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茱蒂丝 自从我听到了一个加拿大女人兴致勃勃的,像是终于找到了标签,把一稀有品 种钉上了标记似的,心满意足地说,“她啊,当然了,就是你们英国典型的老处女 嘛。”之后,我就不再邀茱蒂丝出来认识朋友了。 这之前几个星期,有个美国来的社会学家,从茱蒂丝口中探听到她年届40,独 身,独居,于是问我,“我猜她是放弃的了?”“放弃什么?”我问。其后的谈话 不值一提。 茱蒂丝不常参加宴会,施加压力之后,她会参加,倒不是(感觉得出来)为了 给人面子,而是为了矫正她自认的性格上的缺点。“我实在该多认识点朋友,”有 一次她这么说。我们恢复了早先的友谊模式:夜晚相聚,偶尔看场电影,或者她会 来个电话说,“我现要去大英博物馆,会路过你那儿。要不要一道喝杯咖啡?我有 二十分钟时间。” 茱蒂丝的情形常常就是这个样子,一个用来形容她的同语“老处女”,却引起 我们对其他人的遐想,例如我那两个老姑妈:年纪都70出头了,独身,一个从前在 中国当传教士,一个是伦敦一家著名医院的退休护士长。两位女士一道住在乡村小 镇上一间大教堂的隔邻。她们花费许多时间服务教会,参与善举,和世界各地的朋 友通信,关心亲戚的孙子辈、重孙辈。但如果我们看到她们的房子50年来一桌一椅 都没变动,就妄下定论,认定那是一种化石现象,完整地保存维多利亚晚期风格, 那就错了。《观察报》和《时报书评》上评论的每一本书,她们都阅读。我最近就 收到玫瑰姑妈的信,她问我《路上》的作者是否(或许?)夸张了自己的困难?她 们的音乐造诣颇深,常写信鼓励一些她们认为未受重视的年轻作曲家——“任何新 的,有创意的东西,总要过些时间才能让人理解。”她们身为保守党党员,消息灵 通兼具判断力,既可能写信支持内政部长,也可能拍电报去表达抗议。这两位女士, 我家的艾茱莉姑妈和玫瑰姑妈,当然就是“英国老处女”这个词儿所代表的意义。 因此,一旦这些关系点明之后,茱蒂丝和她们两人即使不是精神上的亲姐妹,毫无 疑问必是精神上的表姐妹。这么说来,我们带着施舍的眼光赞叹家无男人、需要自 力更生的女性,这种心态显然是该有所调整的艹果? 这个,人家当然是无从知道,而我,竟然也不知道,实在罪不可恕。在那次事 件发生以前,我认识茱蒂丝已五年多,但我却不由自主地认为——蠢蛋——那是茱 蒂丝首次滑下了所戴的面具。 我和茱蒂丝都认识的朋友贝蒂,人家给了她一件名牌狄奥旧衣服,她穿了太长。 她又说,“这种衣服不适合结了婚,生了三个小孩的煮饭专家。为什么,我也不知 道,反正不适合就是了。”茱蒂丝的身材,穿上去该十分相称。于是有一天晚上, 贝蒂带着那件衣服,我们三人相约聚在茱蒂丝的卧房里。再次发现茱蒂丝原来是如 此美丽,并不叫我们诧异。其实茱蒂丝那张平静、冷峻的脸孔,深藏不露的完美身 材常叫房间里,或是路上的人看来庸俗低级。在那种时刻,贝蒂和我相互之间,或 各自心中,常感到片刻的嫉妒之情。 茱蒂丝个子高挑,纤瘦,胸部不大。淡褐色的头发中分,齐耳。前额宽阔平直, 鼻子笔挺;嘴唇饱满端庄,和那对引人注目的绿色大眼十分相称。她的眼睑白净, 上面一排金色的睫毛,紧贴在眼球之上,使得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张瞪着一双大 眼的镶金面具。那件衣服深绿颜色,料子闪闪发光,直身,像件松松垮垮的长袍之 类,在颈间简单开了个口,穿在茱蒂丝身上所产生的形象,除了古典的,当然不会 有别的,或许是像女神戴安娜,刚打完猎回来,一身轻松?又或是像个知识水平较 高的山林女神,选择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度过一个下午?诸如此类的。贝蒂和我 一句话都没说。茱蒂丝自顾在一面长镜前检视自己,她一定知道自己样子美极了。 她慢慢退下衣服,放在一边,慢慢穿回她脱下的灯芯绒旧裙子和毛料衬衫。她 一定察觉到了我们两人的无奈眼神,于是带着微微的自嘲笑容说,“人该保存个性, 你们说是不是?”接着又照着一本隐形的书本念出个句子来:“我该承认,那确实 改造了我。”这种句子不会是她写的,因为太粗鄙了,倒像是我们这类的人写的。 “看到你穿过之后,”贝蒂大声反驳她道,“其他任何人穿上,我都会受不了, 我要把它收藏起来。”茱蒂丝耸耸肩,有点生气的样子。她穿着那松垮的裙子和衬 衫,脸上脂粉不施,站在那儿对我们微笑。这么一个女人,50个人当中,49人都不 会多看她一眼。 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揭露了她的另一面。贝蒂打电话告诉我茱蒂丝养了 一只小猫。她问我知不知道茱蒂丝喜爱猫?“不知道,可是她当然会喜欢猫,”我 对她说。 贝蒂和茱蒂丝住在同一条街上,比我常见到她,不断向我报告那只猫的成长情 形和习性,以及对茱蒂丝的影响。譬如说,她觉得茱蒂丝养了猫有个牵挂,有点责 任要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小猫一旦长大成熟,就遭到左邻右舍的投诉;那是头公猫 未施阉割手术,夜夜搞得鸡犬不宁。最后房东说,除非她愿意把猫给“割”了, 否则不是它走,就是她走。茱蒂丝到处找人,只要肯收容那只猫,住在英国哪里都 可以,但这个人,必须签字保证不会把猫给“割”了。她搞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 把猫带去给兽医了结了生命。贝蒂丝说她整整哭了24小时。 “她没考虑过妥协吗?不管怎么说,猫要是有得选的话,说不定会选择活命呢?” “你想我胆敢向茱蒂丝说这么难听的话吗?雄猫色迷迷地到处乱冲乱跳,这是 它的天性,因此,如果把它给阉了,有违道德。那不过是方便她自己罢了。” “她这么说的?” “她当然是不会这么说的了,可不是?”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她圣诞节前去探望父母时。她让一个几乎不认识的朋友的朋 友,一个从巴黎来的美国年轻人住到她家里去。那年轻人和他的一群朋友在她家过 了十天喝酒、性交、抽大麻的日子。茱蒂丝回来后,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把房子 打扫干净,把家具修补完整。她打了两次电话到巴黎。第一次她骂他是个可恶的坏 蛋,她说他要是有自知之明的话,以后就别让她再看到他;第二次,她向他道歉, 抱歉自己发了脾气。“我可以选择让人家使用我的房子,或是选择让它空置不用。 既然我选择了让你住,不管附加了什么条件,显然都毫无道理地违害了你的自由。 请接受我最真诚的歉意。”这件事的道德部分她既已说明清楚,却又收到他一封又 一封的致歉信,因此叫她怒不可遏。而他的信,既低声下气,又充满难为情,尤其 是充满不解。 最叫她恼怒的是他信件中的好奇语调——他甚至说想来看看她,多认识一些。 “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她问我。“他在我这儿住了十天。那该很够了吧,对不?” 这么来说,茱蒂丝的一切,不可以不说十分公开,毫不隐藏,任何有兴趣研究 的人都可一目了然;或是说,任何有能力去解读的人都可一目了然。 过去20年来她一直住在伦敦西区一条热闹的街道上,一小间高层的公寓房子共 有两个房间。房子残旧,暖气设备恶劣,家具又旧又丑,破破烂烂,摇摇欲坠。一 位过世的叔叔留给她一笔遗产,一年有二百镑。这是她的主要收入,此外,她还写 诗拿些稿费,在夜校和校外进修部教授诗歌。 她不抽烟不喝酒,东西吃得很少。天性喜爱如此,倒不是为了修身。 她牛津大学毕业,优等生,念的是诗歌和生物。 她是个卡斯威尔家的人,那就是说,她的家族属于中上层社会,是学术界分子。 数百年来他们这些家族每年培养一些杰出且身心健康的年轻男女,组成了英国艺术 界和科学界的大本营。她和家人维持良好但清淡的关系,他们尊重她,不干涉她。 她常单独一人,到英格兰西南部的艾斯木或苏格兰西部长途徒步旅游。 每隔三四年她就出版一部诗集。 她屋子里的墙壁排满了书本,有科学、古典、历史书籍,还有许多诗集,一些 戏剧,但一本小说都没有。她说,“我不看小说。’哪并不表示她认为小说在文学 上没有地位,或是地位微小,或是说大家不该看小说。不过,看来她显然是不看小 说的了。 我去她家去了几年,才注意到她家一个窗口下的两个长书架上,各放满了同一 个作家的书。这两位作家,客气的说是不属于茱蒂丝那一类型的作家。他们的作品 温和、怀旧、不知所云、飘忽不定,属于典型的英国纯文学类型。而纯文学,严格 说来,够叫茱蒂丝讨厌的了。那两书架的书她一本也没看过,有些连书页都还连在 一起没剪开。然而每一本书都是作者题辞献给她的,献辞充满感激、赞叹、伤感之 情,区不止一次显示了爱意。总之,要有人有兴趣去研究这两个书架,把日期对一 对的话,一下就可看得出来茱蒂丝从15岁到25岁这一段时间,是某一位上了年纪的 作家的年轻爱侣,从25到35是另一位的灵感之泉。 而在那一段期间,她一直都在写她的诗。她那种诗,我们可以放心地推测,是 一点也得不到两位心仪者的欣赏。她的诗冷静,总是充满智慧,那是指诗的骨架而 说,脉络上则诉诸官感,十分严肃。两者有时相互矛盾,有时互补长短。这种诗, 要想看得懂,得常常看。 有关这两位颇具名声但相当迂腐的爱人,我没直接问过她,不是因为她可能不 回答,或是她会觉得问得唐突,而是实在不必要问。她把两架书排放在那儿,但她 看来却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书,这不就明白说明了该说明的吗?我猜她是想过了这件 事,最后决定把书排放在那儿,觉得既不失公平,或许兼为诚实,尽管她自己是一 点也不在意人家是否注意她的作品。不在意,当中几乎还带点轻视的味道。对那些 需要别人在意的人,她当然是嗤之以鼻。 例如,不止一次那种新兴涌出的“现代”年轻诗人,发现她是那群他们极端瞧 不起却又享盛名的老作家当中唯一的“现代”诗人。这是因为她15岁就开始写作, 诗中充满了科学、机械、化学方面的意象。她就是这么想,这么感觉的。 不止一次,年轻的诗人会匆匆赶到她家,尊称她为盟友,然而却发现她完全不 为“现代”、“新”、“当代”这类字眼所动。她本能如此。她认为追求名气或吸 引评论简直可鄙,而她这种看法深植心中,想都不用想,更不必费神解释。她不过 鄙夷地耸了耸肩。这叫来访的年轻人既生气,心灵又受损。不用说,世界上总可能 有一个批评家她是有耐性和他讨论的,但他却气呼呼地不顾而去,把她的作品留在 架上不动,她却认为那再恰当不过。她的作品本来就是要留给少数能够欣赏的人看 的。 而她一边教书,一边写诗,独自一人在伦敦市穿来穿去。有时和一位中年希腊 文学教授参加音乐会或看戏。他有太太、两个子女。 贝蒂和我谈起那位教授,提到了一些问题:她总会有时候感到寂寞的吧?她有 没有想过要结婚?夜晚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感觉可该有多可怕? 最近贝蒂的先生外出公干,孩子们又出游去了,她受不了一人独守空房,于是 要求茱蒂丝收容,暂住她家,直到家人回来。 事后贝蒂打电话向我报告,“五晚当中,有四个晚上阿当姆斯教授都是10点左 右到访。” “茱蒂丝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你想会吗?” “那,即使不会不好意思,至少会感到家里情况有点不同吧?” “才不。不过我认为他配不上她。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他叫她荣茉。” “老天” “真的。不过我在想,要是那两个也叫她茱茱——‘小茱茱’——想想看!可 不可怕?不过这也可看出了茱蒂丝的另一面吧?” “相当感人。” “是感人的吧,但我可感到尴尬——哦,不是因为他在场,而是她对他的态度。 ‘茱茱,壶里还有咖啡吗?’而她,像个女儿,端端庄庄地给他倒了一杯。” “是啊,我明白你的感受。” “有三个晚上他跟她到她卧室去,非常随意的,她就是那样。不过天亮的时候 看不到他。我问了她。你知道问她问题时是个什么情形,总是像她和你已讨论了几 年,她不过接上你上回谈到的罢了。因此她要是说了些什么惊人的话,你会觉得自 己要是大惊小怪的话,那才俊。” “没错,之后呢?” “我问她没生孩子会不会感到遗憾。她说会,但人不能样样齐全。” “人不能样样齐全,她说的?” “显然她是感到差不多样样都齐全了。她说没生孩子很可惜,她带孩子会带得 很好。” “仔细想想,她是会带得很好的。” “我问她结婚的问题,她说总的来说情妇的角色比较适合她。” “她用‘情妇’这个字眼?” “你不能不说这个字眼不正确。” “是吧。” “而她说虽然喜欢亲密的关系,喜欢性交等等,但她喜欢一早醒来独自一人, 属于自己一人。” “对,那当然。” “是当然。可是她现在面临烦恼,那教授想娶她,或是说他觉得他该娶她。至 少他感到愧疚,且念念不忘,挥之不去。她说她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他要离婚。他们 结婚这么多年,他那可怜的太太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受,尤其是她多年来把孩子带大, 且带得这么好。她谈到他太太时,就像她是个表现良好的老女佣似的,要把地炒了, 不公道的,你懂吧。总之,由于这个那个的,茱蒂丝不久就要去意大利,去冷静一 下。” “她怎么付得起?” “幸好第三台请她去做点艺术节目。他们让她选择,看是做史诗《西得》,西 班牙的西得,还是罗马《波吉亚家族》,也就是《博盖塞》。结果茱莉丝选了《波 吉亚家族》。” “《波吉亚家族》,”我说,“茱蒂丝选了这个?” “对,真的。我也这么说,语调和你的一样。她懂我的意思。她说史诗她非常 熟悉,文艺复兴的东西则不是她所长。显然没错,文艺复兴时代的华丽、残暴、垃 圾不会是她所长,当然了,史诗的侠义、严格的道德水准、莫名其妙的高贵行为, 可才是她的专长。” “钱一样多吗?” “一样。可是茱蒂丝会让钱牵着鼻子走的吗?才不,她说人该选择新的东西, 不熟悉的东西。总之,选择文艺复兴的东西让自己东奔西跑,对她的性格有益。她 当然不是那么说的。” “那当然。” 茱蒂丝于是去了佛罗伦斯,一连几个月不断给我们写明信片,简短地报告她的 进展。之后贝蒂也决定自己单独一人去波个假。她发现只要丈夫一晚不在,她就无 法入睡,这情形吓坏了她,在他去澳洲三个星期期间,她简直完全无法生活。她和 他谈了这个问题,他同意要是她真的认为事态严重,他会让她飞去意大利,恢复自 尊,套用她的用同。 我收到贝蒂的信,她说:“没有用,我就回来了。我该一早就明白。我们该面 对事实:一旦真正结了婚,不论是男人还是畜生,我们都不再适合他们。可记得我 从前的模样!哎呀!我郁郁不乐地在米兰闲逛,在威尼斯沙滩晒太阳,于是心想, 皮肤晒得这么棕红,总该有点看头吧,因此差一点和另一个寂寞的心灵搅了个婚外 情,但失去了兴趣,于是跑到佛罗伦斯去找茱蒂丝。她不在,去了意大利区的里维 耶拉。我反正没事,也跟了去。见到了那地方,我想笑,太不像茱蒂丝了,你晓得, 到处都是棕榈树,太阳伞,不惜代价的欢乐,就连湛蓝的大海也是如此的人工化。 茱蒂丝住的是一间巨大的石建房子,在海边山丘上,周围到处都是葡萄藤。你该看 她那副模样,漂亮多了。似乎是过去15年每个星期六早上她都会伦敦苏荷区一家意 大利杂货店买东西。她向我解释她喜欢苏荷:一定是我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只 因为那儿的一切阴险罪恶、脱衣舞场、娼妓等等,我想就足以证明了她之所以喜欢 苏荷,是绝对正确的吧?她告诉店里的人她要去意大利,那意大利太太说,多巧, 她也正要回意大利,她希望卡斯威尔小姐这么一位老朋友可以去探望她。茱蒂丝对 我说,‘她用朋友这个字眼时,我觉得欠缺那份感情。我们的关系一向保持距离, 你懂吗?’‘15年,’我对她说。她说,‘我想我一定是觉得那是种欺骗,你懂不 懂,期望人家对你友善。’这嘛,我说,‘你得明白,你就是那个样子。’‘是嘛?’ 她说。‘那你想一想,’我说。可是我看得出她不愿想一想。总之,她就住在那儿, 我和她住了一个星期。寡妇玛(王利)亚·雷那里继承了她母亲这间房子,所以从苏 荷回到这儿来,房子的地铺是间简陋的烤肉铺,做的是街坊生意。左邻右舍都是做 工的人;山丘上不是游客区。寡妇带着她的小男孩住在商店上面一层,小男孩10岁 左右,是个讨人厌的小鬼头。不管你同不同意,英国人是唯一懂得如何教养孩子的 民族,说我心胸狭窄也好,反正我是这么觉得。茱蒂丝的房间在后面,有个露台。 她房间下面是理发店,理发师叫卢格·雷那里,是寡妇的弟弟。对,我有意最后才 提到他。他40岁左右,个子很高,头发乌黑,英俊潇洒,像头大牛,一头和蔼可亲 父兄般的牛。他替茱蒂丝剪了发,颜色也染淡了些,看起来像是头上顶了个金色的 盔。她全身晒成古铜颜色。雷寡妇给她做了一件白色和一件绿色的连衣裙,非常合 身,和她平常的衣服不同。茱蒂丝上街走在路上时,那些意大利男人只要看一眼这 位金发女郎,便个个像冰淇淋般化成了一堆油。茱蒂丝一边踏着大步,一边接受这 一切,似是领略了人家的盛意。之后,她步入海中,消失在浪沫之中。她每天游五 里。那当然。我没问她究竟心情冷静下来没有,不过看得出来是没有。雷寡妇在替 她拉线作媒。我留意到这件事的时候,差点笑出来,幸好没笑,因为,茱蒂丝问我, 而且很认真的,想知道答案,‘你能想象我嫁给一个意大利理发师吗?’(她语气 中没有瞧不起人的味道,只是说明了形势。)‘能,’我说,‘你是我认识的女人 当中,唯一我能够想象嫁给意大利理发师的人。’因为不管她嫁给谁都没什么两样, 反正她永远都会保持她自己。‘不管怎么说,总可维持一段时间,’我说。她听了, 粗暴地说,‘你该说在英国可维持一段时间,但在意大利不行。’你可曾把英国, 至少是伦敦,看成是个爱情放任、自由、开放的地方?不会,我也不会,不过她说 得也没错,嫁给卢格就会有家人,有邻居,要上教堂,生娃娃。但尽管如此,她还 是在考虑这件事,信不信由你。她在这儿,人都变了,心情放松,自由自在,溶化 在人家的关切之中。雷寡妇把她当女儿,整天给她冲咖啡,听她讲述一大套教子良 方,可惜一句都听不进去。吃饭时间她到广场上端那家饮食店去,工人个个都把她 当女神似的,夸张吗,那就说把她当个电影名星吧。我对她说,你是疯了才会要回 英国去。首先,她的租金是一个星期十先令。其次,面食、红酒任你吃得撑破肚子 也不过一先令六便士。不行,她说,留在这儿,除了纵情吃喝,没有其他什么意义。 为什么?我问。她说,她没有留下来的目的。此外,《波吉斯》的资料也收集得差 不多了,虽然她还没有把握能把事实呈现出来。这里这些人的生活目标是什么?她 不明白。因此,她之所以还呆在这里,是为了那只猫。我忘了提猫的事。这个市镇 是个猫都。意大利人爱猫。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想给一只野猫一点东西吃,服务 生说不要给。午饭时间过后,服务生人人端出了一大盘吃剩的食物,野猫从四面八 方跑来吃。而天黑,游客进入餐厅吃饭,海滩空荡无人时——你知道黄昏时海滩有 多空荡,多荒芜的吧?——总之,猫从各方涌人。整个沙滩似乎在移动,一看,原 来是猫。它们沿着一时左右浅浅的灰黑的水边潜足蹑行,每走一步,不高兴地甩甩 脚掌,擒抓小小的死鱼,然后抬起头把鱼朝干燥的沙滩甩去,接着,大家追逐抢夺。 那种咆哮,那种打斗的情景你绝没见过。黎明时,渔船从空荡的沙滩上岸时,数以 十计的猫在那儿恭候。渔夫朝它们扔了些鱼碎屑,猫儿又是一番吼叫和争打。茱蒂 丝常一早起来前去观看,卢格有时也去,他是耐着性子陪她的。他最喜欢傍晚挽着 茱蒂丝,在城镇上区的广场上一圈又一圈的散步,向人炫耀她。你能想象茱蒂丝这 么做吗?但她的确这么做,耐着性子。不过她确是露了一脸笑容,享受人家对她的 注目,这一点,无可置疑。 “她在房间里养了一只猫,其实只是只小猫,但已有了身孕。茱蒂丝说在小猫 生下前她不能离去,猫太幼小,生产会有困难。你想想她的情景。她坐在那间大石 屋的床沿上,光着脚踩在石板上,眼睛看着那只猫,想了解为什么一只健康无病, 无拘无束的意大利猫,吃的总是餐厅里最好的食物的猫会神经紧张,因为那只猫就 是神经紧张。它一看到茱蒂丝注视它,便紧张得开始舔自己的尾根,但茱蒂丝照样 看着它,边看边谈论意大利。她说英国人之所以喜爱意大利人是因为意大利人让英 国人觉得他们高人一等。意大利人没有纪律,但出于这种理由去热爱另一民族,不 足取。之后她谈到了卢格,说他没有罪恶感,但有原罪感,而她则没有原罪感,但 有罪恶感。我没问她这是不是两人之间无法克服的障碍。从她外表看来,不像是。 她说她宁可选择原罪感,因为原罪感可以赎罪,同时假如她了解原罪感,那她对文 艺复兴的作品就可以更加理解自如。她说,卢格身心健康,不会神经质,是个天主 教徒,那当然。她不信神,他倒无所谓。他母亲向他解释,英国人都是异教徒,但 心地都很好。我猜他以为让茱蒂丝聆听几次当地教士巧妙的教诲,就可把她永远引 上正途。这时,那只猫在房间里紧张地走来走去,不再舔尾巴。它实在受不了茱蒂 丝的瞪视,索性躺到地上滚了几滚,缩起爪子,眼睛向上一翻。茱蒂丝在它鼓起的 肚子上轻轻搔抓,叫它放松。我看了都感到紧张,那不像平日的她,为什么,我也 不知道。之后,卢格从他的理发店向上高声叫喊,然后上楼来,站在门口哈哈笑, 茱蒂丝也跟着笑。雷寡妇说:孩子们,去玩吧。于是他们走了,去镇上吃冰淇淋。 猫跟着去,像条狗。茱蒂丝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她游泳游出几海哩,它就躲 在海滩上一个小亭里等她回来。之后,她会抱着它走回山上来,兔得那小鬼头追赶 它。好了,我明天就回来了,谢天谢地,回来看我家老毕,离他而去真是神经病。 对茱蒂丝和意大利,有些东西叫我烦闷不乐,是什么,我说不上来。问题是,茱蒂 丝和卢格究竟可以谈些什么?什么都不能谈。怎么可能?那当然是无所谓。于是。 我也变成了个迂腐的人。下星期见。” 这回轮到我去做阳光治疗,因此贝蒂回来时,我没见到她。从罗马回来的路上, 我路过茱蒂丝的度假地。穿过狭窄的街道,我走到了小镇上区,在广场的一角有一 间爬满了葡萄藤的小餐厅,另一边有间房子,低低的门口悬着一块裂了缝的木板, 上书烤肉店几个黑字。门上还挂了一块红珠帘子,珠子上停着苍蝇。我拨开帘子向 里看,店面暗暗小小的,有个石头柜台。金属钩上挂着一圈圈的辣香肠,有个玻璃 钟罩着几碟煮熟的肉。辣肠和玻璃罩上都有苍蝇。木架上有些罐头,一两条白面包, 几个酒桶,一箱黏兮兮淡绿色的葡萄,上面都是果蝇。店里的货品似乎就这么多。 铺于一角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有两个工人坐在那儿吃着一大碟的辣香肠和面 包。铺子的后门也挂着一块珠帘子,有个身材矮短的妇人走了出来。她体型肥胖但 不臃肿,手脚纤细,头发灰白。我向她询问卡斯威尔小姐,她脸色马上转变,拉下 了脸孔,随口说,“卡斯威尔小姐上星期走了。”她从柜台下拿了一条白色布巾挥 打玻璃罩上的苍蝇。“我是她的朋友,”我说。她用意大利语说了声“西”(是), 双掌压在柜台上,看着我,面无表情。两个工人站起身来,咕噜灌下最后一口酒, 点点头,走了。她向他们说了声“乔”,道别,再回头看我。我既无意离去,她于 是叫了声“卢格”!后面传回来一声叫喊,接着一阵珠子的叮当声。首先进来的是 个身材瘦长脸型尖瘦的男孩子,然后是卢格。他个子高大,肩膀宽厚,一头粗浓的 黑发盖在眉毛上,像戴了顶帽于。他看来性情温和,但有点不自在。他姊姊向他说 了些什么,他站到她身边,团结一致,向我证实,“卡斯威尔小姐走了。”我就要 放弃了,但就在这时,一只瘦巴巴的雌猫从帘外施施然走进来;帘子挡住了外面的 强光。那猫模样丑恶,走起路来,后腿纠成一堆很不方便的。男孩子突然从牙缝间 呼出“丝丝丝”的声音,猫吓得站住不敢动。卢格厉声对男孩子说了些什么,然后 柔声对猫讲了些什么。猫于是坐下去,直视前方,然后开始狂乱地舔着双股。“卡 斯威尔小姐让我们给得罪了,”雷那里太太突然说,一脸威严。“有一天一大早, 她走了。我们没想到她会走。”我说,“或许她是回家赶些什么工作。” 雷那里太太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和她弟弟交换了个不悦的眼神。显然他们已 谈过了这个问题,再也不愿提起。 “我认识茱蒂丝好多年了,”我说,设法使用正确的声调。“她是个了不起的 女人,是个诗人。”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那小男孩眯着眼,张开嘴巴露出 牙齿,定定地瞪着那只猫。突然间,他又发出了一声“丝丝丝”,再加一声短促的 尖叫声。猫向后弹起,撞到了墙壁,盲目地想往上攀爬,之后恢复了理智,于是坐 下来,开始迫不及待漫无目标地舔起毛来。卢格扣住了男孩的双手,他急切地呼叫, 然后冲过猫的身边,跑到大街上去了。去路既然无阻,猫于是冲过地板,跳上柜台, 越过卢格的肩膀,穿过珠帘,砰一声掉到理发店的地板上。 “茱蒂丝离去时,很伤心,”雷那里太太不太自在地说。“她哭了。” “那一定” “就是这样了,”雷那里太太说,带着结束的口吻,再次把双手压在柜面上, 看着我背后的珠帘。谈话到此为止。卢格粗率地朝我点点头,回到后面去了。我向 雷那里太太道别,走回到市镇下区去。我在广场上看到了那孩子,他坐在一部停在 餐厅外面的货车踏脚板上,光着脚指头在沙上画圈圈,眼睛怔怔地朝前看,一脸不 开心。 我得路过佛罗伦斯,于是按地址找到了茱蒂丝呆过的地方。没有,卡斯威尔小 姐没回来。她的文章和书籍都还在。我可不可以帮她给带回英国去?我于是打了个 大包给带了回来。 我打电话给茱蒂丝,她说她已经写了信要他们把东西寄给她,很感激我替她带 了回来。她说,她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回佛罗伦斯去。 “要不要我给你送过来?” “太好了,多谢。” 茱蒂丝的房子很冷,她穿一件灰绿色的毛料衣服,很臃肿。头发仍然像顶了顶 黄色的软盔,但脸色苍白,不开朗。她站在一个单管电炉前面,炉子点了火,因为 我冷得受不了。她双腿分叉,双手交抱,眼睛审视着我。 “我去过了雷那里的家。” “哦,是嘛?” “他们似乎很挂念你。” 她没答腔。 “我也看到了猫。” “哦。哦,我猜你和贝蒂谈过我的事了?”她说时脸上带着一股小小不满的笑 容。 “茱蒂丝,你一定知道我们是有可能谈到的吧?” 她想了一下,说,“我不懂人家为什么爱谈论别人的事。哦———我不是批评 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那么有兴趣。我不明白别人的行为,也没兴趣明白。” “我觉得你该写信给雷那里他们。” “我写了信向他们致谢了,那当然。” “我不是指那个。” “你和贝蒂想出点子了?” “对,我们谈过了,我们认为该和你谈谈,你该写信给雷那里他们。” “为什么?” “首先,他们两人都很喜欢你。” “喜欢,”她露出笑容。 “茱蒂丝,我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这么一股失望之情。” 茱蒂丝想了想才说,“事情发生时,你要觉得大家在理解上有一条不能弥补的 鸿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根本不是理解上有什么不可弥补的鸿沟的问题,我猜你想说我们在多管闲事?” 茱蒂丝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么说,十分愚蠢,这么想,也十分愚蠢。要 是我不让人家管的话,没人能管我的闲事。不是这个样子,问题是我不了解人。我 不了解为什么你或者贝蒂要关心我,又或是说为什么雷那里他们要关心。”她加了 一句,脸上露出紧张的浅笑。 “茱蒂丝!” “事情要是搅坏了,没有道理继续下去,该把它了结。” “出了什么事?是那只猫吗?” “对,是吧。可是那并不重要。”她看着我,看到了我脸上讥讽的表情,说道, “那猫太小了,不该生小猫。事情就是这样子。” “随你说吧,但显然事情不是就是这样子。” “我气恼的是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气恼。” “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你不愿再提?” “我才不在乎提不提。你和贝蒂两人,你们所说的,的确十分奇特。你要想知 道,我就告诉你吧。有什么关系?” “我当然想知道。” “当然!”她说。“要是换了你的话,我才不管呢。总之,问题的症结,我想 一定是我处理猫的态度有问题。猫是该独立的。它们该自行去打理生产的事情,但 这一只不是这样。有一天晚上,它整晚吵叫,想爬上我的床。我不喜欢猫上我的床。 第二天早上,我看它痛楚不堪,于是整天陪着它。之后,卢格——那个弟弟,你知 道。” “对” “贝蒂有没有提到他?卢格上来说我该去游泳了。他说猫该会照顾自己。都是 我不好。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结果就会这样。” “说吧。” “我把猫留在房间里去游泳了。天色已晚,我只游了几分钟。上来时,猫也来 了,且在海滩上生下了一只小猫。那个小坏蛋米凯莱——她儿子,你知道吧?—— 他啊,总是捉弄那可怜的东西。这时,他把它吓得丢下小猫逃了,不过小猫反正是 死了。他抓住小猫的尾巴,我上岸时向我挥舞。我叫他把猫给埋了。他挖了两寸的 沙,把小猫推进去——就在沙滩上,沙滩上整天人来人往。我于是重新把它好好给 埋了。他已跑开,跑去追那可怜的猫。猫吓得半死,朝镇上跑去。我也跟着跑。我 抓到了米凯莱,实在太生气了,我打了他一下。我并不赞成打小孩。之后我一直耿 耿于怀。” “你当时很生气。” “那也不成理由。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打小孩。我打他打得很重,他哭着跑 开。那可怜的猫躲在广场上一部大卡车下面。它高声叫嚷,之后,出现了非常美妙 的事情。它只不过叫了一声,但一下子其他的猫都来了。一分钟前,才只有一只猎, 躺在货车下面,但下一分钟就出现了数十只,围着货车坐了一个大圈子,静静的, 注视着我那可怜的猫。” “感人得很,”我说。 “为什么?” “无事实根据,”我说,“证明猫出于关心前来探望有难的朋友。” “没有,”她精神奕奕地说,“没有事实根据。可能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 么。我们怎么会知道?总之,我爬到货车下面。猫的下体露出了两个爪子,小猫倒 转了头,卡住了。我一手按住猫,一手把小猫拉出来。”她伸出了修长洁白的手, 手上仍布满隐约可见的伤痕和抓痕。“母猫又叫又咬,小猫则仍活着,但它不顾小 猫,爬过广场进屋子去了。之后,所有的猫都站起来走开了。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 奇妙的事。都不见了。一分钟前通通都在那儿,一分钟后通通都不见了。我带着小 猫去找母猫。可怜的小东西,全身都是灰尘——因为身上的黏液,你懂吧。母猫在 我床上,又有一只小猫要生了,但也卡住了。它叫了又叫,我于是把它拉了出来。 小猫开始吸奶,其中一只相当大,黑颜色,胖胖的,长得很好。吸奶时一定是咬痛 了母猫,它突然间咬了下去——猛咬,你不会知道,像是反射作用,咬住小猫的后 脑。死了,就这样。离奇吧,可不是?”她说,猛力眨眼,嘴唇颤抖。“它是母亲, 可就这么杀了小猫。它跳下了床,下楼躲到柜台下。我叫卢格,你知道,他是雷那 里太太的弟弟。” “对,我知道。” “他说猫太小了,而且吓得半死,又受了伤。他把那只活着的小猫放在它身边, 但它站起来走了,不要小猫。卢格于是叫我不要看,但我还是跟了去。他抓着猫的 尾巴往墙上猛打了两下,然后丢在垃圾堆上。他用脚趾挪开了些垃圾,把猫推进去, 在上面盖了些垃圾。之后,卢格说那只猫应该人道地毁灭。他说它严重受伤,以后 每次生小猫都会受伤。” “他没杀它,猫仍活着。不过我觉得他没说错。” “对,我想他没说错。” “那你气什么——他杀了小猫?” “啊不是,我想他即使不杀它,母猫也会杀了它。那不是问题的症结,对不?” “问题的症结是什么?” “我想我也不知道。”她一直说得很快,说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放慢了速度, 说道,“这不是对错的问题,对不?怎么会是。问题在于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那天 晚上卢格想要我一道去散步。对他来说,事情就是那样。事情该下手去做,于是他 就下手去做。可是我很不舒服。他对我很好,他人很好。”她虽这么说,却一脸不 服。 “对,他看起来人很好。”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自责,我不该把猫丢下跑去游泳。之后,我决定第二 天离开。结果我真的走了。事情就是这样。整件事都不对,从头到尾。” “包括去意大利?” “哦,去度个假该没问题。” “你是说你白跑了一趟?你收集的资料,不拿来使用?” “不用。走错了路。” “干嘛不先搁下几个星期,再看看情形?” “为什么?” “你或许会改变观感。” “多么离奇的说法。我怎么会?哦,你是说,时间可以疗伤——之类的?多么 离奇的想法。我总觉得这种想法很离奇。不会,打一开始,我对整件事就觉得很不 自在,无所适从。” “要是我,我会说,相当不理智。” 茱蒂丝想了想,很认真的。她皱着眉头想,然后说,“但人要是不能依赖自己 的感受去行事,那还能依赖什么?” “依赖自己的思想,我认为你该这么说。” “是嘛?为什么?真是,你们这些人真奇怪。我不了解你们。”她关掉了电炉, 脸也静了下来,之后露出微笑,友善而遥远,说道,“我实在看不出来谈论这个有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