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四达饭店是一座三流餐馆。它庭高窗明,蜿蜒匍伏。墙上贴着醒目的巴黎式海 报。室内挤得满满的,从打着黑色领带的上层人到朋克,应有尽有。 在明亮的吧间里,他们挤在桌旁,巴间排成两列。餐桌之间放着一架黑色钢琴。 他们一边儿听着钢琴师的演奏,一边儿聊着天儿。人声混着爵士音符,显得非常嘈 杂。佩吉经常和特瑞一起去那里:饭菜是一流的,酒吧也是旧金山街上一景。他们 常在看完芭蕾舞或歌剧之后进来,又吃又喝直到最后一个。 佩吉选择四达既是出于下意识又是精心考虑过的。他愿意去那里,如果人们注 意了他,他和他们很快就会习惯。不过一看到卡洛,佩吉意识到——今晚——选择 四达是错误的。 他们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边儿上,以便他们能单独谈话,但是卡洛似乎很苦闷, 意识到不论何时总有一个人在盯着他。他看起来很不自在,缩在墙边儿,似乎眼睛 忍受不了明亮灯光的刺激。当一个头发后梳,皮肤雪白,金发碧眼的女人——很有 点儿像安妮·兰诺克斯——给他们引见酒吧间中别的人时,卡洛低声说道“我们就 像动物园中的动物。”佩吉小口啜饮着第二杯马丁尼酒,“如果可能的话,忘掉他 们。不久,他们也会忘掉你的。”卡洛看了他一眼,目光既平静又有些茫然。“你 怎么适应得了这些人,”他压低声音问道,“人们还在以为是你杀了那个人。”佩 吉明白问题从何而来:晚间新闻上,一种采访者逮着了约瑟夫·杜瓦特。“我没投 票赞成佩吉先生。”杜瓦特皱着眉,显得有一丝不满意。“最后,别的陪审团成员 劝说我相信,地方检查官员已经发现了合理的疑点。”不过佩吉知道,卡洛的怀疑 比这还要深。 “我会好的,”佩吉告诉他,“卡洛琳是对的,她说我成不了政治家: 有一点很重要,就是我很少关心别人的意见。尤其很少关心那些只在电视上见 过我一面的人的意见。对于他们我什么也不干了,我只好自己过我自己的日子。” 卡洛摇摇头。“我可不喜欢这样,”他说,“人们的想法让我感到困扰。”佩吉凝 视着儿子的脸。他还太小无法不受干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从来没说我不受 干扰。”最后他说。“不过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明白我为什么要故意 这样做,知道谁是我真正介意的。从你开始。”他犹豫了一下。“很久以前,我领 会了这个痛苦的事实:在别人面前你不能过于注意你对自己的感受。你必须有自己 的标准,明白你自己该怎么做,同时,明白你对你应该负责的人怎么做。”卡洛不 动声色地看着他。“你对我负责了吗?”佩吉眨眨眼。“我已经很负责了,卡洛。 我告诉你我没有杀死里奇,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是因为牵涉到别人。要是把我知道 或猜测的不管什么事都告诉你能改变发生在艾勒娜身上的事的话,我就会忍受打击 把这些都告诉你。但是这样并不能改变一切,所以你还是得信任我。”卡洛目不斜 视。“也许这是出于自私,爸爸,我为你无罪获释感到高兴,这远超出你的想象。 可是你一直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你和特瑞不在时,艾勒 娜脱了裤子,我陪她一起玩,也没人出来证明我是清白无辜的。”他稍稍抬高了声 音。“应该承认——甚至特瑞也不大肯定我没做这种事。”佩吉缩在一边儿。“特 瑞经受的太多了,”他轻声说道,“她还会经历更多的事,得安慰艾勒娜,还得忍 受精神病医师可能发现的任何情况。所以得给她时间。”他放下饮料。“我知道你 没干这事,你的朋友们也都知道。”卡洛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相信佩吉能够容忍他 的疑虑。“也许你可以处理好这个问题,”他说,“可是这事牵涉到特瑞,我无法 处理好。”“我没要你处理。”“我是这个意思,”卡洛一阵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能每天在一个认为我骚扰了一位六岁女孩的人身边转,想一想晚饭吧——大 家却沉默不语。天知道艾勒娜给她说过什么,因为某个很扯蛋的原因,一个小孩子 什么都会说。”他声音平静下来。“你和我没有讨论过,我想我不得不和你住在一 起——你没有给过我选择。可是我不必和特瑞住在一起,我也不会和她住在一起。” 佩吉呼吸声息可闻。“无罪开释快乐,爸爸。好好玩一天。”卡洛眼中突然充满泪 水。“你理解我吗,爸爸?”好长一会儿,佩吉心中隐隐作痛,随后他的手隔着桌 子伸了过去,攥着他儿子的胳膊。“是的,卡洛,我理解你。”特瑞掖着艾勒娜下 巴下的细长毛巾,把她们刚读过的书放在旁边桌子上。她关掉灯,吻了吻艾勒娜。 小女孩儿皮肤柔软,头发和面颊散发着干净新鲜的气味。特瑞想象不出她还会像爱 这个孩子那样去爱别的人。这易受伤害的孩子,已深深载入她内心深处。 桌上,大象形的夜光灯闪烁着,在艾勒娜的脸上投上一层光彩,这光快散尽了, 特瑞意识到;明天,她还要再换一个夜光灯,“我爱你,艾勒娜。”“你能和我在 一起吗,妈妈?”小女孩儿向她伸出双臂。“只呆一会儿,好吗?”面对孩子的恳 求,特瑞笑了。不知道多少次,艾勒娜说,“只呆一会儿,”或“再呆一会儿”? 特瑞又有多少回花在艾勒娜需要的时间上? “好吧。”她说,躺到了鸭绒被上。 “到被窝里和我一起睡,妈妈。好吧?”特瑞滑进被窝,转了个身。艾勒娜也 自觉地转了个身,蜷着腿,背对着她妈妈,等着特瑞搂住她。特瑞想起了很熟悉的 过去:她和艾勒娜称这为“钓鱼”,特瑞小时,罗莎也曾经这样,她几乎已经记不 起来了。 躺在艾勒娜身边,特瑞似乎还有点希望听到她父亲发怒的声音,这种怒气把罗 莎赶到了特瑞床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谁提供了安慰,谁接受着安慰。 “我爱你。”特瑞又说道。 “我也爱你,妈妈。”艾勒娜向她靠了靠。 特瑞轻轻地抚摸着艾勒娜的头发,直到孩子呼吸加深变得均匀,有节奏地睡着 了。 她自己不该睡着,特瑞知道,她有可能梦见雷蒙·皮罗塔,有可能恐惧的叫出 声来,会让艾勒娜更觉得自己的梦魇吓人。大人需要显得强大和有能力,特瑞这样 告诫自己,至少要到孩子长大了,有了充分的安全感,能自己明白潜在的疑虑了。 克里斯和卡洛今晚出去了,庆贺免于定罪,她曾经为此祈祷,不过她更多地是 感到放松而不是得意,她轻轻地抱着艾勒娜,感谢上帝让克里斯获得了自由。 克里斯和卡洛。一想到他们,她明白她睡不着了。至少,对于艾勒娜来说,这 是好的。 她感到艾勒娜在她身边抽动。 艾勒娜·阿里斯在一间小黑屋中醒了。 她孤身一人。夜灯熄了;艾勒娜坐在床上,僵着身子,充满恐惧,调整着眼睛 来适应光线。 她在她祖母房里。她母亲离开了,不能帮助她。 砰砰的敲门声。 是一条黑狗;艾勒娜确信,尽管她从来没见到过这条狗。她口干舌燥。 这狗从来没进到门里过。不过今晚,艾勒娜知道,它要进来。敲门声更响了。 艾勒娜开始发抖。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淌。 她已经知道狗是来找她的。 艾勒娜绝望的转向窗户,想法逃跑。可是窗户钉死了;就是在黑暗中,她也记 得起祖母在多罗里斯公园一见就害怕的那个人。门开始破裂。 艾勒娜想叫。可是这喊叫声却堵在喉咙中;突然,她呼吸不出了。他来了。 门推开了。 门厅里苍白的光线来自蜡烛。艾勒娜感到毛骨悚然,室内寂静无声,艾勒娜已 经能听到和感觉到狗的呼吸。可是她仍然看不见。艾勒娜缩抱成一团,随即那身影 出现在她床上。 它是人而不是狗。有那么一刻,艾勒娜祈求这是祖母罗莎,随即,他的脸出现 在灯光里。 里卡多·阿里斯站在床边,冲着她低头微笑。 艾勒娜尖叫一声,醒了过来。 闪烁的夜灯中,特瑞看到女儿的眼眼像两个可怕的黑洞。“宝贝儿。”她喊出 声来,紧紧搂着艾勒娜。小女该的脸贴着特瑞,心咚咚直跳。“别怕,”特瑞安慰 着,“我在这儿。”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艾勒娜发抖的双臂像钳子一样紧抱着 她。“不过是做梦,”特瑞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不过是恶梦。”艾勒娜似乎说 不出话来,特瑞又开始轻轻抚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发,随后,艾勒娜放声哭了起来。 特瑞吻了吻她,“怎么了,艾勒娜?”小女孩继续哭着,声音很小,有些上气 不接下气,不时停下来喘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哭泣变成了抽泣,不时咽住,还有 些恐惧。突然之间,艾勒娜平静了下来。 特瑞轻轻地挪开了一点儿,把一只手支在她面颊下。小女孩儿回头惊慌地看着 她。 “告诉我怎么了?”特瑞轻声说道,“或许你不再感到孤独。”小女孩凝视着 她,害怕去看别处。她张张嘴,又闭住了,随后,又张开了嘴。 “说吧,宝贝。”慢吞吞地,艾勒娜低声说道,“爸爸在这儿。”“在梦里?” 艾勒娜点点头,“我看见他了。”特瑞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是梦,艾勒娜,爸 爸现在已经死了。他死于事故。”艾勒娜慢慢摇了摇头,接着泪水又出来了,上气 不接下气,浑身发抖。 “发生了什么?”特瑞问。 艾勒娜紧紧抓住她母亲的睡衣,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我害怕,妈妈。”“为 什么?”艾勒娜嘴唇发抖,“他要伤害小女孩儿。”特瑞感到皮肤发凉。她镇静地 问:“怎么伤害?”艾勒娜移开视线。她声音很小,充满羞耻,“你要脱掉她裤子。” 特瑞强忍着。“爸爸还做什么了?”“摸她。”小女孩的脸扭曲了,“这只是他们 的秘密。”特瑞盯着她,“为什么是秘密?”“爸爸感到孤独,有时他需要女孩儿。” 艾勒娜看着她母亲,“把他的小鸡儿放到她嘴里,他感到舒服些。因为现在他非常 孤独。”特瑞一下子愤怒得几乎昏了过去。“他还对你做别的什么了吗?”“就这 些,妈妈。”艾勒娜闭上眼,似乎明白了她母亲脸上的表情。“他让我给他点亮蜡 烛,为了让气氛更特别。”特瑞紧紧搂住女儿。 她不知道她这样搂着艾勒娜搂了多久。特瑞再也没问她别的什么;透过她悲伤、 震惊和无力的愤怒,特瑞知道她不能强迫她。过了很长时间,特瑞才意识到她自己 也哭了起来——她只能无声地哭着,担心艾勒娜会听到。 特瑞心里明白,也许,她的伤心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感到极度羞耻。在她比艾 勒娜还小的时候,她就遇到了雷蒙·皮罗塔制造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怖事情。从她 发现那件事起,她就宁愿不相信它会是真的,宁可让自己处于麻木无知的状态,只 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所以她,雷蒙的女儿,才会这样茫然无知地和一个能对他 女儿干出这种事的男人相处。 “艾勒娜·罗莎,”最后,特瑞低声说道,“我多希望你早一点儿告诉我。” 艾勒娜浑身颤栗。她用很细的嗓音说道,“我确实告诉了。”特瑞很悲伤地看着艾 勒娜,显得很迷惑。“告诉谁?哈里斯医生?”艾勒娜摇摇头。“不,妈妈。”小 女孩儿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随后咕哝道,“我告诉祖母了。”特瑞感觉到 孩子的声音和她一样发抖。过了很长时间,她又问道,“什么时间,艾勒娜?” “很久以前,”艾勒娜声音坚定起来。“在克里斯杀害爸爸前。”克里斯托弗·佩 吉盯着床边的闹钟。 夜光针盘指向10:45。他无法入睡,免于控告伴随着困惑,因卡洛而痛苦,因 特瑞而忧伤,更深一层,感到希望已经迷失。审讯前,他还知道该给谁打电话。 出于冲动,佩吉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他靠到床上,盯着上方的黑暗,听着特瑞居室的电话铃响。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但不是特瑞。佩吉想挂断电话,随即他问了一句, “这里是皮罗塔的住宅吗?”“是的。不过我是特瑞的邻居南希。现在特瑞不在。” 佩吉犹豫了一下,感到很吃惊。”我是克里斯·佩吉,”他说,“我希望她今晚能 给我来个电话。”一阵沉默。“对不起,”这女人答道,“不过特瑞有要紧事。她 神思恍惚,没有多说什么。艾勒娜一睡,她就冲出门去。她不知道她什么时间回来。” 佩吉坐了起来。“你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又停顿了一下,听起来很不情愿答话, “她在她妈妈家。”那女人说道。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