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特瑞邦邦地砸着门。 她母亲的门厅一片阴影,房间已关了灯。只听得到她用力打门的声音,她不停 地喘着粗气。驱车去罗莎那里就好像晚上醉汉最后一刻的举动,只在潜意识里残留 有破碎的形象。她的思维混乱到了危险的地步,一点也不清晰。 从室内透出灯光来,有人突然悄悄地打开了灯。特瑞的拳头僵在空中。 她能够想象出她母亲的脚步声,但她听不到。 在门的窗户里,有人撩开窗帘,用手指擦了擦玻璃,窗帘又拉上了,随后特瑞 听到门锁和门链的喀拉声。 门打开了。“皮罗塔,”她母亲轻声说道。 门道里,特瑞看不清罗莎的脸。她母亲慢慢地转了个身,走回房间。 特瑞进来了。像一个自动机器人一样,她机械地锁上了门,面对着罗莎。 谁也没有说话。 室内一片漆黑。只有走廊的灯在亮着。不过特瑞熟悉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 不用看,就走到她身后,摸到门旁的开关。 她母亲穿着宽松的睡袍,秀发披肩,特瑞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了。没有化妆, 她看起来老了许多,皮肤也粗糙得多。她长着一张典型的阿兹特克人的脸,深黑色 的眼睛似乎已见怪不惊。 罗莎盯着她女儿。“是为艾勒娜吧?”她简短地问道。 特瑞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那你什么都知道了。”罗莎的声音平静清晰,“她告诉你烛光的事了吧,皮 罗塔?正因为这一点,她知道里奇所谓特别的夜晚是怎么回事了。”突然之间,特 瑞镇静下来,头脑也非常明晰了。“她什么时间告诉你的,妈妈?”两个女人面对 面站着,相隔仅有数英尺。罗莎轻轻答道:“你动身去意大利的前夜。”特瑞还没 来得及答上话,罗莎穿过客厅,走到了一张桌子边,打开了一个抽屉。她转过身来 看着特瑞,手上拿着,一个杯状小麻布袋。她僵硬地缩回了手臂,把手上的东西扔 给了特瑞。 特瑞伸手去接,袋子落在手中像一袋儿石子儿。不过特瑞知道的远不是这东西。 她哆哆嗦嗦地解开扎袋的绳子,把袋里的东西往手上倒。有一颗子弹落到了木 质地板上。 特瑞盯着子弹,它们已经发了黑,生着铜锈。特瑞不敢抬起头来。 “多少年了,”罗莎对她说,“我把这些,连同枪一起放在地下室里。 只要雷蒙伤害你或伤害你妹妹,那我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她的声音更轻了。 你还记得雷蒙从后边整我,并且向你伸出手的那天晚上吗?”特瑞抬起头,她 非常平静地回答道:“你以为我会忘记?”她母亲表情非常痛苦。“我曾经发誓, 要是雷蒙敢动你,我就开枪杀死他。”她停了一下,又冷漠地加了一句,“在雷蒙,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发生了。”特瑞心中打了个激凌。她把子弹捧在手中。“为什么 艾勒娜告诉你?”“艾勒娜问为什么你离开她。”罗莎声音出奇地镇静。“她又问 她父亲什么时候来接她。我告诉她星期天时,她哭了起来。花了大约一个小时才问 清原因。她父亲说要是她告诉了别人,法庭就会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他也会因此入 狱。似乎法庭会帮助她。”罗莎面色铁青,“我给艾勒娜服了安眠药,紧紧抱住她。 等她睡着后,我决定,他再也不必见到她了。”特瑞一阵不安。“你本应该告诉我 的。”罗莎眼睛闪亮,“这样你就可以去找法庭,特里萨?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 她的声音冷淡,“那样的话会扯碎艾勒娜的。她自己的父亲对此深信不疑。”“我 可以及早制止他。”“就像警察制止雷蒙?”她母亲站得笔直。“不,特里萨。我 已经制止他了。现在,艾勒娜很安全,再也不会受到他和法庭的干扰了。同时也不 会感到羞耻了。”特瑞握紧了拳头。“这不是她的羞耻。她需要面对事实,而不是 掩盖事实。”罗莎慢慢摇了摇头。“我自己的丈夫打我,虐待我的时候,你以为我 不感到羞耻吗?我的羞耻随着雷蒙的死一同葬送了——如果那时确实有过的话。” 她母亲的话非常肯定,似乎她曾经面对的是一个特瑞不可能知道的难以理解的真实 情况,这使得罗莎不必争论,也用不着后悔。特瑞轻声问道,“你是怎么做的,妈 妈?”“‘怎么做?’”罗莎冷漠地一笑。“你是说杀死里卡多?”“是的。”笑 容消失了。“那就坐下讲吧,特里萨,不要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她转过身, 走到沙发前,坐到一个角落,指着空余的地方:“和我一起坐下吧,特里萨,我是 你母亲。这是我们的家。”特瑞穿过房间,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这一幕多像她的童 年时代呀:罗莎和特瑞,坐在沙发上,读着故事,或者做着其它琐事。“好吧,” 特瑞冷淡地说道,“我是你女儿,正如艾勒娜是我女儿一样。似乎你忘记了这一点。 你是不是觉得我挨不够打,没有对你保持足够的尊重?”罗莎似乎有些畏缩。 “你这样说是不是太残忍,特里萨。”“我没必要解释,”特瑞打断她的话头, “残忍的事你已经做了——尤其是对艾勒娜。里奇是最后一个。不过我们就从这儿 讲起。”罗莎的眼神游移不定,考虑着特瑞受伤害后的怒气,她把手放在她手上。 “我该告诉你什么呢,特里萨?”“告诉我那天晚上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罗莎转过身,盯着漆黑的客厅。“事情的发生很简单。我看着艾勒娜入睡,但是我 仍然不敢离开她。随后我想到因为服了药,她会一直睡下去,至少暂时醒不了。” 从侧影看去,罗莎垂下眼敛。“我去了地下室,取出子弹和枪,就好像我还在睡着。” “十五年了,我没再摸枪,甚至看也没再看一眼。我费了老大劲儿把枪取出来—— 子弹不停地掉在水泥地上。我记得我爬在地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吃力地捡子弹。 我拿不准这枪能否再打响。 “我回过去看艾勒娜,我已经麻木了。我想到了里卡多,又想到了雷蒙——我 再次意识到手中拿着枪。”罗莎陷入回忆之中。“我走进你的房间——我是说,艾 勒娜的房间——似乎我是在找你。我低头看着艾勒娜,我又看看手中的枪。 “她还在沉睡着。”罗莎的声音更小了。“在睡觉时,特里萨,她看起来非常 像你。对于我来说,她永远就是你。”罗莎闭上眼。“你对这屋里的印象已经破灭 了,特里萨,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我不能让它传到艾勒娜身上。”噢,妈妈,特瑞 想说,那是我的工作。不过她忍住,什么也没说。 罗莎睁开眼,“我拿起电话,”她继续说道,“拨了里卡多的号码。他回了话, 我知道他在。 “我挂上电话,穿上黑雨衣,把左轮手枪放进口袋里,到车库去了。 “在开车去里卡多家的路上,我一直怀疑他是否还在家,或者还有别的人和他 在一起。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如果我杀了他,并且被逮走了,艾勒娜会知道原因。 “我怎么样无所谓,”罗莎转向特瑞,重新看着她。“有好多次,我都想撇下 你——也撇下你几个妹妹,一死了之,每次雷蒙打我,或者我躺在那里,他干那种 事,我都想把枪放在头上,永远离开他。”她突然眯上眼,“在开车去里卡多住宅 的路上,我一直怀疑他是否也那样对待艾勒娜了。她感到这么羞愧,她想要死。 “随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里卡多可以从艾勒娜生活中抹掉,她就再也不会感 到羞耻。 “我开始平静下来,我在他住宅门口停下车,按响喇叭,我镇静下来了。 从里边传出的声音真让我想笑。因为我突然明白,艾勒娜永远不再会听到这种 声音了。”特瑞看着罗莎,罗莎的眼神很可怕,罗莎的生活已经是特瑞从来不敢想 象的那一种了。“里卡多听到是我,”罗莎说话中带着讥诮,“他打招呼让我进去。 毕竟,我会对他构成什么伤害呢?”罗莎停住了;特瑞不知道她是否想继续听下去。 罗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她身边转过身来,声音倦怠,毫无情感。“我走到门 前,敲了敲门,里卡多透过门往外看,脸在门链后边”,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来晚了’。”他对我说。 “开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后我意识到一定是谈论与艾勒娜有关的事。” 罗莎脸色铁青,“他盯着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开门 让我进屋时,就好像是开始做一场梦。 “我关上身后的门。”罗莎平静地说,“随后掏出枪。”接下来几分钟,罗莎 简洁地描述着。特瑞听得出,她母亲的声间变得单调了。就好像是在无声电影里, 特瑞需要寻找形象与语言相配——里奇惊恐地从门口退到桌子边儿,拿起笔,放下 笔。她母亲带着致命的嘲讽,把艾勒娜的照片放到他遗言旁。可以把她母亲讲的情 节与法医残破不全的想象加以对照:鼻子出血,谢尔顿医生相信是克里斯殴打所致 ;腿上有淤伤;当里奇向后倒下时,头部划开了一道伤口子。法医只是没想到里奇 是从罗莎的枪口下逃掉的。 “他躺在那里,”罗莎讲得惊人地镇静,“我把左轮手枪放进他嘴里。 我想让他死时知道艾勒娜是什么样一种感受。他最后一句话是,‘别里奇的眼 神惊呆了。 嘴边泛起美丽的红沫,在那一刻,射击的钝响铭刻进罗莎的脑海中。 里奇的头颓然落地,她开始呕吐。 深吸了一口气,她呆在原地,感到非常恶心。 吞咽声。罗莎低头去看。 他的手腕上沾满血迹和黑色火药粉。枪从里奇的嘴里滑了下来,在他的嘴唇上 留下火药痕迹。子弹居然勉强才结束了他的性命,罗莎估计子弹没能穿过他的头。 他显得有些无辜,甚至有些脆弱,惊叹生活对他的不公。 他们僵持在那里,杀人者和被杀者,互相凝视着。 电话铃响了。 罗莎吓了一跳。铃响了两遍,又停下了。罗莎盯着死者,听到留言磁带里他的 声音。 “嗨,你好,这里是769 ——8053。现在我不在,不过我确实希望和你聊。所 以请留言,随后我给你打过去……”他的眼睛似乎又黑又亮。有那么一刻,罗莎觉 得它们满含泪水,非常潮湿,随即她意识到这泪水不在他眼中,而是在她自己眼中 ;不是为他而哭,而是为艾勒娜。 “再见。”他的话没了。 里奇空洞洞地望着。随后黑暗中又传来一个声音。 “里奇……”罗莎猛一抬头,转向那声音。 “这人是你,特里萨。乞求他那晚见一见你。”特瑞感到有一肚子话要说。她 妈妈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 “我听见你为艾勒娜恳求,我转过身看看里卡多。随后我把枪放到他手中,用 雨衣擦掉我的指纹,走到回答器旁。 “你留言完毕,我关掉机器,销毁了磁带。”罗莎转过身,“你知道,我不想 让他们认为你可能已来过这儿,那样他们会怀疑你。”“这是我最后一点清醒的意 识。我强撑着走回车子,开车回家。 “我去了底楼,把雨衣放进垃圾包中。清洁工第二天就会把它收走,等他们想 找到它,雨衣早就会没有踪影了。 “我爬上楼,去了艾勒娜房间。”罗莎眼里充满泪水。“她正在做恶梦,”最 后她说。“我就抱住她,就像我过去抱着你,直到她入睡。”特瑞站起来,凝望着 朵拉大街。罗莎安静地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已是深夜,特瑞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 间。 “你让克里斯受到审讯,你让卡洛相信他是凶手。”她声音发抖,满含羞愧和 悔恨,“你让我也相信他是凶手。”“看起来你总是看错男人,特里萨。先是里卡 多,现在是克里斯。”罗莎声音很小,显得很难过。“我从没怀疑过在克里斯身上 要发生什么事。不论是他们会逮捕他,还是你会相信他有罪。”特瑞从窗口转过身 来,“什么时间成这样的?”“我让艾勒娜自己去想,”罗莎声音坚定起来,“我 的沉默是严厉的,我知道。不过克里斯托弗是个异常坚强、富有策略的人。遇到他, 我能感觉到这一点。”特瑞一阵无言的愤怒,她向她母亲走去,站在她旁边,低下 头问她:“还有卡洛?”罗莎抬头盯着她,“卡洛,”她答道,“不是我孙子。” 特瑞抓住她母亲的长袍,猛地把她拉了起来,“卡洛,”她怒吼道,“不是一个对 小孩进行性骚扰者,”她把她母亲的铁青的脸紧紧拉住,贴近自己的脸,“你差一 点儿送克里斯进了监狱。”罗莎没有反抗。“不,”她很平静,很体面地答道。 “我从没有准备那样。况且现在他无罪释放,艾勒娜永远不必知道这一点。”“我 呢?”“我已经及时告诉你了,特里萨。”“可是你没有,”特瑞又压低声音, “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我也可以做我认为正确的。”罗莎厌倦地看了她一眼。 “那么你打电话叫警察?把我送到监狱?加重艾勒娜的精神创伤?为了谁?——为 了里卡多·阿里斯?”特瑞摇了摇头,“为了卡洛,特别是为了克里斯。他整个后 半生,人们都会认为他是凶手。”罗莎的表情由疲惫转而变得恭顺。“那你就问他 吧。让克里斯托弗·佩吉来做出判断。”特瑞慢慢松开她母亲。 罗莎平静地盯着她,“还有,我想,你给里卡多打了两次电话,对吧? 怪不得你相信克里斯有罪,也怪不得你现在这么内疚。”特瑞没有回答。罗莎 看着她,又点了点头。“在审讯中,特里萨,你告诉他们你在八点半左右给里卡多 打的电话,他告诉你他有约。可是很晚以后,你从来没给他们讲你又打了一次电话, 而且里卡多没有回话。 “所以,在意大利,你发觉找不到里卡多时,你显得那么着急。所以你对警察 隐瞒了你的第二个电话。因为你相信里卡多是在两次电话之间死的。”罗莎停顿了 一下。“你认为是克里斯消去了留言。那是你永远不会谈到的。 尤其不会对克里斯谈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