……唉,我失去的不是彼得堡的寓所,不是律师的职业,我失去 的是我自己身上的那个伟大的人,而渺小的人我是不愿做的。我说的话哪怕有一句 叫我良心不安,那你就枪毙我。……那些穿灰色军大衣的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行 事。……还给我留下什么呢?我真恨!人们的脑子都箍上了铅箍。……只有复仇者、 狂暴的嗜血的无赖才去参加志愿军。……‘为了沙皇,为了祖国,为了信仰,我们 高呼乌拉!……’于是,大家坐着一辆套着三匹马的茨网式马车到雅尔饭店吃鱼肉 馅饼去啦。……” “你就是个现成的,老兄,正好可以放到铲子上送到炉子里去烤,”丘盖依说 道,他那突出的眼睛的凝视目光变得快活了。“和知识分子谈话,真是出人意料?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一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要知道,你们毕竟是俄罗斯人,而且 好像还很聪明。……这就是说,你们受的是资产阶级的教育。他失去了自我!他存 在还是不存在,这一点他自己都不知道。唉,邓尼金分子们!咳,咳,你叫我真开 心!……现在我们该怎么商定呢?你想工作吗?不是为了生活,而是出于良心?” “你如果这样提问题的话,那我就工作。” “不乐意?” “我说我工作,那就是我要工作。” 丘盖依又拿起空酒瓶,摇了摇;他朝折叠小桌底下看了看,又朝行李网瞥了一 眼。 “我们把你那个狗杂种叫来吧。”他开了门,唤道:“政委,你把酒藏到哪儿 去啦?”他意味深长地向罗欣使了个眼色,“你要和他亲密点,他稍微有点什么事, 就用枪瞄准他。他是首领跟前最有危害的人物。” 罗欣、丘盖依和一夜之间变得皮肉松弛的辽夫卡,在桥前面最后一个车站下了 车。从第聂伯河上升起的雾笼罩着对岸的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三个人一声不响,因 为湿冷,他们蜷缩着身子。终于,缓冲器隆隆地响起来,火车从大桥上爬了过去。 这时候,木板月台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她裹着一条羊毛头巾,只看见一双机灵的眼 睛。她从站着的这三人身边走过去,随后又一次走过去,当她越来越慢地第三次走 过的时候,丘盖依不是对她,而是对大家说道: “在哪儿喝点茶呢?” 她马上站住了。 “我可以带你们去,”她答道,“不过我们没有糖。” “我们自己有糖。” 于是她把头巾从脸上撩开——她的脸露出来了,竟是那么年轻、那么可爱得惊 人,圆圆的腮帮上有个小酒窝,一张小嘴圆鼓鼓的。 “从哪儿来,同志们?”。 “哼,从哪儿来,从哪儿来,够啦,——神秘兮兮的!带路!”辽夫卡气呼呼 地回答。 姑娘惊讶地扬起眉毛,可是丘盖依告诉她,他们正是她要迎接的人。她从月台 上跳下来,带领他们沿着铁路线走去,那儿停着很多损坏的列车。他们一会儿爬过 刹车台,一会儿又从车厢底下钻过去,最后来到了一节取暖货车前,路上一个人也 没有碰见。姑娘敲了敲门: “是我,玛露西娅——我把他们带来啦。” 车厢门小心翼翼拉开了,露出一张清瘦、严肃、苍白的脸,一双眼睛像煤一样 乌黑。 “快上来吧,”那个人小声说道,“把寒气都放进来啦。” 他们三个人,后面跟着玛露西娅,爬进了车厢。那个人又把车门拉上。一个小 铁炉子烧得通红,所以这里挺暖和;浮在一只鞋油盒子里的灯火,微弱地照着军事 委员会主席那神秘莫测的脸,以及车厢深处两个模糊的人影。 丘盖依呈上他的委任状。辽夫卡也掏出一张公文。主席蹲在灯旁边,看了好长 时间。 “好吧,”他说道,站了起来,“我们等了你们三个人一夜。请坐。”他斜眼 瞟了瞟辽夫卡的漆皮靴。首领马赫诺倒不怎么着急。 辽夫卡在木板桌子旁边惟一的一个凳子上首先坐下来。丘盖依在一段圆木上勉 强坐下。罗欣走过去靠在车厢壁上。布尔什维克的指挥部就是这个样子。……一节 空荡荡的车厢和几个严肃的人——从外貌上来看,好像是一些沉默寡言而又很有警 惕性的铁路工人。 主席用平和的声音说道: “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人民热情高涨,必须马上开始。……有情报说,彼得 留拉匪徒已经探听到一点风声,昨天在城里卸下了一个重炮连。他们正等着从基辅 开来的部队。我们这里没有叛徒,——可见,情报只能是来自古列亚伊一波列。” 辽夫卡威胁地说: “唉,唉,说话可要小心!” 立刻,那两个人影从暗处走了过来。主席继续平和地说道: “你们那儿什么都是敞开着。这样可不行,同志们。……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开 始逮人了。眼下他们是乱抓一气,可是,我们的一位同志已经被抓走了。……” “米什卡·克里沃玛兹,共青团员。”玛露西娅像少女那样微微变化着嗓音, 响亮地说道。她把头巾往肩膀上一甩,站在了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旁边。 “特务头子纳列戈罗德采夫亲自审问他。可见,他们很恐慌。……” “他们用橡胶棍打米什卡·克里沃玛兹的脑门,那可怜的孩子眼睛都暴出来了。” 玛露西娅很快地说道,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们砍掉他两个手指头,把他开 膛破肚,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泄露。” 辽夫卡把马刀放在两腿之间,轻蔑地说道: “毫无意义的作法。你说是纳列戈罗德采夫?我们记住他。这里的检查官是谁? 警察局长是谁?” “我们会把他们的姓名和地址告诉您的。……” 主席制止了玛露西娅。 “我们按部就班地来,同志们。费久克要给我们做一个关于敌人的力量的报告。” (他指了指一个敦敦实实的人,那件油污上衣的一只空袖子塞在宽腰带里。)“革 命委员会工作报告我来做。我让您来谈谈马赫诺。第四个问题是关于孟什维克,无 政府主义者和‘左派’社会革命党人。这些坏蛋们觉得有便宜可占,于是就像疯子 似的准备为争取在苏维埃的位置而争斗。开始吧,费久克。” 费久克用坚定的声音开始了他的报告,他从远处谈起——谈到了资产阶级的血 腥计划,主席马上打断了他:“你不是在大会上讲话,就讲赤裸裸的事实吧。”赤 裸裸的事实原来非常严重: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大约有二千彼得留拉步兵,十六 门大炮,其中有四门重炮。此外,还有由资产阶级分子和军官组成的、装备有大批 机枪的义勇军团,而且基曾正准备增派援兵。 从第二个报告中知道,军事委员会可以指望三千五百工人会毫不动摇地跟着布 尔什维克组织前进,来自经过宣传鼓动的周围村庄的农民青年会大批加入革命队伍。 但是缺乏武器:“可以说,百分之一有武器,其余的是赤手空拳。” 看到丘盖依坐立不宁的样子,辽夫卡的下嘴唇也耷拉下来,主席的两眼像煤块 一样闪闪发光,他提高嗓门,说道: “我们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首领本人害怕攻城,那就让他待在古列亚伊 一波列吧,只要给我们武器和弹药就行了。” 辽夫卡满脸通红,用马刀戳了一下地板,说道: “不要把我的脑袋搞糊涂了,同志。……我们不贩卖武器。……首领只要一挥 手,就会把彼得留拉这群坏蛋像苍蝇一样赶走。……” 这时,丘盖依说: “辽夫卡同志,别着急,安静一会儿。是这样的,同志们,我们已经跟首领马 赫诺商量好了。首领服从乌克兰最高统帅的指挥。首领的人民军,现在是第五师, 按照命令立即向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进发,最高统帅的命令就在我的口袋里。让我们 协调一致地行动。……我们有一位军事专家。罗欣同志,请靠近一点。” 当天晚上,丘盖依就回到古列亚伊一波列首领那儿。他把辽夫卡也带走了—— 为的是不让那些工人斜楞着眼睛看他的胖脸、他的漆皮靴和高统套鞋,同时也不想 让这个傻瓜留下来和罗欣两人在一起。 玛露西娅被派来照料罗欣,为了联系,也为了监视。革命委员会的作战计划一 点也不行。罗欣当时就直截了当地指出了这一点。革命委员会建议他亲自视察一下 这个城市,然后提出自己的计划。每天早晨,他就和玛露西娅坐上小船,从冰块中 间渡过雾气缭绕的第聂伯河,在郊区曼德罗夫卡登上右岸,请一个去赶集的农民把 他们带到火车站,然后从那里步行或者乘电车到市中心。 车站和铁路桥位于南面,从那儿起,一条宽阔的、两边栽有合欢树和锥形白杨 的叶卡捷琳娜大街贯穿全城。大街两旁矗立着新的、坚固的、装有玻璃窗的楼房、 银行、旅馆、邮电局、城市杜马。大街陡然上升,通向围绕着教堂广场散布开去的 老城区,营房就坐落在那里。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教玛露西娅计算脚步,用目力确定角度,记住特别重要的 射击点。他们常常走进咖啡馆,在一张纸上草拟计划。这张叠成信封一样的纸,玛 露西娅攥在拳头里,万一被警察拦住,就把它塞进嘴里吞下去。可是谁也没有朝他 们瞥一眼,虽然按照乌克兰样式扎着朴素头巾的漂亮的玛露西娅和戴着红顶羊皮帽 的罗欣,仅仅对懒汉来说可能才不是司空见惯的。可是这儿人们顾不上他们。宣称 自己是民主共和政权的彼得留拉当局在各种各样的委员会中挣扎:斗争派[注]、社 会主义者、犹太复国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立宪会议派、社会革命 党人、国家社会主义者、波兰社会主义者、温和派、中间派、有纲领的、没有纲领 的;所有这些寄生虫都要求合法化,要求住所、经费,而且以丧失社会信任相威胁。 小巴普里卡基(老巴普里卡基更聪明,他跑到邓尼金那里去了。)担任议长的市杜 马引发了新近的一场混乱。杜马实行双重政权的政策,甚至坚持建立一个独立团, 按照彼得日拉的说法叫独立分队,以已故市长哈依姆·索洛蒙诺维奇·吉斯托里命 名。显然,彼得留拉当局仅剩下了一块活动的自由区域——夜间到什么地方的住宅 里去抓工人共产党员,以及那些住在河右岸的人。 奔忙了一天之后,罗欣和玛露西娅抄最近的路——经过大桥——回到左岸,来 到郊区第聂伯河的悬崖上一座刷成白色的小房子里。 小房子里,炉灶总是烧得很热,散发着干粪饼那种舒服的、特有的微微的酸味。 玛露西娅的母亲走进来,拿着一支车厢里点的粗蜡烛(玛露西娅的父亲在铁路上工 作),她用手掌摸摸炉灶,小声问道: “暖和不暖和?” “暖和,妈妈。” “你们要吃晚饭吗?” “我们饿得像狗一样,妈妈。” 她叹了口气,说道: “我和你父亲已经吃过了。去吃饭吧,年轻人总是想吃。” 她好像寻思着什么难以说出口的忧愁事情,慢慢地走到隔壁后面去了。她拿起 炉叉,很费劲地蹲下,一边说着:“基督保佑,不要掉了,不要打碎!”从炉灶上 拿出一大锅甜菜汤。父亲抽着烟斗,不怎么舒服地坐在床上。他也好,母亲也好, 都尽力不去注意罗欣。(他们彼此把他称做“秘密的人”,如果瓦吉姆·彼得洛维 奇要什么东西——一勺水啦,火柴啦,玛露西娅的父亲会急忙从床上下来,母亲也 愿意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拿。) 罗欣和玛露西娅把甜菜汤从铁锅倒在破损的盘子里,大口大口地喝着。玛露西 娅不停地说着——一天的印象,连那最微小的细节,都在她那记忆的一泓清水中反 映出来。 “基督保佑,你就细心认真地吃吧,”母亲站在炉灶旁边对她说,“一边吃饭 一边说话没有好处。” “妈妈,我整整一天都没有说话了,”玛露西娅用惊异的、不很大但蓝莹莹的 眼睛望着罗欣,“您知道,我非常爱说话,为这个,他们都不想吸收我加入共青团。 您知道,要是一个人多嘴多舌,还怎么保守秘密?我经受了考验,整整七天没有说 话。” 晚饭后,玛露西娅披上一条保暖的头巾,跑出去参加党的会议了。罗欣谢过主 人的款待,就走到没有门窗的隔壁后面的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这房间那么矮,一伸 手就能摸到粗糙的天花板。他把手插在腰带里,在关着百叶窗的窗口和玛露西娅的 松木五斗橱之间踱来踱去。他解开腰带,脱去军装,坐在窗前,隔着百叶窗,谛听 着下面很远的地方第聂伯河上的冰块那低沉的、微弱的嚓嚓声。隔壁那边,两位老 人已经睡了。在这寂静的小屋里,炉灶的灰泥不时发出轻微的干裂声,一只蟋蟀暖 和过来了,唧唧地叫着,好像用一把小小的锯子锯一块小木头。瓦吉姆·彼得洛维 奇感到意想不到的轻松和安适,只有一些简单的、日常的想法在头脑中掠过。 在玛露西娅回来之前,他不想睡觉,为了驱走睡意,他又站起来,踱来踱去。 他非常喜欢这个用白灰刷得白白的小房间;在这里,玛露西娅的东西并不多:钉子 上挂着一条裙子,五斗橱上摆着一把小梳子和一面小镜子,还有几本从图书馆借来 的书。……靠墙放着一张短短的铁床,玛露西娅把它让给罗欣,她自己在羊毛毡上 打了个地铺。 外屋的门砰地关上了,厨房的门小心翼翼地吱扭一声开了。玛露西娅走进来, 脸冻得通红通红的,她边解头巾,边说道: “太好了,你一直在等着我。您听到消息了吗?三天以后马赫诺就到这儿来了。 明天您就应该提交您的计划。妈呀!多么好的夜色啊!静悄悄的,满天星斗!……” 玛露西娅被那些重要事情和种种印象所吸引,而且又那样天真无邪,竟然打好 地铺后,当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面,毫无约束地脱起衣服来。她把裙子、上衣、 袜子随便乱扔。她抱着膝盖,在毛毡上坐了一会儿,“哎哟,真累呀!”于是,用 拳头捶了捶枕头,就躺下了,把棉被拉上来蒙着头。可是,她的脸马上又露出来, 依然是那么红扑扑的,两个小酒窝,一个短短的小鼻子。她把赤裸的手臂伸在被子 外面。 “好热!听我说,您没有睡着吧?” “没有,玛露西娅,没有。” “您当过白军军官,这是真的吗?” “真的,玛露西娅。” “今天我还和他们争辩呢。……有些同志不相信您。我们有些人,您知道吗, 总是愁眉苦脸的。……他们连自己的亲娘都怀疑。……要是一个人令人相信,那么 你怎么能不信任他呢?我宁肯犯错误,那也比认为每个人都是坏蛋要好。我说,要 是周围都是坏蛋,那么你们还跟谁一起搞革命。……革命,我说,这是一种特殊的 力量。……您理解我的意思吗?没有革命,那我在干什么呢?我或许在纸板厂涂胶 水,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惟一的乐趣,不过是星期日在叶卡捷琳娜大街的林荫 道上嗑嗑瓜子罢了。……咳,买双长统皮靴,好像是多么高兴的事!我说,同志们, 你们怎么这样不相信人:一个知识分子犯过错误,好吧,就算他为自己的阶级效过 劳,可是他也是人啊。……革命不仅仅把这样的人吸引过来了。他也会舍弃自己那 腐败的阶级而换取世界革命呀?会的。……何况他是自觉地来到我们这里,为我们 工人阶级的事业而斗争呢。……如果不相信这一点,那你们可就是一些阴沉忧郁的 人啦。……嘿,我把很多人说服了。” 罗欣蜷缩着身子,躺在短短的床上,注视着玛露西娅。她一会儿挥动着赤裸裸 的手臂,一会儿又把双手热情地握紧。低矮的房间里仿佛充满了她那少女的清新之 气,犹如带来了一枝白丁香似的。 “对知识分子,您听我说,必须改造,这是另一回事,……我们也要改造您。 您笑什么?” “我没有笑,玛露西娅。……好多好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怎么适宜做 好事。……我现在这样想:我要跟先头部队一起去攻占那座桥。……” “啊,真的,您要去?” 玛露西娅急忙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他跟前往床沿上一坐,说道: “现在我相信,你真正是我们的人了。……要不,我喊呀,叫呀,争来争去, 可是,您知道吗,总是没有真凭实据。” 26日白天,五十名彼得留拉的骑兵,隆隆地驰过第聂伯河上的铁板桥,猛扑货 站,砍死了那里守卫着专门装运沙袋的四节平板车的工作,随后一边朝车厢射击, 一边沿铁路线四散开去——所有这一切都进行得仓猝而谨慎。原来打算袭击革命委 员会指挥部,可是彼得留拉匪徒担心密集的列车之间可能有埋伏,就迅速跑到田野 上,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了。 他们在桥的另一端架起了机关枪,要每个过桥的人出示证件,情况更加紧张。 从市区传来挨户搜查的消息。这一天,郊区农民不是一个一个地、而是几十个几十 个地来到这里,他们不带行李,穿着腰间束得紧紧的短皮祆。革命委员会把他们组 织成一个独立团,手续很简短——只是问问每个人: “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来这儿是为了要武器。” “你要武器干什么?” “必须建立苏维埃,要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又搞起来了。” “你无条件地承认苏维埃政权?” “那还有什么条件呢?……” “到第二连去。” 然而武器缺少,直到中午,丘盖依乘着只挂着一节车厢的机车赶到了,运来了 三百支奥国步枪和一批子弹。这才使情况缓和了一些。终于,深夜时分,草原上才 轰隆隆、嗒嗒嗒地响了起来——盼望已久的首领马赫诺的军队开到了。 首先出现在居民区的是“克鲁泡特金近卫军”骑兵连——这是首领的强壮的子 弟兵,个头一般高。他们立刻占领了一所学校,把书本、课桌扔出去,把女教师赶 出去,接着就专横地去敲一家家的门。随后来到的是二百来辆大车和轻便马车,拉 的全是步兵。最后,停在学校旁边的是一辆宽大的旅行轿车,看样子是大主教使用 的,并排套着四匹马,“大哑巴”坐在驭手的座位上,马赫诺、辽夫卡和卡列特尼 克架子十足地下了车。 首领马上要求革命委员会指挥部的全体人员到他这里来开会。这时候,不少情 绪激昂的工人聚集在革命委员会的车厢旁边。他们对主席嚷道: “米隆·伊万诺维奇,你自己去看看吧——这算什么苏维埃的部队,这简直是 土匪!……你听听加普卡大婶说吧,她会告诉你,他们是怎样对待她的。……” 加普卡大婶眼泪盈眶。 “米隆·伊万诺维奇,我的家产,你是知道的。……两个小伙子突然闯到我家 来。……‘拿牛奶来!拿猪油未!……”唉,这些个饿死鬼。……‘带我们到院子 里去,指给我们猪在哪儿,家禽在哪儿。……’他们把什么东西都拿走了,让他们 这些该死的撑破肚脐眼!……” 主席不得不以严肃的声音解释道,既然事情已经这么快地做了。——把马赫诺 和他的部队召来了——再倒退已经晚了,现在惟一的任务就是:突击夺取城市,把 政权转到苏维埃方面来。他突然对着加普卡大婶嚷道: “两只公猪,你嫌少不少?我们给你一群公猪。……你不要再煽动人们闹事啦。……” 会上,马赫诺表现得很奇怪——既肆无忌惮,又胆小怯懦。他要求任命他为全 军总司令,并且威胁说,不然的话,军队就掉转马头回去了。他一再说,苏维埃政 权还没有这样的战斗单位,对它必须保护,不能在考虑不周的出击中无谓消耗。他 咬着指甲,不时还把手伸到外衣里面去搔搔痒。后来弄清楚了,原来他对彼得留拉 的十六门大炮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害怕。于是丘盖依对他说: “好吧!要是你因为这些大炮感到痒痒的话,那今天夜里我就进城,跟炮兵指 挥官谈一谈。” “那么,你怎么跟他谈?” “怎么谈——这就是我的事了。……” “你撒谎!” “不,我没有撒谎。他们的炮兵指挥官是谁?是玛尔蒂年科。他是我们自己人 ——波罗的海舰队的,曾是“冈古特号”装甲舰的主要炮手,我的同乡,可能是姻 亲,也可能是干亲。……他不会朝我们开炮的。……” “你撒谎!”马赫诺用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又说道。随后,他显然是相信了他 的话,于是放心了,就又摆起了架子: “请谈一谈吧,你们的进攻计划是什么样的?……” 革命委员会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计划:一队配奋手榴弹的工人,夜里渡到对岸, 一个一个地聚集在铁路桥附近,拂晓时袭击桥头堡的机枪手,夺取机枪,封锁所有 通往铁路桥的街道。当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来的时候,一列满载武装工人和刚刚组 建的农民团的一部分人的铁甲列车(由四节平车改装而成)越过桥去,进攻城里的 火车站。同时,革命委员会指挥部根据只有它知道的地址和电话,通知各布尔什维 克党区委会,它们就在城里举行起义,并在车站集合,在那里分发铁甲列车运去的 武器。那时候,指挥部就将自己的活动转移到那里去。马赫诺的骑兵由行人桥冲进 城市。步兵分两路纵队从桥上和桥下渡过第聂伯河,到叶卡捷琳娜大街的指定地点 会合,从那儿往上发动进攻,占领市政机关和营房。起义的成功取决于进攻的神速 和出其不意,因此突袭必须在今天夜里。 “行军中已经人累马乏,马匹也必须钉掌。”马萨诺说道。 对此,革命委员会主席答道。 “我们占领了城市,那时人们就可以休息了,马匹也可以钉上苏维埃的马蹄铁。” 丘盖依说道: “首领,你在全城都看得见的地方安营扎寨,难道还能休息?明天,他们会用 六时口径的大炮欢迎你呢。简单一句话:要么今夜进攻,要么走人……” 这天夜里,第聂伯河冻上了,可是冰还不结实。工人们整夜都在往岸边搬运木 板,架设渡桥,一扇一扇大门、整片整片篱笆都拉来了。革命委员会主席和全体委 员都一起同样地工作着。 只有首领那些佩带着精良的武器的子弟兵怕流汗,在岸边悠来荡去,望着对岸 城里疏疏落落的灯火,彼此使着眼色。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又大又富庶啊! 拂晓前约两小时,二十四个人走到冰上,他们由罗欣带领。一切都事先跟大家 讲清楚了。浮冰的接合处,不时嘎吱嘎吱地响着,有些地方不得不将随身带的木板 搭上去。只有一次,在对岸那黑魆魆的、模模糊糊的巨大栅形桥附近火光一闪,发 出一声枪响。大家一齐卧倒。从这里他们就开始爬了起来,相互之间尽可能拉开距 离。 罗欣在预定地点上了岸。旁边是一艘几乎沉没的驳船。从这里有一条僻静的小 路通到山上。他顺着这条路往上走,拐了一个弯,来到一座院落的后面,这院落恰 好就是那座如今已空无一物的商品仓库——他们预定要在这里集合。车站的昏暗的 灯光照射到这里。整个城市在酣然沉睡。罗欣迈着轻快的脚步,沿着栅栏来回走了 一会儿,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得了吧,你瞧你在说什么呀!”他愉快地不时看 一看那高高的栅栏,知道他那轻盈的身材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上面翻越过去。同志们 像影子一样一个一个地出现了。他吩咐大家跳进院子里,到大门那儿去。他自己又 脚步轻快地踱起来。 二十四个人中已经有二十三个集合起来了,还有一个不是迷了路,就是叫骑兵 侦察小分队逮住了。罗欣一跳,双手攀住切栏,用靴尖囗着木板,并不像他想象得 那么容易地翻到了另一边,落到一堆砖头上。 工人们站在大门旁边,一声不响地望着走过来的罗欣。有几个人坐在地上,把 脸搁在竖起的膝盖上。到天亮已经时间不长了。这最后等待的时刻是决定性的,也 是最难熬的,特别是对那些初次参加战斗的人。罗欣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以坚强的毅 力紧闭着的嘴巴,以及一眨不眨的眼睛那冷漠的闪光。这都是些诚实的小伙子,思 想坦率、纯朴,笨手笨脚的俄罗斯人。他们心甘情愿地投入到这种鬼知道有多么危 险的事业中。为了世界革命而斗争,正如玛露西娅在那个白白的、烛光照耀的小房 间里所说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之感涌上他的心头,他又体会到了那种轻快的心 情——种激动使他喉咙里喘不上气来。 所有这些与任何事情都不同,一切都未曾经历过。 “同志们,”他皱着眉头说,“要是我们镇静地去完成这一工作,那么,往后 就会顺利,整个起义的成功,现在就取决于我们。”(坐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走 了过来)“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并不难,主要的是要快速和镇静。敌人最怕这一点 ——不是武器,而是人。……如果你……”他抬眼瞥了一下一个裸露着强健有力的 脖颈的青年,“如果你,同志……”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愿望,就把一只手搭在那个 青年的肩上,摸了摸他那暖和和的脖子。“如果你觉得心窝底下冷嗖嗖的,那么你 要知道,敌人的心窝底下同样也是冷嗖嗖的。……可见,谁问心无愧,谁就能取胜。” 那个青年摇了摇头,笑了。 “你说得对——看谁能胜过谁。……他们都是傻瓜,可是我们很聪明。……我 们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自由活动了一下他那鼓胀起来的脖子,那张好看的嘴巴 也变了样,“我们知道为什么而死。……” 另一个人挤过来,问道: “你告诉我,我把手榴弹扔出去之后,我还干什么?我没有武器。” 有人嗓音沙哑地小声回答他说: “你要手干什么?傻瓜!” “同志们,我把整个战斗再向你们讲一遍,”罗欣说,“我们分成两个小组。……”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一看朝霞到底什么时候从第聂伯河后面那一片漆黑中露出 来。这会儿,它仍然被密云遮蔽着。可是再让人们继续熬下去也不明智。 “到时候了。”他紧了紧皮带,“队伍分开。打开大门。” 大门小心谨慎地打开了。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去,悄悄地走到栅栏的尽头。从 这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大片结了冰的河水上的那座桥。在他们前面,可以模模 糊糊糊认出桥头战壕的土岗,机枪就架设在那儿,显然,守桥的小分队正在睡梦中。 在铁路路基的另一面,还有第二条同样的战壕。 “拿好手榴弹……快跑!……” 二十三个人默不做声地一下子跑起来,竭尽全力,如同打棒球时那样奔跑—— 一半人直扑战壕,另外十三个人向右转,奔向路基。罗欣尽力不落在后面。他看到, 穿着束得紧紧的上衣的长长的黑影,高高地跳过铁路路基。他转向那边,紧跟着他 们。他明白,他们犯了个错误——他们来不及跑到第二条战壕,就会遇到警报。一 声爆炸从他背后传来,疯狂的声音叫起来,越来越多的手榴弹爆炸了。……第一条 战壕攻下来了。……他头也不回,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刺骨的空气, 吃力地爬上路基。他前面的十三个人连蹦带蹿地冲上去……他们就要跑到了。…… 一挺机枪向他们迎面喷射出火焰,好像疯狂飞舞的蝴蝶。仿佛一阵风从罗欣头顶上 掠过。“老天爷,创造一个奇迹吧,这可是常有的事,”他心里想,“否则,我们 就要完蛋了。……”他看到,那个脖颈裸露着的高个儿小伙子,连身子也不俯下, 就把手榴弹甩了出去,所有十三个人都安然无恙地跳进战壕。他看到一堆手脚乱动、 呼哧呼哧喘着气的身体。一个佩戴着肩章的大胡子费力地钻出来,挺起身子,用马 刀疯狂地乱砍抓他的人。罗欧开了一枪——大胡子倒下了,脑袋耷拉下来。立刻, 又有一个穿军官大衣的人从那里爬出来,一面踢着,一面喊着。罗欣抓住他,那个 军官却抽出手来,揪住他的脖子,叫着:“坏蛋,坏蛋!”突然,他松开了手,喊 道: “罗欣!……” 鬼知道这是谁——或许是艾维尔特参谋部的人。罗欣没有回答,用手枪朝他的 太阳穴打去。…… 这条战壕也被攻占了。工人们把机枪调转过来。第聂伯河那一边,火车头汽笛 长鸣。铁甲列车轰隆隆地爬过铁桥,去攻击车站。 太阳早已升起,燃烧着,可是并不暖和。铁甲列车冒着黑烟,又驶过桥去,把 人和武器运到已经占领的车站。小伙子们从战壕里欢呼着为它送行。事增进行得很 顺利。马赫诺的步兵早就从冰上过了河,像蚂蚁一样爬上陡峭的河岸,打退了警察 的哨兵,在各条街道上散布开去。枪声不停地响着,一点也没有减弱,时而从远方 传来,时而又在近处响起。 “萨什卡,到车站去找总司令,就说我们从早晨五点钟就待在这儿,都冻坏了, 又没有吃饭,让人来换我们。”罗欣对那个脖颈裸露的小伙子说道。他还没有长小 胡子,只有一些鬈曲的细茸毛,他那刚毅的、又有几分稚气的脸上都是血淋淋的伤 痕——这是刚才被那个强壮的机枪手临死前打的。 萨什卡穿着单薄的上衣,都冻坏了,他机敏地从一片开阔地带跑过去,虽然子 弹不时在空中呼啸,大家冲着他喊道:“你要完蛋啦,傻瓜!……萨什卡,带点烟 卷来。……”他很快就回来了,在战壕前面蹲下,把一包纸烟扔给同志们,把一张 刚刚盖上图章的纸条交给罗欣,上面写着:“等一等,就派人来。马赫诺。” “玛露西娅问候您。”他对罗欣说。 瓦吉姆·彼得诺维奇感到很意外,他张着大嘴,从战场里向蹲在那里的萨什卡 愣愣地瞅了一会儿。 “罗欣同志,那可是个好姑娘,瞧你,真走运……”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她在车站上干得挺带劲儿。……要是没有她,我可到不了马赫诺那里。那边 发生了什么事,小伙子们,你们知道吗?——人多极了!连武器都来不及发。…… 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是我们的了!” 马赫诺的司令部设在火车站。首领正坐在一二等候车厅的摆放着人造棕榈的小 卖部柜台前签发命令——只是把那乱七八槽的玻璃玩意儿从柜台上拂到地上。卡列 特尼克忙着在命令上盖章。接到命令的,就急忙跑出去了。情绪激昂的人们不住地 跑进来,要求弹药、援兵、行军炊事车、纸烟、面包、卫生兵。……有个指挥官大 发雷霆,因为他非常认真地偷偷接近了工商银行——还差两步就到门口了——可是 由于缺乏弹药,只好趴在那里,懊丧地啃地皮。他走到首领面前,抓起挂在腰里的 手榴弹,砰地一声往柜台上一放,恫吓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在向上帝祈祷呀——真他妈的,快给我弹药!……” 首领只把命令发给那些来要求命令的人。他的颌骨吓人地轻轻颤动着,装出一 副发号施令的样子。其实,他脑子里是难以想象地混乱。他一面撕着纸,一面在城 市地图上部队进攻或后退的地方标上小十字。在这个鬼城市里,没有回旋的余地, 到处都那么拥挤,上面、侧面、后面,都有敌人。……首领瞪着眼睛看着地图,可 是他既看不见街道,也看不见房屋。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一场盲目的游戏在进行着。 怪不得他总是说城市是有害的东西,是一切祸害中的祸害。 此外,与玛尔蒂年科之间那种暖昧关系也使他担心。丘盖依肯定地说,玛尔蒂 年科不会向自己人开炮的。今天夜里丘盖依跟他见过面了呢,还是他们以前就说好 了——不过,炮场上确实一直很平静,炮手们有一半已经溜掉了,玛尔蒂年科本人, 由于处境微妙,大概也喝得酩酊大醉了。从他的炮场上只弄来了两门野战炮架设在 车站旁边,如今也给彼得留拉匪徒丢弃了。马赫诺很高兴,因为他从来没有缴获过 大炮,于是就命令把它们推到大街上,并且亲自拉动引发线;大炮轰地一声响起来, 人们甚至蹲了下去,炮弹在高高的白杨树上空呼啸而去,此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 笑了。 革命委员会的指挥部设在车站前的广场上。那里燃烧着篝火,从各区来的工人 们一群一群地站在篝火旁边。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们几乎跟每个人都认识,而且知道 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按照工厂和作坊大声召唤同志们——五金工厂、面粉工人、 皮革工人、纺织工人——工人们就离开簿火,五十个人左右排成一队。如果他们中 间找到了合适的人,就任命他为指挥员;或者由一位革命委员会委员担任指挥。分 发了步枪,并且当即就教会那些不会用的人怎样使用步枪,每支队伍都分配了战斗 任务,指挥员举起步枪舞动着: “前进,同志们!……” 工人们也举起这终于到手的宝贵东西,喊道: “为了苏维埃政权!” 各支队伍向叶卡捷琳娜大街方向进攻,投入战斗。 罗欣挤到总司令面前,详细汇报了占领桥头堡和人员损失的情况:四个人受伤, 一个人被掐死。马赫诺咬着铅笔,望着罗欣那褐色的、消瘦的脸,及其非常坚强果 断、几乎有些疯狂的目光。 “很好,奖给你一块银表,”他说道,把放在他面前的城市地图挪到柜台边上。 “瞧这儿!”他用铅笔在每个十字底下划了一条线。“进攻受阻,我们已经到了这 里——街道、弯曲的小巷、林荫道……再前面,就是这些十字拐过去的地方……我 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为什么我们在那里踏步不前,好像陷入粪堆里?”他用刺耳 的、像鸟叫似的声音喊道。“去查明情况。”他在一小片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 字,卡列特尼克在图章上哈了口气,从他的胳膊肘下边啪地一声盖在签名的地方。 “可以枪毙那些胆小鬼——我给你这个权力。……” 罗欣来到广场上,工人们仍继续在那里排成不整齐的队列,不时响起指挥的口 令声和“乌拉”的喊声。篝火的烟熏得他头晕脑胀,有的地方把锅架在篝火上煮起 粥来,于是在他的意识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玛露西娅从桌子旁边跳起来,从母亲 手中接过那日盛着菜汤的熟悉的铁锅。她啃着一块香喷喷的面包,露出一口牙齿。 噢,好啦! 萨什卡和另外两个队员扛着步枪跟在罗欣后面:一个是麻脸,乐呵呵的样子, 身体敦敦实实的,活像一口锅,姓奇日;另一个是个漂亮的青年,总是笑嘻嘻的; 相貌严厉,一只受过伤的眼睛用拉得很低的黑色便帽的帽檐这着,他是个自来水管 道工,自称叫罗伯特。他们隐蔽在房屋的突出部分的后面,沿着叶卡捷琳娜大街, 从一个门口溜到另一个门口。子弹一个劲地呼啸着。林荫道上空无一人,但是在堵 着床垫的窗户里面,到处都有好奇的面孔出现,随后又隐藏起来。在一家首饰店的 门口,坐着一个穿皮祆的人——他那小小的、穷得干瘪的脸向后仰着,仿佛同他那 花白的胡子一起仰起来,向着古老的、犹太人的天国问道:“上帝啊,这是怎么回 事呀?” “你在这儿干什么?”奇日问他。 “我干什么?”那人悲伤地答道,“我在等着什么时候把我打死。” “回家去吧!” “我为什么回家去?巴普里卡基先生会说:‘什么更宝贵——是你那卑贱的性 命呢,还是我的商店?……’所以我最好还是死在商店旁边吧。……” 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开,看门人从大门里探出他的大胡子,说道: “年轻人,前面正在杀人呢。……” 当他们走到拐角时,一排机枪子弹打掉了头顶墙壁上的灰泥。他们弯着腰,跑 到旁边一条街上,紧紧贴在一个大门的凹坎处。他们喘着粗气,看到并且数了数, 十字路口的马路上,有七具躺倒的尸体和扔下的步枪。夜间,这里有一支工人队伍 突然遭到了炮火的射击。罗伯特苦笑着,愤恨地一字一顿地说: “他们从‘阿斯托里亚’旅馆的顶楼上猛烈扫射。我建议消灭这个据点。” 这个建议有道理。两个月之前,罗欣曾在“阿斯托里亚”旅馆住过,它位于林 荫道的那一面,只有冒着炮火的射击才能靠近它。罗欣张开手臂把同志们向门口那 儿挤: “只能一个一个地跑,要拉开距离,要快,没有什么危险。” 他俯下身子,差一点跌倒,跑到了十字路口,卧倒在一具尸体旁边。“阿斯托 里亚”旅馆的顶楼上砰、砰响了两枪。他跳起来,活像一只兔子,弯弯曲曲地向林 荫道中间的白杨树冲去,顶楼上又急急忙忙地开枪射击,但是已经晚了,他已经躲 到了“死角”。他靠在白杨树干上,摘下帽子,抹了抹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嚷道: “萨什卡,你跑!……” 他们不得不用手榴弹敲着旅馆的玻璃门,于是,有人从里面挪开五斗橱,开了 门。那个神气十足地看门人喊叫起来:“罗姆卡[注],你哪里去,你这个坏蛋?……” 罗伯特推开他,举着手榴弹冲了过去。门口大厅里挤满了从各层楼下来的房客,一 看见这个激情高昂、拿着手榴弹的青年,还有跟在后面的三个全副武装的人,就开 始爬上楼梯,想悄悄溜掉。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紧紧倚着栏杆。罗欣上校的时 候,认出了许多人。人们也认出了他——假如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那他已经有一百 次倒地而死了。只有那个心地善良的地主,就是那个还拖着三个待嫁的虫儿的人, 迟迟地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这时他正在屋里啃干粮——差一点与罗欣撞个满怀, 浑身散发着一股马德拉葡萄酒的气味。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亲爱的,原来是您,我那几个姑娘絮絮叨叨地说,好 像什么布尔什维克闯了进来。……” 当他看到脸上满是带血的伤痕的、魁梧的萨什卡,帽檐遮着眼睛的自来水管道 工人,以及那个乐呵呵的、面颊红扑扑的、但是却一点也没有阶级宽容心的奇日的 时候,他的话突然就停住了。…… 管道工人对旅馆的各种通道非常熟悉。他们跑上三楼,他就带领他们来到了后 面的楼梯,从这里上了顶楼。那里的铁门稍稍开着一点。……“他们在这儿。”他 小声说道,猛然推开门,那样凶狠地冲了上去,仿佛一辈子就等着这一刻似的。当 罗欣在昏暗中弯着腰,从大梁底下跑到天窗那儿的时候,罗伯特仍在用刺刀朝一个 身穿皮大衣、趴在机枪旁边的人的身上刺着。 “我说过,这就是老板!” 他们从顶楼上下来的时候,那孩子坏事了,他的嘴唇哆嗦起来——他往楼梯上 一坐,用帽子遮住脸。萨什卡接过他的步枪,粗暴地说道:“我们等着你呢!”奇 日也对他说:“嘿,你呀,还叫什么罗伯特呢。……”他跳起来,从萨什卡手中夺 过自己的步枪,连蹦带跳地跑下了楼梯。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让他和奇日留下来守 卫旅馆,派萨什卡带个便条回司令部,要求派值勤人员到“阿斯托里亚”旅馆来, 随后他独自一人回到林荫道上。 这一天快要结束了。工人队伍占领了邮电局、市杜马和国库。罗欣往这些地方 走了一圈,从每个地方都派了联络员到司令部。照种种迹象看来,战斗要拖延下去, 马赫诺的步兵最初那股不顾死活的冲劲消耗完之后,在城市环境中开始感到寂寞无 聊。……要是在草原上打仗,他们早已经在瓜分战利品,在篝火上熬粥,大家围成 一圈,看舞迷们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漂亮皮靴起劲地跳戈帕克舞[注]。彼得留 拉匪帮也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他们撤退到大街中部,挖好战壕,有的地方已开 始转入反攻了。 黄昏时分,罗欣才回到车站。可是马赫诺不在那儿,他已把司令部迁到“阿斯 托里亚”旅馆去了。罗欣又来到“阿斯托里亚”旅馆。从昨天起,他就没有吃过一 点东西,只喝了一杯水。因为疲惫,脚踝骨也扭伤了,大衣吊在肩膀上,像铅一样 沉重。 他们不放他进旅馆。门口架着两挺机枪,首领的近卫军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 马刺铮铮地响着,他们的长发流成古列亚伊—波列的样式,披散在前额。为了不致 于受寒,有一个人在骑兵短大衣外面又套上了一件黄鼠狼皮大衣,另一个用一条貂 皮披肩围着脖子。近卫军要罗欣出示证件,可是那两个人大字不识,就威胁说,如 果他坚决要破门而人,他们就当场把他打死在人行道上。“你们和你们的首领滚你 妈的蛋!”罗欣无精打采地对他们说,就又往车站走去。 在那里昏暗的、被毁坏了的小卖部里——篝火的反光从高高的窗户里照射进来 ——他往一张橡本沙发上一躺,不管传来什么样的喊声,火车头的汽笛声和枪声, 他立刻就睡着了。然而当天各种杂乱无章的片断,穿过极度的疲劳,不停地浮动着, 浮动着。这一天,他过得很正直。……看来,不完全是这样。……为什么要打那个 人的太阳穴呢?要知道,那个人已经投降了。……是不是为了不留下蛛丝马迹?是 的,是的,是的。……他又看到:桌子上的纸牌,一杯杯热红酒……马上又是那个 死人——维津尼亚实上尉——个一心想向上爬的人,有龋齿,嘴湿漉漉的,好像鸡 屁股,而且总是撅着,仿佛是要去舔正在玩朴烈费兰斯牌[注]的军长艾维尔特将军 的屁股似的。……咳,去他的吧,打得对。 睡眠与惊恐不安的心跳互相斗争着。罗欣睁开眼睛,望着那张被窗外的红光照 耀着的安详、迷人的面孔,他叹了口气,醒了。玛露面娅坐在他旁边,膝盖上放着 一杯开水和一块面包。 “给你,吃吧!”她说。 这天夜里,丘盖依和革命委员会主席好不容易来到了炮场,这里只留下了自己 人担任守卫。他们叫醒了玛尔蒂年科,丘盖依这样跟他说: “我们来是因为你的良心黑了,同志,你干的事再坏也没有了。……要么你就 明确地摇摆到彼得留拉一边去,但是我们不会放你活着走的,要么你就把大炮套好。……” “好吧,可以——明天早晨我就把大炮拉到你们那里去。……” “不用明天早晨,马上就办。……唉呀,你会睡得连进天国都错过的,玛尔蒂 年科。……” “好吧,说马上办——就马上办。……” 第二天,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所有窗户都被大炮的轰击震得哗啦哗啦地响起来。 大街上,鹅卵石、杨树枝、林荫道上的售货亭的碎片,在空中乱飞。被这严肃的音 乐所激励,工人支队、农民团和马赫诺的步兵向彼得留拉匪徒冲去,把他们逼到了 半山腰。这时,各个党派和无党派团体的代表,还有小巴普里卡基,拿着捆在手杖 上的白旗,冒着极大的危险,来到革命委员会,表示愿意充当赶快实现休战和停止 内战的调解人。 米隆·伊万诺维奇穿一件扣子脱落的破大衣,戴一顶有油污的便帽,弯腰拱背 地坐在“阿斯托里亚”旅馆前厅的一张桌子旁边,啃着一块又干又硬的面包,没有 一点唾液分泌出来,他对代表们说: “我们不想毁坏这座城市。我们提出最后通牒:下午三点钟以前,所有彼得留 拉的部队放下武器,反革命义勇军停止从顶楼上射击。否则,三点零一分,我们的 炮兵就对全城开始棋盘式轰击。” 主席说得很慢,嘴里嚼得更慢,他的脸被烟熏得黑糊糊的。代表们垂头丧气。 他们小声商量了半天,还想争辩。可是这时候,有几个穿得五颜六色的人吵吵嚷嚷 地从大理石楼梯上来到了前厅: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互相搂抱着,手里提着路易土机 枪,后面跟着十二个蛮横无礼的小伙子,身上挂满了武器,中间的一个人,头发长 长的,瞪着凶神恶煞一样的眼睛。 代表们从主席手中接过最后通牒,急急忙忙跑到林荫道上,跑到新鲜空气中, 跑到飞舞的子弹下。 彼得留拉的指挥部拒绝了最后通牒。三点零一分,首领马赫诺大发脾气,他用 手枪敲着军事革命委员会正围着开会的桌子,要求毫无留情地对城市进行棋盘式的 狠狠轰击。军事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们都是这儿出生的当地的工人,他们舍不得这个 城市。但决不能示弱,于是决定吓唬吓唬那些资产者。晚些时候,玛尔蒂年科的十 四门大炮咆哮起来。有的地方,从像阶梯一样层层耸起的高楼大厦的墙壁上,迸溅 起砖瓦、灰泥的碎块。各个委员会的代表们像耗子一样从彼得留拉匪帮那儿跑到军 事革命委员会。各工人支队的进攻仍没有停止。彼得留拉匪徒开始向林荫道的尽头, 向山上撤退。 起义的第四天夜里,革命委员会宣告在城里建立苏维埃政权。 革命委员会整夜都在忙着组建政府。正如米隆·伊万诺维奇有一次在车厢里所 预料的那样,无政府主义者和“左派”社会革命党人与首领马赫诺结成同盟,紧紧 跟随他,冲进会场发疯似的争夺每一个席位。不知为什么,挑选出来的社会革命党 人个子都不高,但是很结实,而且睡眠充足,而想要驳倒他们非常困难。 他们每一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带着甜蜜的微笑,首先转向首领马赫诺,称他 是人民的自发势力的真正代表,是传奇式的领袖和伟大的战略家,是清除一切的火 焰和铁扫帚。……他那些小伙子们又是多么漂亮,是奋不顾身的好汉! 首领紧闭着苍白的嘴唇,倾听着,只是不时地把他的头点一点。那个桀骛不驯 的社会革命党人把嗓门提得那么高,就是在走廊里那扇敞开的大门以外都能听到, 在走廊里聚集着马赫诺的部下和鬼知道怎么钻到旅馆来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布尔什维克同志们,我们还争论什么呢?你们拥护苏维埃,我们也拥护苏维 埃。……我们的分歧纯粹是策略性的。我们继承了资产阶级的市政机关。你们想在 一天之内就把它变成苏维埃的。可我们知道,市政机关不打算与共产党合作。怠工 是确定无疑的。饥饿和破坏也保证会有。可是他们愿意跟我们合作——城市杜马就 有这样一项决议。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争取沃林同志作为粮食委员候选人的原因。要 建议结束辩论,进行表决。……” 一直保持神秘、甚至鄙视态度的无政府主义者,出人意料地抛出这样一个建议, 甚至连首领也摇动起他那鸡脖子。 他们的代表,一位大学生,头戴一顶罂粟花一样的红色非斯卡帽[注],推荐小 巴普里卡基作为财政委员的候选人。…… “我们将以一切我们所拥有的手段支持他。……小巴普里卡基与我们志同道合, 是个脱离实际的无政府主义者,财政专家,在我们手中,他将是起义后的自由人民 的驯服而有用的工具。……我建议不要再展开辩论,而以简单的举手进行表决。” 玛露西娅和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一起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玛露西娅非常气 愤,气冲冲地握紧双手,不时跳起来,断断续续地高声叫嚷:“这是耻辱!”或者: “我们打仗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她又坐下去,两颊通红。她只有发言权。 这几天,她瘦了,皮肤也变得粗糙了。她的羊皮短上衣敞开着,觉得热呼呼的, 她的头发也被散开了。发言的间歇时间,她就急急忙忙地向罗欣讲述自己的奇遇。…… 先是在一个为队伍供应面包和开水的委员会里工作。……后来她又被调到救护队, 最后又派她当联络员。……她跑遍了全城。……她遇到射击有“一百次”之多。她 把满是弹孔的裙子的下摆让罗欣看。 “我要是不机敏,那我就完蛋了。人们喊叫:‘玛露西卡!’我就把身子一转, 轰隆一声,一颗炮弹就在我刚才待的地方爆炸了。而我已经躲在一棵白杨树后面了。…… 嘿,可把我吓坏了,直到现在膝盖还哆嗦。” 玛露西娅的乐观愉快,就是有十次起义也足够用的。就在她闲聊的时侯,萨什 卡那满是伤痕的脸出现在门口,他好不容易挤了进来,就用手指招呼玛露西娅过去。 她跑过去,他对她小声说了几句。玛露西娅两手举起来轻轻一拍。…… 丘盖依大声吼叫着,不接受那些候选人: “同志们,我们不打算争论,我们也不打算证明,我们要发号施令,谁有力量, 谁就发号施令。……” 玛露西娅几乎不能再等待了,她就跑到桌于那儿,报告说: “城里正挨家挨户地抢劫。……请听听同志们是怎么说的吧。……他们不愿意 让他们进来。……他们的胳膊都被扭坏了。……” 这时候,门外一片喧哗、纷乱,还有扯着嗓子喊叫的声音,萨什卡和几个拿着 步枪的工人闯进了屋子。他们齐声说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儿布置了警察!你们最好去看看吧!……整个林荫 大道都被封锁了,首领的小伙子们正在砸商店……一大车一大车地往外运东西。……” 马赫诺噘起嘴唇,好像要咬人似的。……他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出去了。…… 站在走廊和前厅的那些马赫诺的小伙子,看到首领露出了如同老狗一样的黄牙齿, 就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没有走多远,就看见几个人影在大街对面一家大商店的窗 户旁边忙碌着。他刚刚跨出旅馆的大门,辽夫卡就出现在人行道上。 “怎么回事?为什么吵吵嚷嚷的?”辽夫卡问道,身子摇晃了一下。马赫诺喝 道: “你上哪儿去啦,你这个坏蛋?” “我上哪儿去啦?……我把马刀都弄钝了。……光这只手就砍死了三十六个…… 三十六个。……” “你给我在城里去维持秩序,”马赫诺尖叫着,朝辽夫卡的胸口使劲一推,就 穿过林荫道,向商店跑去。后面跟着辽夫卡和几个近卫军。但是那边的人已猜到该 溜了,窗户旁边的人形不见了,只见远处有几个人,背着包裹,脚步沉重地跑着。 近卫军终究还是把一个疏忽大意的、留着浓密唇髭的马赫诺的小伙子从那家商 店里拖了出来。他哭哭啼啼地诉说起来,说什么他来到这里只是感到惊奇,因为该 死的资本家喝了大量的血。……马赫诺盯着他,浑身哆嗦。等到又有一些好奇的人 从旅馆那边跑过来的时候,他就一巴掌向那个人的脸打去: “这是一个有名的反革命奸细。……你不能再干这种肮脏勾当了!……把你砍 了算啦。……” 那个留唇髭的小伙子号叫起来:“不要砍!……”辽夫卡拔出军刀,哈哈叫了 一声,呼出一口气,用力一挥朝他的脖子砍去。…… “第三十七个!”他炫耀地说,退了回来。 马赫诺发疯似的用脚踢着倒在人行道上的流成一汪血泊中的抽搐着的尸体。 “对任何人都将这样处理。……胡乱抢劫的风气结束了,结束了!……”他猛 然转向那些急忙避开他的群众。“你们可以安心回家了。……” 玛露西娅靠着罗欣的肩膀,突然在椅子上睡着了。她那头发蓬乱的头渐渐地耷 拉到他的胸脯上。已经是早晨六点多钟了。一个愁眉不展的老仆人送来了茶和大块 大块的白面包,由于苏维埃政权的建立,他把燕尾服换成了一件带胸饰的家常的破 旧的短上衣。政府已经成立起来,但是还剩下许多迫切的问题没有解决。比如,从 昨天起,铁路工人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谁给他们发薪水?发多少?无政府主义 者支持的马赫诺提出了这样一个办法:让铁路工人自己规定票价,自己集资,自己 发薪水。…… 但是辩论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因吸烟而满是灰蓝色烟雾的屋子里,突然,窗玻 璃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传来一声低沉的爆炸声。在沙发上睡觉的玛尔蒂年科 发出哞哞的鼾声。玻璃又哗啦啦地响起来。玛尔蒂年科醒了:“真见鬼,他们胡闹 什么?……”他把那顶高筒羊皮帽扣到剃得光光的脑瓜上。又传来了第三声沉重的 轰鸣。丘盖依和朱隆·伊万诺维奇放下面包,惶惑不安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辽夫卡 和一个骑兵闯进门来,那个骑兵没戴帽子,他像熊一样摇晃着脑袋。 “完啦,”那个骑兵说,在耳朵上方握了摆手,“整个骑兵连都完啦。……” “他们就在吉耶夫卡附近!”辽夫卡嚷道,腮帮颤抖着,“你还在聊天,首领! ……萨莫基什上校带着六个分队来了。……他们正在用重炮轰击火车站。……” 叶卡捷琳娜大街上的居民们不再躲藏在床垫后面,而是公开地、幸灾乐祸地从 各个窗口看着马赫诺的军队撤退。骑兵忽左忽右地抽打着鞭子,疾驰而去,皮大衣、 斗篷、骠骑兵披肩、绸被子,在他们身后随风飘动。……在鞍后的皮带上拴着好多 沉甸甸的包袱的马匹,在结了冰的马路上跌跌绊绊地走着——马匹、骑手和战利品 滚到马蹄下,就完蛋了。……“啊哈!”人们在窗口里嚷着,“又一个!”满载抢 来的东西的大车奔驰着;套着四匹马的马车,冲开路上的一切,飞驰过去,火星从 铁轮子底下进出来。那些没有来得及跳上大车的步兵奔跑着。…… 所有这些人马都发狂似的号叫着,轰隆轰隆、嘎吱嘎吱地响着,顺着大街,冲 向城市的山区,因为萨莫基什上校已经占领了铁路桥和火车站。……据说,首领马 赫诺从革命委员会跑出来的时候,在无可奈何的愤怒中跺着脚,哭了起来,跳上辽 夫卡赶到旅馆来的一辆马车,用皮袄蒙住头——不是因为羞愧,就是为了不让人认 出他来——离开了这个该死的城市,不知去向。 首领的军队,不发一枪,从城里逃出来的时候,突然遇到彼得留拉的哨兵,于 是就慌乱起来,随即掉转马头,向第聂伯河奔去,走向必然的毁灭。这儿的河岸十 分陡峭。马赫诺的部下冲破灌木丛和栅栏,与大车一起,弄得人仰马翻,滚到冰上。 可是冰还很薄,开始下陷、断裂,于是人、马、大车在浮冰之间的黑糊糊的水中扑 腾起来。只有马赫诺的一小部分军队——可怜的一点残余——到达了左岸。 这天夜里,支队里的许多工人都请假了——回家、暖暖身子、换换鞋袜、吃点 热东西。荷枪实弹的只有巡逻队和农民团的战士,这些战士没有地方可去。这个农 民团不得不在力量悬殊的条件下,承受萨莫基什上校率领的彼得留拉匪帮的几个分 队的全部打击。这个团被包围在车站广场附近,在白刃战中几乎全部被消灭,只有 少数人突围出来,经过穿堂院子,回到村里。讲起那次可怕的战斗,他们说,为了 建立苏维埃政权,三百个棒小伙子来到了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他们在这次战斗中倒 下了。 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们、米隆·伊万诺维奇和丘盖依,冲出去集合工人支队,召 集巡逻队。他们不打算坚守城市——现在的任务是要使所有参加起义的人能够通过 人行桥撤到左岸去。重新集中起来的工人支队隐蔽在房角、翻起来的石头、街垒后 面,用机枪火力扫射逼近的彼得留拉匪徒。几百个工人带着妻子儿女从四面八方向 桥奔去,从桥上跑过去。……有些手里拿着一点可怜的家当,其实这些东西早该毫 无吝惜地扔掉了。敌人从屋顶、从下面、从岸边向他们射击。 丘盖依、米隆·伊万诺维奇、罗欣、玛露西娅、萨什卡、奇日和另外十个同志 是最后撤退的。他们拖着一挺机枪,从一个墙角跑到另一个墙角,从一个掩蔽物跑 到另一个掩藏物。萨莫基什的士兵那灰色羊皮帽时常从桥头不远的地方探出来。还 剩下最艰难的一件事——上桥,而桥上除了尸体和丢弃的包袱外,什么防御物也没 有。……丘盖依把机枪掉过头来,趴在挡板后面,把萨什卡留在身边,对其余的人 喊道:“快跑!……”在那挺打得枪筒都快溶化的机枪的哒哒声中,他们跑了起来。 在桥中央,玛露西娅绊了一下,接着又向前走着,脚步沉重,踉踉跄跄。…… 罗欣追上她,搀扶着她,她惊奇地瞟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可只是盯着他。罗欣蹲 下,把她抱在手里,如同抱着一个孩子。玛露西娅贴在他身上,越来越重了,他们 终于到达了桥头,这时,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大腿上好像挨了一铁棍。他竭力站 稳脚跟,以免玛露西娅掉下来,伤着她。丘盖依从后面跑上来。罗欣对他说:“我 要把她放下了,你接着她。……”这时,他的帽子被打掉了,他眼前开始变得一片 漆黑。他还听到丘盖依的声音。 “萨什卡,可不能扔下他不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