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丝黛拉的朋友勃瑞福夫妇,夏天在埃萨克斯租了一个便宜的别墅。她要前往去 看他们。她想见他们,但那英国别墅显然是不怎么样(对他们来说,也是如此)。 去年夏天丝黛拉和他先生在意大利到处漫游,在一家小餐厅碰到了勃瑞福他们,大 家很合得来,相互喜欢对方。四个人于是一起玩了几个星期,吃饭、住宿,旅游都 在一起。回到伦敦,他们没像一般人那样,友谊就此中断。丝黛拉的先生像往常一 样,出国去了,丝黛拉于是自己一个人去找杰克和朵丽丝他们。她可找的人很多, 但她见得最多的是勃瑞福夫妇,一个星期两三次,有时在他们家,有时在她家。他 们相处时感到很自在。为什么?这个嘛,首先,他们都是艺术家,但种类不同。丝 黛拉设计墙纸和其他物料,小有名气。 勃瑞福夫妇则是真正的艺术家。他画油画,她画素描,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地中 海区一些生活便宜的地方。两人都是北英格兰人,在艺术学院相识,20岁时结婚。 婚后离开英国,之后,觉得需要祖国,回来了,然后,又走了。几年来,来来去去 的,就像许多他们这一类的人那样,需要英国,讨厌英国,却又爱英国。有几段日 子,他们过得确实非常穷困。在麦杰卡,西班牙南部,意大利,北非,他们只能吃 吃面条,面包,或是米之类的,喝喝葡萄酒,加水果,晒晒太阳过日子。 有个法国画评家看到了杰克的作品,之后,他就突然出了名。他在巴黎,在伦 敦开画展,很赚了点钱。现在他的画索价都是数百几尼,而一年多前,他只能标个 十几尼,或者二十几尼。这让他更加瞧不起市场价值。丝黛拉觉得这也是她和勃瑞 福夫妇维持友谊的一大因素。他们和她一样,属于新派艺术家(包括诗人、剧作家、 小说家),大家有个共通点,对哗众取宠的东西都嗤之以鼻。他们(自己觉得)和 上一代是如此的不同,瞧不起上一代人所谓的社交圈、午餐会、沙龙、联谊会,以 及他们那种目中无人自己制造出来的成就感。丝黛拉有幸也小有成就。并不是她不 认为自己有天分,只是那些所谓有天份的人常常不劳而获。她和勃瑞福或其他志同 道合的人在一起时,常会谈论那些哗众取宠的问题,相互以对方为准绳,自定准则, 决定让步的程度和让步的方式,讨论如何利用而不被人利用,如何享乐而不依赖享 乐。 朵丽丝·勃瑞福则不能和他们一样谈论这种事,她是尚未“崛起”的人,还未 “进入情况”。她那种很特别很含蓄的素描画,有些懂得品赏的人买了去,但除非 你了解朵丽丝本人,她画中的特色难以理解。和杰克比起来,她远无成就。这对婚 姻产生一点点的紧张关系,但影响不大。他们将之斥为市场“哗众取宠”所造成的 不合理现象,不让两人之间的紧张情绪扩张,但无论如何,紧张仍然存在。 丝黛拉的丈夫对她说,“这个啊,我可以理解,就像我和你一样。你是个创作 家,且不管那是什么意思,而我,不过是个电视记者。”语气中没有酸味。他其实 是个很出色的记者,有时也有机会拍个短片。不管怎么说,他和丝黛拉之间,就如 杰克和他太太之间一样,总有那么点什么。 过了一阵子,丝黛拉发现了她和那对夫妻之间的另一层关系。勃瑞福夫妇彼此 相依甚深,那是多年来居住国外,贫困相依的结果。只要看看他们,就知道他们是 因真正相爱而结合,而那份真爱,至今都没变质。而丝黛拉的婚姻也是一种真爱的 婚姻。她喜欢和勃瑞福夫妻在一起,因为两对婚姻十分相像,大家都是能力高强, 感情充沛,富有才华的人,各具战斗精神,但战斗,非但不会削弱感情,反而使之 增长。 丝黛拉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呢,因为拜勃瑞福夫妻的缘故她才认真思考 她自己的婚姻,之前,她几乎将婚姻视之为理所当然,有时甚且觉得有点厌倦。从 他们身上,她了解自己拥有这样的丈夫,是多么幸运,两人都是多么的幸运。婚姻 中没有恩怨,没有哪一方是受害者,是哀怨者(朋友中十分常见),也没有一边倒 的战斗的局面,以致产生外来的同情者,或是盟友。 四个人本来打算再一块儿去意大利或西班牙旅游,但丝黛拉的先生出国去了, 而朵丽丝也怀了孕。于是出现了埃萨克斯这个别墅,那是不得已的第二选择,但他 们都认为在自己的国土生养娃娃,尤其是第一年,应该比较好。丝黛拉接到了杰克 的电话(他说是朵丽丝坚持要他代她打的),他们互表遗憾,说只能在埃萨克斯, 而不是麦杰卡或意大利。而她先生本来是那个周末要回来的,但临时打电报回来说 是要再过一个月才回来,可能是委内瑞拉有了动乱。杰克对此致意,表示同情。其 实她并不十分孤寂,一人独处,她并不太在意,因为她知道他迟早会回来。说真的, 要人家给她一个月的委内瑞拉“动乱”机会,她也不会迟疑,因此,要怪罪他,是 不公平的……公平是他们互待原则。不管怎么说,下去(或上去)看勃瑞福一家人 是种享受,和他们在一起,她永远是她自己,不会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 她中午搭火车从伦敦出发,带了一些埃萨克斯买不到的东西:各式各样的腊肠, 乳酪,香料,酒。太阳高照,但不算太热。她希望小屋里有暖气设备,管他是七月 还是什么。 火车空空的。小站四周一片绿野,似乎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她下了车,食物 大包小包,拖拖拉拉的。有个脚夫和站长看到了,走过来帮忙。她个子高大,皮肤 白皙,身材相当饱满。柔软的头发向后梳着,垂下些许卷须。而她一双蓝色的大眼 睛总是看来十分无助。她穿一件连衣的裙装,用她自己设计的布料做的。身上一片 片的硕大绿叶,在膝间片片飘扬。她脸露笑容站在那儿,习惯于让男人侍候,享受 着他们欣赏她。她和他们一道走到栅栏口,杰克站在那儿等候,欣赏着刚才的场面。 他个子不高,短小精悍,头发黝黑。他身穿一件蓝绿色夏装,日含烟斗,面带笑容, 看着他们。那两个男人把她交给这第三个人,转身吹着口哨执行勤务去了。 杰克和丝黛拉面颊贴了贴,亲了一下。 “食物,”他说,“食物,”从她手中接过了一包包的东西。 “这里的情况如何,买东西方便吗?” “青菜还可以,我想。” 杰克仍保存他的北方人特色:对陌生人来说,显得有点粗率。他并不是内向, 只是他不太会表达。他的手环抱了丝黛拉的腰部一下,说道,“太好了,丝丝,太 好了。”他们向前走,彼此都很高兴。丝黛拉和杰克,她丈夫和朵丽丝,都曾有过 这样的时刻,相互默默无言地说:要是我没嫁给我丈夫,要是你没娶你太太,能和 你结婚,该多美妙。这种时刻,绝对不是这四角关系不快乐的时刻。 “住在这儿喜欢吗?” “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一贯的简短答语中,包涵了些其他的,她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皱眉头。他们走 到停车的地方,车子停在一棵树下。 “娃娃呢?” “小鬼头总不睡觉,把我们搞惨了,不过他身体没事。” 娃娃六个星期了。这孩子能生下来绝不简单,一共花了一两年时间才受精成功、 怀胎、生产。对生育,朵丽丝和大部分独立自主的女性一样,思想矛盾。此外,她 已超过三十,老埋怨自己别无选择。这一切——受孕的困难、朵丽丝的犹豫不决, 产生了她自己所形容的一种情况:“像是在担心某只什么鬼打架的马跳不跳栏。” 怀孕时,她老会这样断断续续地说,“或许我根本就不想生孩子?或许我不适合做 母亲?或许……假如是的话……那怎么……?” 她说,“之前,杰克和我交往的人,都是些认为怀孕绝对是一场灾难的人。而 突然间,我们认识的人都有年幼的小孩,家有褓姆,和……或许……假如……” 杰克说:“生了之后,你会舒服些。” 有一次,朵丽丝又自言自语,苦恼不堪地说个没完。丝黛拉听到杰克出声制止 她,说:“够了,朵丽丝,够了,别说了。” 两人上了车,是一部二手车,最近买的。“他们”(指报章,通常是指敌人) “等着看我们”(赚了钱的艺术家或作家)“买金光闪耀的车子”。夫妻两人商讨 之后,决定不买贵重的车子,而买了部二手车,免得让人有了口实。杰克显然是不 想让他们得逞。 “其实我们是可以走路的,”他说,车子开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但拿了这 么多东西,还是该开车。” “娃娃要那么吵的话,那就没什么时间烧菜。”朵丽丝菜烧得很好。“我们现 在吃的绝对不是太好。丝丝,你给我们烧个晚餐,我们可以吃个饱。”话语中又带 了点什么。 朵丽丝不喜欢让人插足她的厨房,除了她丈夫,他也只限于做某几种工作而已。 杰克这么说,叫人吃惊。 “事实上,朵丽丝劳累不堪,”他继续说,丝黛拉听出来了,他在警告她。 “唔,带小孩是很累人,”她平静地说。 “你当初也是那样吗?” 他说“也是那样”,指的不止是劳累、疲倦而已,丝黛拉明白,杰克是真的十 分不安。她强作幽默地说道,“你们两个人老要我回忆一百年前发生的往事。我想 想看……” 她18岁结婚,马上就怀了孕。她丈夫离她而去。很快她就又和菲利蒲结婚。他 有一个小儿于,前妻生的。这两个小孩子,她女儿,现年17岁,他儿子,20岁,是 一起长大的。 她想起自己19岁时,孤独一人带着个小娃娃。“我嘛,当时是孤独一人,”她 说,“这有很大的区别。我记得我身心憔悴。对,我当时绝对是动辄生气,蛮横不 讲理。” “是啊,”杰克勉强附和,瞟了她一眼。 “好了,别担心吧,”她大声说道;杰克说话声音不够大,她常要高声回答。 “好吧,”他说。 丝黛拉想起去医院看朵丽丝和娃娃的情形。朵丽丝穿着漂亮的睡袍坐在床上, 娃娃躺在一旁的篮子里。小娃娃哭闹不安。杰克站在床和摇篮之间,一手搁在儿子 的肚子上。“小鬼头,别吵了,”他嘀咕道,伸出手抱起了娃娃,手势十分熟练地 把娃娃靠在肩膀上。朵丽丝向他伸出双手,他把娃娃交给了她,说道,“要妈妈, 是吧?不怪你。” 那个场面,两个父母亲轻松自在的情况,使得朵丽丝那几个月的自我怀疑,在 丝黛拉看来,显得毫无意义。至于朵丽丝,用词虽是陈腔滥调,但却非常认真, “这可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娃娃。我怎么会没早点把他生下来呢。” “那就是我们的别墅了,”杰克说。前面只见一间小木屋,四周是葱郁的大树, 还有青翠的草地。房子漆上白漆,四个窗户窗框闪闪发光,房子旁边有个长形的小 屋还是什么建筑物。那原来是间温室。 “屋主人在那儿种番茄,”杰克说,“现在是我们的画家。”他把车子停在一 棵树下。 “我可不可以先去画室看看?” “请便。”丝黛拉走进那间玻璃屋顶的长形棚子。在伦敦,杰克和朵丽丝共用 一间画室。在地中海时,不论是小棚、小房,还是什么合用的房间,他们都共用一 间;他们总是一道工作。朵丽丝的那一端总是整整齐齐,精美细致。杰克的则堆满 画布,杂乱无章,他作画时凌乱不堪。丝黛拉想看看两人是否仍维持这种良好的情 况。杰克从她身后走进来,说道,“朵丽丝还没开工。说真的,她不在身边,可真 不习惯。” 温室的一部分仍保持温室的功能:两端支架上摆满了花草。温室青翠且温暖。 “太阳高照时,可要热死人。这个东西可真管用。朵丽丝有时把保罗带进来, 好让他早早习惯晒个黑。” 朵丽丝从另一端远远走过来,没带娃娃。她身材已复原。她个子不高,头发黝 黑,四肢纤细,脸孔白皙,嘴唇鲜红但线条稍欠均匀;乌黑泽润的眉毛有点弯曲。 她并不漂亮,但样子活泼生动。她和丝黛拉在一起时,一个个子这么高,这么柔软, 头发金黄,另一个头发却那么黑,那么充满活力。对比之下,显得如此不同,她们 都觉得十分有趣。 朵丽丝穿过一束束阳光向前走来,半途停了脚说道,“丝黛拉,很高兴你能前 来。”说完再向前走,离他们数步之远停下,看着他们。“你们站在一起看来很好,” 她皱着眉头说。两句话说得都有点重,有点过分。丝黛拉说,“我只是想看看杰克 在做些什么。” “很好,我想,”朵丽丝走过来看画架上的一幅新作,画上棕黄光滑的大石, 在阳光下闪耀,蓝天、蓝水,耀眼的阳光下有人游泳。他们在南欧时,他的画,他 太太说充满“污泥,秽土,悲惨”,那是他们两人心中共同的儿时环境。回到英国, 他的画总是这一类的。 一喜欢吗?很好,可不是?”朵丽丝问。 “很好。”看到他这一类的作品,丝黛拉总是觉得很有意思。图画是如此光彩 鲜艳,和他的外表成一对比。他个子矮小,沉默寡言,要是混在一群工厂工人当中, 像曼彻斯特工人之类的,一下就会淹没其中。 “你呢?”丝黛拉问她。 “带个孩子,什么创作力都没了,和怀孕时不太一样。”她语气中没有抱怨。 怀孕时,她发了狂似的不停作画。 “放点心吧,”杰克说,“他才刚生下呢。” “可是,我不在乎,”朵丽丝说。“奇怪得很,我不在乎。”她语气平静,冷 漠。她又瞟了他们一眼,似乎仍隔着那短短的一小段距离,令人困扰的距离,说道, “你们在一起看来很好。”语气中仍有那么一小点疙瘩。 “喝点茶怎么样?”杰克提议,朵丽丝马上接口,“听到车声,我就泡了些。 屋子里可能好些,阳光并不暖和。”她带路走出温室,白色的棉布衫溶化在黄色的 阳光下——从头顶上玻璃板照下的菱形黄光之中。丝黛拉想起了杰克刚才那幅新作 中溶化在阳光中的泳客的白皙四肢。这两人的作品,在许许多多方面总是叫人联想 到对方,或是对方的作品。他们是如此的结合在一起,如此的紧密。 走过凹凸不平的草地,前往小木屋,就那么一小段路已足够证明朵丽丝说得没 错:太阳下的确寒风刺骨。室内有两个电热器。楼下本来是两个房间,现在打通成 一大间,天花板矮矮的,地上铺石,磨得亮白,窗边一张小茶几铺着紫格子台布, 窗外大树小树花朵盛开,透过擦得雪亮的玻璃,看得一清二楚。好看极了。他们挪 开了电热器和桌椅,这样可以观赏窗外的英格兰乡村风光。丝黛拉转头寻找娃娃。 朵丽丝答说,“在后边房间的娃娃车里。”她接着问,“你那一个小时候哭得厉不 厉害?” 丝黛拉笑了,说,“我想想看。” “我们希望以你的经验做指引,指导我们。” “我记得,前三个月左右她简直就是个小魔头,之后,突然就乖了。”’ “熬三个月吧,”杰克说。 “还有六个星期,”朵丽丝说,懒洋洋、软弱无力地安置茶具。丝黛拉以前没 见过她这种样子。 “觉得辛苦吗?” “我的精神一辈子没像现在这么好,”她答得很快,好像受了指责似的。 “你气色不错。” 她看来有点累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丝黛拉不懂杰克有什么好警告她的、除 非是那呆滞的、别有所思的神情?她一向的活力,一向表现她才智的一点点善意的 逼人态度,全都消失了。她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头向后仰靠,露出淡淡的笑容。她 让杰克忙去。 “我一会儿去带他来,”她说,一边倾听花园后面那边,但一切寂静无声。 “别动他,”杰克说,“难得他不吵。太太,别操心,抽支烟吧。” 他点了一支烟给她,她接了过去,仍然是那样淡淡的,口吐烟雾,眼睛半闭。 “菲利蒲有没有给你信息?”她问,不是礼貌性的问话,而是语气逼人。 “当然有,她刚收到了个电报。”杰克说。 “我想知道她的感受,”朵丽丝说,“丝丝,你感受如何?”她耳朵一直注意 倾听娃娃的动静。 “什么感受?” “他不回来的感受。” “可是他就要回来了,不过一个月而已。”丝黛拉说,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听来 急躁不安。 “看到了吗?”朵丽丝向杰克说,指的是她的话,不是她的不安。 听到他们曾讨论过自己和丈夫的事情,丝黛拉起初的反应是高兴,因为能让如 此的好朋友了解,是件很欣慰的事,但随即想起了杰克的警告,她感到不自在。 “看到了什么?”她笑着问朵丽丝。 “别再说了,”杰克突然间生气地对他太太说,那气是承接前一次的对话而生 的。 朵丽丝别过头不看她丈夫,停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忍不住,说道,“我在想, 你先生需外出,然后又回来,那感觉一定很不错。你晓不晓得杰克和我,自结婚以 来从未分开过?不止十年了。两个大人成天黏在一起,像个连体双胞胎,你说糟不 糟?”说到最后,语调变成了真心的哭诉。 “怎么会,我认为好极了。” “可是你常常单独一人,不在意吗?” “不是常常,只是一年两三个月而已。我当然在意,但我也喜欢独处,真的。 不过要是两人能够老在一起,我也会很开心。我羡慕你们两人。”丝黛拉没想到自 己会眼眶潮湿,自我怜惜,因为她丈夫还有一个月才会回来。 “那他的感受如何?”朵丽丝不肯罢休。“菲利蒲是怎么想的?” 丝黛拉说,“他嘛,我想他喜欢偶尔出去走走,对。他喜欢亲见的关系,他很 喜欢,但对他来说,不像我那么容易适应。”她从没说过这种话,因为她从没想过。 竟然要等朵丽丝来指点,她感到有点恼怒。但她知道,以朵丽丝的情况来说,不管 那到底是什么,她这时绝不能恼怒。她瞥了杰克一眼,希望他指点,但他有意忙着 拨弄烟头。 “啊,我想我和菲利蒲一样,”朵丽丝大声宣告,“对,要是杰克偶尔出去一 下,我会很高兴。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和杰克团在一起,我想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谢啦,”杰克说,简短、幽默。 “我是说真的。两个成年人一秒钟都离不开对方的视线,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好吧,”杰克说,“那等保罗大了些,你出去一两个月吧,回来的时候,你 就会知道我的好处了。” “不是我不知道你的好处,绝对不是,”朵丽丝说,语气坚定,几乎有点尖锐, 显然是极度的急躁不安。她四肢抖动,不再是软绵绵的。而小娃娃,似乎听到他爸 爸提到了他的名字,大声哭叫。杰克抢先站起来,说:“我去抱他。” 朵丽丝坐着,注意倾听他丈夫拥抱娃娃的声音,直到他回来才放松。他一手熟 练地抱着趴在他肩膀上的娃娃。回到座位来坐下,让小娃娃顺势滑到他胸前,说道, “好了,别哭了,再让我们安静一下吧。”小娃娃带着新生儿的吃惊表情看着他, 朵丽丝含笑望着他们父子。丝黛拉看得出来,朵丽丝那样坐立不安,不断动来动去, 表示她渴望——不止渴望,而是需要——把婴儿抱在怀里,彼此身体紧贴。杰克似 乎了解那感受,丝黛拉可以发誓,杰克是想也不想就把娃娃送人他太太怀中。她的 肌肤,她的需求,无须话语,直接向他传达意思,而他也马上站了起来给了她她所 想的。这种夫妻间无须话语的本能沟通,让丝黛拉刻骨切肤地思恋自己的丈夫,痛 恨上天,为何常叫他们分离。她渴念菲利蒲。 而朵丽丝这时,娃娃柔软地趴在她胸前,她一手握着娃娃的小脚,似乎心情恢 复了平静。丝黛拉注视着他们,心里想起了早已忘怀的事情:她女儿还是个娃娃的 时候,她们两人之间那种紧密、可怕的生理联系。娃娃抬起头颤颤地仰望他母亲的 脸孔,朵丽丝轻轻抚摸他的小头,丝黛拉从中看到了母子连心的紧密关系。怎么说 呢,她记得,生了个娃娃,就像是堕入了情网。丝黛拉心中各式各样遗忘了的,或 是埋没了的本能一时全都苏醒过来。她点了支烟,放开自己,让自己去欣赏另一个 女人堕入自己娃娃的情网,而不羡慕她。 阳光落入了树丛中,照到窗玻璃上。房间里黄白光线闪耀眩目,尤其是映在朵 丽丝白色的衣衫上,和娃娃身上。丝黛拉又想起了杰克那幅画中,阳光照耀的水中 肢体雪白的泳客。朵丽丝举手挡住照在娃娃眼上的阳光,做梦似的说道:“丝丝, 这娃娃可比任何男人都好,是不是?可不是比任何男人都好?” “这个——不对,”丝黛拉笑说,“不对,不会太久。” “既然你这么说,你该知道……可是我难以想象……丝丝,告诉我,你家菲利 蒲外出的时候,搞不搞女人?” “老天!”杰克喊道,生气了。但马上停住。 “会,我肯定他会。” “你在不在乎?”朵丽丝问道,手掌抓住娃娃的脚,万般爱惜。 丝黛拉现在被迫去回忆,去回想种种的情况;当时十分在乎,在乎,接受,如 此种种,不过她现在并不在乎。 “我不去想它,”她说。 “我啊,我想我不会在乎,”朵丽丝说。 “谢谢你告诉我,”杰克忍不住说道,然后勉强笑出声来。 “那你呢,菲利蒲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婚外情?” “有时候,不是真的有。” “你知道吗,杰克这个星期就对我不忠,”朵丽丝笑着朝娃娃说道。 “够了,”杰克真的动了气。 “不,不够,还没够。因为最糟的是,我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在乎,在那样的情形下?”杰克转头对着丝黛拉说。“田野那边 住了个痴呆婆子,叫伊迪丝夫人的,听说马路这端住了两个真正的、活生生的艺术 家,叫她雀跃万分。朵丽丝运气,有娃娃作借口。我推不掉,不得不去参加她那无 聊的宴会。酒水成流,你知道,那堆人,酒量简直难以置信。小说中都不会相信有 这样的人……总之12点之后的事,我就不怎么记得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朵丽丝说,“我在喂娃娃,一大早。杰克从床上 坐直了身体说,‘天啊,朵丽丝,我刚想起来了,我在那痴呆婆子伊迪丝夫人的锦 缎沙发椅上干了她。”’ 丝黛拉笑出声来,杰克的鼻子喷出了一串笑声,朵丽丝也格格笑起来,纵情的 欢笑。之后,她严肃地说,“问题出在这儿,丝黛拉,问题是,我硬是一点也不在 乎。” “你为什么要在乎?”丝黛拉问她。 “但这是他的第一次,我当然应该在意的艹果?” “可别太有把握哦。”杰克使劲地吸烟斗。“别太有把握。”那不过是做做样 子罢了,朵丽丝明白,她说,“丝丝,我当然是该在意的吧?” “不是。你和杰克要不是相处得这么好,你就会在意。就如菲利蒲和我,我会 在意的,要不是……”泪水滚下她的面颊。她放情流泪,好友当前,况且,在朵丽 丝这种情况下,本能告诉她,流泪不是坏事。她鼻子啼嘘,说道,“菲利蒲每次回 家,开头一两天我们总是吵得天翻地覆,为了一些小事,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是 我嫉妒他的露水情,或倒过来,他嫉妒我的。之后,我们上床,和好如初。”她泪 流满面,十分伤心,想到了相聚的快乐,给延后了一个月,以及之后那日复一日充 满欢乐的争斗。 “哦,丝黛拉,”杰克道,“丝丝……”他站起来,掏出一条手帕,轻轻替她 擦泪。“好了,别,他马上就回来了。” “对,我知道。只是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处得这么好,每一次和你们在一起,我 就会想念菲利蒲。” “唔,我想我们在一起是处得很好?”朵丽丝说道,听到丝黛拉的话,有点意 外。杰克弯腰对着丝黛拉,背向他太太,向丝黛拉做了个鬼脸,警告她,然后站起 来,转身,发号施令。“快6点了,你该喂保罗吃奶了。丝黛拉要做晚餐。” “是嘛?太好了,”朵丽丝说,“丝黛拉,厨房里什么都有。有人烧饭,多好。” “我带你看看我们的豪宅。”杰克说。 楼上有两小间白色的房间。其中一间是他们的卧室,摆放了他们的以及娃娃的 东西。另一间东西泛滥,到处塞得满满的。杰克从床上拿了一个大皮褶夹,说, “丝丝,你看看这个。”他站在窗前,背向着她,拇指在烟斗上挤压,眼睛望着花 园。丝黛拉坐在床上,打开褶夹,马上叫了出来,“她什么时候画的?” “怀孕的最后三个月。没见过那样的事,她就那样一张又一张不停地画出来。” 褶夹里有一两百张铅笔画,每一张画上都有两个人体,摆出各种各样的平衡、 紧张关系。两个人体是杰克和朵丽丝的,大部分没穿衣服,也不全都是。图画叫人 惊喜,不光是因为那标志了朵丽丝的成就有了一大跃进,也因为图画在感官上的大 胆诉求。那些图画可以说是对婚姻的一种赞扬,或是赞颂。杰克和朵丽丝本能上的 亲密关系,和谐气氛,在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中,不论是相向或是背向对方,都清晰 可见。两人即使分开,这种默契仍然清晰可见,坦率且平静。 “有些相当露骨,”杰克说。这个来自北方的工人子弟,心中刹那间重现了清 教徒的清规。 丝黛拉笑了,礼教掩盖了杰克的骄傲感,因为有些画有些不雅。 最后几张画中,女的肚子鼓大,不论是躺着或站在她丈夫旁边,对丈夫表现的 力量和自信都充满了信心。最后一张,朵丽丝背对着她丈夫,两手捧着大肚子,杰 克双手放在她肩上保护她。 “好极了,”丝黛拉说。 “很好,可不是?” 丝黛拉眼中带着关怀,笑盈盈地朝杰克看去。她看得出来,他给她看那些画, 不止表示他对太太的才华感到自豪,也趁机告诉她不要太在意朵丽丝的情绪。为了 鼓舞他,她冲动地说,“那,那是没问题的了?” “什么?啊,对,我明白你的意思,对,我想是没问题。” “你知道吗?”丝黛拉放低了声音说,“我想朵丽丝是因为觉得对你不忠而感 到愧疚。” “什么?” “别误会,我是说,因为娃娃,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转身面对她,表情苦恼,然后慢慢露出笑容,和朵丽丝笑他和伊迪丝夫人那 件事的笑容一样,露出了不加深究的理解神情。毫无保留的。“是吗?”他们齐声 笑了出来,痛快地高声大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朵丽丝高声问道。 “我笑你的画画得这么好,”丝黛拉大声嚷道。 “是啊,可不是?”朵丽丝的声音变了,充满不信。“问题是,我也想象不出 我是怎么画出来的,我想我再也画不出这种画。” “下楼去吧,”杰克说。他们下了楼,看到朵丽丝在喂奶。小娃娃吸奶吸得全 身扭动,奋力搏斗,小拳头捶着朵丽丝美丽丰满的胸部。杰克站在他们身后,低头 咧嘴凝视。朵丽丝的神情让丝黛拉想起了母猫喂奶的情形:母猫躺在地毯上,半张 着黄色的眼睛,注视身边吃奶的小猫,一只脚掌前伸,爪子一张一合,嘴里轻声呼 噜呼噜的。 “你是个野蛮的东西,”丝黛拉边笑边说。 朵丽丝抬起她那张表情生动的脸孔,微笑说道,“对,没错。”她的视线越过 踢打不停的娃娃,平静的,遥望他们两人。 丝黛拉在石砌的厨房里烧晚餐,杰克搬了一个电炉进来取暖。她烧了她带来的 好东西,用心地烧,花了相当一些时间。烧完,三人坐在一张木桌上慢慢地吃。娃 娃没睡,先是躺在地板上的一个坐垫上,哇哇哇地哭叫了一会儿,之后他父亲把他 抱起,但只抱了一下,就像早先那样,交给了他母亲,满足她抱在怀中的需要。 “我是该让他哭,”朵丽丝说,“可是为什么?我们要是阿拉伯人或是非洲人 的话,他现在该贴在我的背上背着。” “而且很舒服的,”杰克说。“我觉得他们太早出世了,该留在里面十八个月, 最好是永远不要出来。” “没良心,”朵丽丝和丝黛拉异口同声,说完,大家都笑了。但朵丽丝接了一 句,“对,我也这么想。”语气十分认真。 晚餐一直维持着这种良好的气氛。屋外阳光淡薄清凉,室内没有点灯,夏日的 暮色逐渐加深。 “我就该回去了,”丝黛拉依依不舍,说道。 “啊,不行,你不能走!”朵丽丝声音粗哑,突然间恢复了那个叫杰克和丝黛 拉都十分不安的紧张神情。 “我们都以为菲利蒲明天会回来,所以孩子们明天晚上都会回来,他们放假。” “那明天再走,我需要你。”朵丽丝声调暴躁。 “可是我不能留下来。” “我从没想到会要别的女人在我屋子里,进我的厨房烧菜,照顾我,但我现在 确实想要,”朵丽丝看来马上就要哭了。 “那,太太,你就得容忍我了,”杰克说。 “丝丝,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丝黛拉谨慎地问。 “你觉得杰克有魅力吗?” “当然。” “我就知道。杰克,你觉得丝黛拉有魅力吗?” “那还用说,”杰克笑了,但同时向丝黛拉发出警告的信号。 “好了,行了!”朵丽丝说。 “三人行?”丝黛拉笑出声来,说道,“那我们菲利蒲呢?他该如何?” “这嘛,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不在意和菲利蒲一起,”她皱着眉,细细的黑色 眉毛打了结。 “不怪你,”丝黛拉说,心中想到她那潇洒的丈夫。 “就一个月,在他回来之前一个月,”朵丽丝说,“告诉你们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离开这可笑的小木屋。当初一定是疯了才会选择呆在英国。我们三人带着娃娃, 马上收拾行李上路去,去西班牙还是意大利。” “之后呢?”杰克心平气和,用他的烟斗当安全活塞,平静地问她。 “对,我已决定了,我赞成多妻制,”朵丽丝向他们宣布。她已解开了衣服, 娃娃又在吸奶,只是不再踢打,放松地靠着她。她轻拍他的头,轻轻,轻轻的,声 音则提高,语气坚决地对那两人说,“我以前不明白,我现在明白了。我做大老婆, 你们两个人照顾我。” “还有呢?”杰克生气了。“到时你是偶尔进来查看丝黛拉和我,看着我们搞 得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我们得事先获得你的许可,出去做一番,征求你的同意?” “哦,我才不管你们做什么,问题就在这里,”朵丽丝叹了口气,可是声音中 有孤寂的味道。 杰克和丝黛拉小心避开彼此的视线,坐着等朵丽丝说下去。 “我昨天在报上看到一段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朵丽丝并非自言自语,“有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就在这儿,英国。两人都是他的太太,她们都自认 如此。大太太生了个娃娃,小太太和他睡一起——一致如此,跳着看。” “你最好别再跳着看,”杰克说,“对你没好处。” “不是,我觉得很好,”朵丽丝不让步,“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制度有问题。非 洲人和其他的人,他们懂的比我们多,他们有道理。” “我要真和丝黛拉做爱,看你的好了,”杰克说。 “对!”丝黛拉附和他,短促笑了一声;她本无意如此,对自己有点生气。 “不过我不在意,”朵丽丝眼泪籁籁落下。 “朵丽丝,别闹了,”杰克说着,站了起来,伸手抱了娃娃。他并非真的在吃 奶。“听我的,你现在马上上楼去睡觉。这小家伙饱得像只臭扁虱,他会睡他几个 小时,我敢说。” “我不想睡,”朵丽丝泣声不止。 “那我拿颗安眠药给你。” 他到处找安眠药,找不到。 “我们就是这样,”朵丽丝哭着说,“我们连安眠药都没有……丝黛拉,我希 望你留下来,真的,你为什么不能留下?”“丝黛拉就要走了,我送她去车站。” 他倒了一小杯威士忌酒给他太太,说,“你,喝这个,别再说了,我要受不了了。” 听起来,他是受够了。 朵丽丝顺从地喝了酒,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上楼,“别让他哭,”她下命令。 “哦,你这娘儿们!”他朝她大嚷,“我什么时候让他哭了?来,你抱一下。” 他把娃娃交给丝黛拉,自己跑上了楼。 丝黛拉抱着娃娃。自从察觉到别的女人抱她的孩子,会叫朵丽丝那种最近产生 的强烈的拥有欲亻局促不安后,她这是第一次抱这娃娃。她低头注视那平静欲睡的 小红脸蛋儿,轻轻地说:“娃儿,你可真是引来了许多麻烦,知道吗?” 杰克从楼上叫她。“丝丝,上来一下。”她抱着娃娃上去。朵丽丝已躺在床上 盖好了被子,由于喝了威士忌,她昏昏欲睡。床头灯转向另外一方。她眼望娃娃, 杰克从丝黛拉手中接去。 “杰克说我是娘儿们,”朵丽丝向丝黛拉说,带着歉意。 “别介意,你很快就没事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好了,我要睡了。”朵丽丝固执地。伤感地小声说。 转了身背向他们,接着又加了一句,“你们两人于嘛不走路去车站?天色如此美好。” 这一句等于是给她这次突来的歇斯底里举动画上了句号。 “我们会的,”杰克说,“别担心。” 她轻轻地格格笑,没转头。杰克慢慢地把睡着的娃娃放在床上,离朵丽丝一尺 左右。她突然挪动身体,直到白净细小的背部靠到了裹在毯子中的儿子。 杰克扬起眉注视丝黛拉,但她在凝视母子两人,记忆中充满了甜美的温情。而 这个女人,自己拥有如此的快乐,她有什么权力来折磨她丈夫?折磨她的朋友?她 有什么权力依赖别人的不越轨行为? 自己竟然会想到了这些,她感到有点吃惊。她走下楼,站在通往花园的门口, 闭上眼,强忍住泪水。 赤裸的手臂感到了一股暖流——杰克的手。她张开眼,看到他弯身看她,一脸 关怀。 “朵丽丝活该,要是我把你拉到草丛中……” “不需要拉,”他说。虽然话语带着玩笑,但她感到他的认真,且将两人置于 危险之中。 他手中的温暖滑过她的背部,她让他转过身来,相向对站,脸颊相偎。肌肤和 头发的香味混和了青草和树叶的太阳芳香。 她想道:现在所要发生的,将把朵丽丝、杰克还有小娃娃弄得天翻地覆,我的 婚姻也完了。我会把一切搞得粉碎。那可真是其乐无穷。 她看到朵丽丝、杰克、娃娃、她丈夫、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全散了,全部从天 空中,像炸弹炸过的碎片,旋转而下。 杰克的唇沿着她的脸颊移向她的嘴唇,她觉得自己在快乐地瓦解。但她闭上眼 睛,就看到楼上包在毯子中的娃娃,于是抽身,高声嚷道,“该死的朵丽丝,该死, 该死,我要杀了她……” 而他,爆炸了,怒气万分,小声地说,“你们两个都该死!我要把你们两个的 脖子都给扭……” 他们的脸相距一尺,彼此怒目相望。她心想,她要不是看到了那无助的娃娃, 他们现在应抱成一堆,像两颗炸药,散放柔情和欲望。想到这儿,全身气得发抖。 “我再不走,要赶不上火车了,”她说。 “我替你去拿大衣,”他说完,进去了,留下她守着空荡荡的花园,无依无靠。 他出来,替她穿上大衣,手没碰到她。说:“走吧,我开车送你。”他走在前 面,她顺从地跟在后面,走过凹凸不平的草地。天色的确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