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和她的猫 她名叫黑(马是),和20世纪同年诞生,70岁时死于寒冷和营养不良。自从丈夫 在二次大战后不久的一个严冬死于肺炎后,长久以来,她一直独居。他死时不过是 个中年人。她四个子女现也都届中年,他们的子女也都已长大。在这些子孙中,有 一个女儿每年给她寄张圣诞卡片,除此之外,对他们来说,她是不存在的。他们都 是体面的人,有家,有良好工作,有车于,而她,不体面。他们说,她总是那么怪 怪的,要是他们偶尔提到她的话。 弗烈德·潘尼发德,那是她丈夫,还在世面子女们未完全长大时,他们一家人 住在伦敦市政局建筑的一座公屋里,一家人住得实在太紧密也太不舒服了些。他们 住的那个地区距离伦敦区内几个大站——尤斯顿、圣潘克斯、英皇十字都不过半哩 路,人潮来来往往,简直像个进出海港。他们那几栋大楼是那一带的公屋先驱,建 得冷冰冰,灰氵蒙氵蒙,矗立在一亩亩的矮屋小院之间,丑恶可憎,但迟早所有的 矮屋庭院也都会被拆除,重建更多灰黑色的高楼。潘尼发德一家准时交租,从不欠 债,是家好住客。弗烈德是个建筑工人,职业“稳定”,他蛮自豪。黑(马是)那时 候看不出来日后会背离正常,只是她常会溜出去一两小时,到火车月台上去看火车 进站、出站。她说她喜欢那种味道,她喜欢看人进进出出,“从各个外国地方来来 往往的人”。她的外国指的是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北部。她喜欢到这种喧嘈, 乌烟瘴气,人潮汹涌的地方,就像人家喝酒、赌博一样,上了瘾。她丈夫老取笑她, 叫她吉普塞女郎。她确实有一半的吉普塞血统。她母亲是吉普塞人,后来选择脱离 这大队,嫁了个丈夫住到屋子里去了。弗烈德喜欢她太太,因为她与他所认识的那 些女人不同,也因此娶了她。但她的子女却担心她的吉普塞血液除了让她徘徊车站 之外,还可能显现更古怪的行径。她个子长得高大,乌黑的头发又多又亮,皮肤一 晒就黑,眼睛黑而有神。她穿着鲜艳,脾气暴躁,却极易平息。年轻时,十分引人 注目,她潇洒,她高傲。难怪路上行人要称她为“那个吉普塞女人”。听到了,她 总是高声回嚷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丈夫死后,子女相继结婚走了,市政局把她搬到同一栋大厦一个小单位去。 她在一家商店里找到一份售卖食品的工作,但觉得很烦闷。传统上,独居的中年妇 女似乎都做这一类的工作。繁忙的日子结束了,责任也卸了,现在过的是喝酒、赌 博的日子,寻找第二个丈夫,试一两个露水情。就这么些。黑(马是)也过了一段这 么样的日子;就当消遣一样,上述各项她一一试过,但都腻了。她在当售货员的时 候,就一面做买卖旧衣服的生意。她自己没有商店。她从住户人家买进了旧衣服, 然后卖给摊贩、估衣铺。她爱极了这份工作,全情投人。她辞了那份体面的工作, 忘却了对火车和旅客的热爱。她的房间摆满了颜色鲜艳的小布块、一串串的链珠、 旧皮毛、刺绣、花边,或一件图案她喜欢,舍不得卖的衣服。大厦里也有其他的街 边摆摊者,但由于她的经营手法有点什么问题,她失去了朋友。相处了二三十年的 邻居都说她人变怪了,不愿再和她交往。她不在乎。她非常自得其乐,尤其是推着 她那架旧婴儿车,塞满了买卖的衣物,在路上推来推去。她喜欢说长道短,讨价还 价,欺瞒诱骗人家。左邻右舍讨厌的——她十分清楚——就是那最后一项。其实那 不止是诱骗而已,简直就是乞讨。正当人家是不会乞讨的,她再也不是正当人家。 困在斗室里,她感到寂寞,因此尽可能外出。她喜欢热闹的街道,但毕竟有时 候不得不呆在家里。有一天,她看到一只迷失的小猫在一个污秽的角落里打颤发抖, 于是把它带回大厦自己屋子里。她住在第五层楼。小猫长成一只强壮的大雄猫,在 大厦的楼梯上,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在数十户人家屋中穿来插去,就像整栋大楼是 座小城似的。公屋是不准饲养宠物的,但执行不严,可忍则忍。自从猫来了之后, 黑(马是)的社交生活变得较为频繁。这家伙老要跟院子对面那栋大楼里的什么人纠 缠不清,或一连数夜不归,她得逐家逐户敲门寻找。而猫有时又会被人踢打得跛了 脚回来,或是和同类打架,一身是血的。对踢猫的人以及猫的仇家的主人,她绝不 甘休。而她又老要替她可怜的(马是)比包扎护理伤口,因此常和爱猫的人士交换心 得。这猫不久就变成了伤痕累累的斗士:撕破了一只耳朵,面目不全,满身虱子。 它一身彩纹,黄色小眼,比起那些颜色均匀,身材优美的名门猫,那是望尘莫及, 但它非常独立。吃腻了猫罐头,或是受不了黑(马是)给的面包、盒装肉汁时,它便 自己去抓鸽子。她寂寞难耐,一把把它揽在怀中时,它便依偎她胸前,呼噜低鸣。 但她的寂寞感已越来越少。她终于明白子女的心意,她这个买卖破烂衣物的叫他们 难为情,希望她不要找他们。她同意了。只有在圣诞节这类时日,心中才会涌起辛 酸,但凄苦中总是掺杂了份狂野的幽默感。她对着猫又唱又吟:“你这肮脏的老畜 生,污秽的老猫,没人要你,可不是,(马是)比,没有人要。你只是只野猫,只是 只偷吃的老猫,嘿,小(马是),小(马是),小(马是)。” 大厦里到处都是猫,还有一两只狗。它们在灰色的水泥走廊上追逐打架,有时 留下大小便没人清扫,造成左邻右舍的是非恩怨。许多人向当局投诉。市政局终于 派来了官员,告诉他们要执行宠物管制条例。黑(马是)和其他人一样,得将猫毁灭。 这个危机还撞上了别的恶运。她患了重感冒,没办法出门赚钱,而又无法前去领取 老人津贴,结果欠了债。她还欠了一大堆租金。她租借的电视机没缴租金,引来了 一个营业代表上门催款。邻居又闲言闲语,说她“野性发作”。话说她那只猫带回 来一只鸽子,沿着楼梯、走道一路滴着血,甩着毛。有个女人到她屋子去理论,结 果发现她在拔鸽子毛,要炖来吃。原来她一直都在炖鸽子,和(马是)比分着吃。 “你这脏鬼,”她对猫说,一边把炖好的鸽子放在它盘子里吹凉。“老脏鬼, 吃肮脏的鸽子。你认为自己是什么,野猫?规矩的猫不吃肮脏的鸟,只有那些老吉 普赛人才吃野鸟。” 有一天晚上,她求一位有车子的邻居帮忙。她把电视机、猫、几捆衣服、婴儿 车放到车子里。车子驶过伦敦来到一个贫民区的一间房间前,那一区整区都要拆除 重建。那邻居又替她跑了一趟,给她送来了床、垫子、衣柜、旧行李箱,还有锅子。 就这样,她离开了她住了三十年,将近半辈子的街道。 她在那间房间里重整她的家。她害怕被追讨欠租,和被追究那部偷来的电视机, 因此不敢去找“他们”领取津贴,也不敢登记身份。她又开始做她的生意,小房间 一下又堆满了五颜六彩的布料、花边、金属缀片。她在一个单环的煤气炉上烧煮, 在水槽里清洗。屋里没有热水设备,只能用煮锅烧水。屋里其他地方还住了几个老 太太,和一个有五个小孩的家庭,挤得不像话。 她住的是最底下一层楼,在屋背面;房间有个窗于,面对一个弃置的院子。她 的猫可在周遭一哩的空地上捕食,对它来说,女主人这个住处实在太妙。屋子附近 有条运河,肮脏的家居污水中伫立着几个小岛,猫可跳过一艘艘停泊的小船跳到小 岛上。岛上有的是老鼠和各种鸟类。而屋外的人行道上多的是肥大的伦敦鸽子。(马 是)比的捕猎技巧高超,很快就在当地的猫群中取得了地位,没有遭受多少的挑战。 它身强力壮,制造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猫。 在那个地方,黑(马是)和她的猫度过了五年快乐的时光。她生意做得不错。附 近有不少有钱人,他们贱价丢弃的,正是穷人所需。黑(马是)并不孤寂,她和顶楼 上一个妇人吵吵闹闹地建立了还过得去的友谊。那妇人也是个寡妇,也和子女断绝 了关系。至于同屋那五个小孩,黑(马是)对他们声严色厉,骂他们吵,嫌他们乱, 但却偷偷塞点钱和糖果给他们,一方面又对他们母亲说,“为子女做牛做马,太蠢 了,他们是不会感激的”。她就算没领老人津贴,也过得不错。她卖了那部电视机, 请楼上的朋友去海岸区玩了几趟,还买了部小收音机。她向来不看书也不看杂志, 事实上是她并不识字,或是说识字不多。那只猫养起来非但不花钱,反而有进账, 因为它会自己觅食,且老抓鸽子回来,她则以牛奶回报。 “贪吃鬼,你这贪吃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哦,我都知道。吃那些老鸽子可 是会生病的艹果,我可是一直都跟你说的艹果,哦?” 那条街终于要重建了。以后再不会是一长片模式一样,有碍观瞻的贫民地带了。 将来的房子,购买的人都是些中产阶级家庭。这是说,目前虽然还有更多质料好的 厚衣服可购买,其实该说可乞讨,但时日不多了。黑(马是)直到现在仍忍不住要鼓 动她那略带忧郁的如簧之舌,滚动她那对依旧闪亮的美国,不花分文获取一些东西。 她忍不住那份诱惑。然而她和邻居都知道,他们住的这个房子,连同一群穷住客, 迟早会给收购,以便重建。 就在黑(马是)70岁生日那个星期,他们收到了通知,小社群得结束了。他们有 四个星期的时间另觅新居。 通常,伦敦在住屋短缺的情况下——其实世界各地何尝不然——这些人都得各 奔东西,自求多福。但由于市区选举临近,这条街上人们的命运于是受到了关注。 无家可住的穷人成了这条街的焦点,充分反映了这一区的现况,其实这也是全市的 现象。伦敦市有一半的地区房子高雅,住的人大把花钱,但另一半的房子则败瓦残 垣,租住着黑(马是)这一类的人。 在市议员和教会人士高声疾呼之下,地区官员无法推托不照顾这批重建计划的 受害者,于是他们委派了一个小组来探访黑(马是)他们这一屋子里的人,成员包括 一位就业辅导主任,一个社工和一位房屋重建部门主任。黑(马是)老太太,高大。 惭淬的身躯,穿着一套她在那个星期从破烂堆中搜出来的猩红色呢绒套装,头上一 顶一个黑色毛线织的茶壶保暖套子,脚上拖着一双大一号的黑色爱德华式铜扣靴子。 她邀他们到她房里。虽然他们都见惯了一穷二白的场面,但没人愿意进入她房间。 他们站在门口,向她提出了援助:助她领取公援金——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她都不申 请?此外,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可搬到北部郊区一个市政局办理的安老院去住。这 些老太太都过惯了热闹的伦敦生活,现在别无选择,不得不同意,但心里感到不是 滋味,满不是味道。黑(马是)也同意了。过去两个冬天,她感到骨头酸痛,且一直 咳个不停。但她推着堆满破布烂衣的婴儿车,来来往往走遍了大街小巷,对伦敦的 衣料和品味又是如此的熟识,可说(马是)比其他那几个人更为地道的都市人,也因 此对搬进“绿野中”的新家这一看法,最为无所谓。其实她们要去的老人院,附近 并没有田野。但不知为了什么,她们都引用了这首老歌的歌词,似乎切合她们这群 距离死亡不远的老太太的情景。她们边喝茶边说道,“再度接近绿野,不错。” 房屋署的官员来做了最后的安排。黑(马是)和其他的人都是两星期后搬。那年 轻人,坐在她那间东西塞得满满的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油腻腻的,他屁 股贴着椅子的边边坐着,害怕椅子里有跳蚤或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似的。空气 中有股可怕的恶臭,他不敢用力呼吸。这间屋子有一间厕所,但已坏了三天,厕所 和她这房间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整个屋子其实都臭气冲天。 这年轻人深知由于住屋不够所引致的悲苦状况,他也知道有多少老人给子女抛 弃,而又得不到政府的照顾以安度余年。但看到这个落魄的老人,他仍不免觉得她 能住进“安老院”,该算是运气的了,虽然他深知所谓的“安老院”,都把老人当 成顽皮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看待,直到他们有幸谢世。而他对此是不敢苟同的。 他告诉黑(马是)到时他们会派一部小货车来替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搬家。他告 诉她除了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不必多带,“或许再带几张照片。”说到这儿,他看 到了一堆像是五彩破布的东西站了起来,伸出皮肉不整的黑色爪子拍触老太太的裙 子。她今天穿的是她自己用印花窗帘布钉成的,上有粉红和大红玫瑰花,她说她喜 欢那个图案。 “你不能带那只猫,”他脱口而出。他常要应付这种场面,深知所引起的后果 会是何等悲凄,因此通常用词都十分婉转。但他刚才是心理没有准备。 (马是)比看起来就像一团破烂呢绒布,沾满灰尘和雨水。它一只眼睛的肌肉在 打架中给扯裂,现在永远都是半张半闭;另有一只耳朵给咬掉了,只剩下痕迹;在 腰际有一大片无毛地带,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一个恨猫的人看见猫就射击,(马是) 比给他的空气枪射中,伤口过了两年才愈合。而且(马是)比还全身发臭。 其实它女主人看来也好不到那里。她直挺挺坐着不动,闪亮的眼光露出怀疑的 神情,不怀好意地望着那个穿着整齐的市政局年轻官员。 “几岁了?” “10岁,不对,才8岁,其实它年轻得很,只有5岁,”黑(马是)答道,心慌意 乱。 “你要能了结它的悲惨,对它来说,应是一种恩赐。” 官员走的时候,她一切都同意了。老太太当中,只有她养猫。其他的人有养彩 凤的,老人院准许饲养小鸟。 黑(马是)打下了主意,也告知了其他的人。小货车来接她们,替她们载衣物、 照片、小鸟等。黑(马是)不在,她们说谎为她掩盖。“唉啊,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老太太们不断地向那漠不关心的司机说。“她昨天晚上还在,不过她倒是说过要去 曼彻斯特找她女儿什么的。”于是,她们走了,到安老院去等死。 黑(马是)知道,房子搬空之后,通常要等上数月,甚至数年才会真正开始重建。 她打算继续呆下去,等建筑的人来了才走。 那年秋天天气不冷。她平生第一次过得像她的吉普赛祖先,不像正正经经的人 那样进屋子进房间睡觉。一连几个晚上,她和猫缩成一团整晚蹲坐在一家空置的大 门口,离她那间房子两三家远。她非常清楚警察的巡查时间,知道如何躲到蔓草丛 生的院子中去。 正如她所料,那间房子平安无事,于是她又搬回去住。她把后窗的一块玻璃打 破,让(马是)比进出,免得要开前门或是开窗,惹起注意。她搬到顶楼靠后院的一 个房间去,每天一大早出门,推着娃娃车和破烂,在路上度日。夜晚,她在地板上 点了支蜡烛照明。厕所仍然不能冲水,她改用桶子,晚上偷偷倒到运河去。运河上 白天船只穿梭,钓客云集。 (马是)比给她带回来了好几只鸽子。 “(马是)比!(马是)比!啊,你这聪明的乖猫,啊,你好聪明。你知道是怎么 一回事,对不对。你知道怎么应付,怎么对付。” 天气转冷,圣诞节来而复去。黑(马是)咳嗽复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包裹在层 层的毛毯、衣服中打吨儿。夜晚,她注视着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烛光飞影。窗框不 密,凉风飕飕。有两次,她楼下来了流浪汉,她听到警察前来赶走他们。他们走了 之后,她担心(马是)比使用的破窗子被封住,还下楼去查看。 一只黑鸟从破窗子飞进来,想飞出去结果却撞死了。黑(马是)拔了毛,拆了点 地板当柴,在煎锅上煎了吃;煤气当然是早就截断了。她一向吃得不多,有大堆的 衣服裹身,只吃点面包干、乳酪碎,也够了。她虽然仍旧不够暖和,但也不怎么理 会。屋外一片烂泥混雪。她躲回窝中,心想,寒流将过,马上就可出去营生。(马是) 比有时也钻入她的窝中,她紧紧抱住它取暖。“唉,你这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 家伙,懂得照顾自己,可不是?心肝宝贝,对,对,小乖乖。” 之后,雪暂时溶了,但一月天,严寒才刚开始。她正想出去走动走动,却看到 了屋外来了一部建筑小货车,几个人在那儿搬卸齿轮。他们没进屋来,第二天才开 工。第二天,黑(马是)带着她的猫和娃娃车,堆满了衣服,两条毯子,走了。她还 带走了一盒火柴,一支蜡烛,一个旧锅子,一把叉子,一根汤匙,一个开罐器和一 个捕鼠器。她害怕老鼠。 两英里路之外,在那气氛融洽的汉普斯特区,住了许多的有钱人,有学识的人, 出名的人。在他们的屋子、花园当中,有三间无人居住的大屋。几年前,她搭乘公 共汽车前往一个什么场合时途中看到了。她很少搭公车,她那身古怪的装扮,看来 既像槛楼的老太婆,又像个小顽童,引来旁人的侧目和议论。而她这个鄙陋的流浪 婆,年纪越大,稚气越重。总之,两者同时具备,叫身旁的人看了不舒服。 她担心“他们”可能已把房子重建了,但没有、只是屋子半倒半塌,非常危险, 连流浪汉都不太光顾,更不用说那成千上万的伦敦露宿者了。屋子里一块玻璃也没 有,底楼几乎全无地板,只有积满了水的地下室留下几小块平台、盖板。天花板支 离破碎,屋顶全都掀光了。整个屋子看来像是给炸弹炸过似的。 但在一个阴暗寒冷的傍晚时分,她从摇摇欲坠的楼梯拉上了她的娃娃车,小心 翼翼地踏着三楼易碎的地板巡视一番。地板上有个大洞,直通地面,看下去就像望 着一面并。她点了蜡烛检视了一番,发现墙壁还算完整,有个角落还蛮干燥,不受 窗子飘进来的风雨吹打。她就在那儿安置她的窝。只剩窗框的窗子外面一棵黑桑树, 遮挡了二十码外的大马路。(马是)比被压在衣服堆下,挤在娃娃车里颠簸了一路, 压得它要抽筋了。它一跳跳出了车子,冲到屋外,没人杂草蔓生的院子中,寻找晚 餐去了。饱餐之后回来,看来心满意足,给紧紧地抱在她瘦骨磷峋的手臂上似乎也 无异议。她期待它饱食之后回来,这样她就能手上抱着一团暖暖的骨肉,那确实暂 时有助于减轻骨头里长久不去的寒痛。 第二天,她卖了那双爱德华式靴子,卖了好几先令。这种靴子现在又流行起来 了。她买了一条面包和一些腌肉片,在那块残垣败瓦上,远离住所的一个角落里, 她堆了几块木板。起了个火,烤面包和腌肉。(马是)比抓了一只鸽子回来,她也拿 来烤。但不好烤。她怕火苗太高会引起大火,烧掉了一切,同时也怕烟火上冒,引 来警察的注意,于是浇熄了火。鸽子血淋淋,不好吃,大半都是(马是)比吃的。她 心绪烦乱,意志消沉,心想那是国为冬日方长,春天遥遥无期的缘故。事实上是她 病了。在她承认自己生病之前,还出了几次门试着做点买卖赚点钱。她知道自己还 未真正病得严重,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子。真要是最后攻防被击垮,那种无精打采的 冷漠感受,她是可以分辨的。尽管她骨头酸痛,头脑胀痛,咳嗽咳得比什么时候都 厉害,她仍不认为自己是挡不住风寒,纵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辈子都没住 过一个热气真正充足的地方,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是住市政局 的那两个公屋单位时,也是如此。公屋是有电火炉设备,但为了省钱,他们家除了 十分严酷的寒流,从不使用火炉。他们的御寒办法是套上一层层的衣服,再不然就 是早早上床。但现在她知道,为了活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置寒冷于不理。她必须 吃点东西。雪花和霰点从毫无阻挡的窗口飕飕飘入她的住房,她选了个稍为干燥的 角落安置她的窝——最后一个窝。她先在瓦砾中找到了一块塑胶布铺在地板上,防 止湿气,然后垫上那两张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她希望可以再有张塑胶布铺在 最上面一,但找不到,结果只好用报纸替代。造好了窝,她钻进当中,身边放了一 条面包。她时而打盹,时而咬一小口面包,期盼、等待,望着雪片轻轻飘飞。(马是) 比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探出衣堆外的铁青色老迈脸孔,伸出爪子轻轻触抚。它咪 咪叫了两声,坐立不安,跳出屋外,冲入结霜的清晨大地,带回来一只鸽子。鸽子 仍然震翅挣扎,(马是)比把它放在老太太旁边。好不容易才弄暖的窝,她不舍得出 去,同时也实在没有力气爬下去,从地板剥些木条生火,拔光鸽子的毛烤来吃。她 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拍(马是)比。 “(马是)比,你这老东西。你是抓回来给我的,可不是?对吧,是不是?来, 进来这儿……。”但它不想进去。它又咪咪叫,把鸽子再往她前面推。鸽子这时已 断了气,软绵绵的。 “你吃吧,吃吧。我不饿,谢了,(马是)比。” 但它并不想吃。回来之前它已吃了一只。吃,它是不缺的。它虽然毛发纠成一 团,身上疤痕累累,黄色的眼睛一只半垂着,但仍身强体壮。 第二天早上4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一跳跳出衣堆,弓身 躲在一堆剥落的灰泥和柱子后,这堆废物堆在房间尽头靠窗口处,上面盖满了落雪。 她从地板上的大洞可直望底楼,因为二楼的地板已完全倒落。她看到一个穿厚大衣, 围围巾,戴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照着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堆;看 得出来那是个躺着的男人或女人。她感到愤然——她的家竟然给人闯了进来,但也 有点担心,废墟堆上住着其他住客,而她竟然不知。他,或是她,有没有听到她在 和猫讲话?猫到哪儿去了?它要不小心,可能给抓,那就完了。手持手电筒的男人 出去了,跟着和另一个男人一道回来。在那黑漆漆的深洞下,黑(马是)看到了一道 强光——手电筒的光。在强光下,两个男人弯腰提起那堆东西,抬着走过倒塌腐烂 的木板,木板要是断了,摔下去就是积满了水的地下室,危险得很。拿手电筒的人 用电筒顶着尸体的脚,电光颠动摇曳,照到树上、草丛间。两人穿过矮树丛把尸体 抬到车上。 在子夜2点到5点间,在真正的市民熟睡时,伦敦市有一队队的工作人员巡视各 区的腐朽空置房子,收集尸体,免得白天收抬有碍观瞻,引人不快。他们同时也劝 告屋子里一命尚存的人离开那些危楼,前往政府设立的安老院或宿舍。 黑(马是)仍然十分紧张,不敢回到她那温暖的窝去。她拉了毯子裹在身上,从 地板上的大洞往下看,检视房子的结构,看到了隔墙,大洞,水滩,废堆。她的眼 睛,和猫的一样,养成了黑暗中辨物的能力。 她听到了沙沙的声音,知道是老鼠。她本来是想摆放捕鼠器的,但想到她老友 (马是)比或许会给夹住,便放弃了。她一夜坐着,直到早晨透露了灰氵蒙氵蒙、冷 清清的晨光,也有9点多钟了。这时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病情严重且十分危急。她窝 在衣堆下所取得的暖,已从骨髓中消失殆尽。她全身剧烈颤抖,抖得自己四分五裂。 痉孪暂停,她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从头上的天花板,其实并没有什么天 花板,只是一些布满蜘蛛丝网的石板和木块,她看到了原本是阁楼的黑漆漆的大窟 窿,再穿过顶上的屋顶,看到了灰色的天空。雪后初雨,倾盆而下。猫躲开了那两 人,回到她身边,坐在她膝上,给她腹部添点暖。她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这时她 思路仍然清楚。她告诉自己除非让“他们”发现送院治疗,否则熬不到春天。但送 院之后呢,那是一定会给送去安老院。 那(马是)比怎么办,她可怜的猫?她手指轻揉老猫的癞痢头,说道,“(马是) 比,(马是)比,他们抓不到你的,抓不到,你没事一,我会照顾你。” 中午时分,太阳从油腻腻,灰溜溜的云层中渗出了一点黄光。她摇摇摆摆爬下 了腐朽的楼梯,上街去。大家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憔悴的老妇人,苍白的脸孔上一 片片火红,干瘪的双唇铁青,黑色眼珠闪烁不定,见怪不怪的伦敦人免不住也要转 头多看一眼。她身穿一件男人大衣,紧紧扣上了扣子,手戴一副破了洞的棕色呢绒 手套,头上一顶旧的皮毛盖头。她手上推着娃娃车,车上堆满了旧衣服,绣花布片, 破鞋烂衫,全部纠结一团。她推着车,一路推过排队的人群,以及聊天的、逛街的 行人,喃喃而言,“好心的人,把旧衣服送给我吧,送给我你那漂亮的旧衣服吧。 给可怜的黑(马是)一点东西吧,我好饿。”有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铜板,她去买了 个面包,夹了蕃茄和生菜。她不敢进餐厅去吃,即使她现在已思路不清,但仍明白, 自己不受欢迎,很可能会被赶了出来。她向路边一个摊子讨了杯茶,又甜又热的流 质贯穿了全身。她觉得自己或可熬过冬天。她买了一盒牛奶,推着娃娃车穿过泥泞 的积雪街道,回到废堆中。 (马是)比不在。她从木板缝中小了个便,自言自语道,“真麻烦,那杯浓茶。” 她裹了张毯子,等待天黑。 (马是)比天晚了才回来,前腿上沾了血。她听到悉索的战声,知道是它和一只 还是数只老鼠打架,且被咬了。她在斜放的煎锅上倒了些牛奶,(马是)比喝了精光。 她整晚搂着猫,拥在发寒的胸前。他们没有真正入睡,只是打打盹,睡睡醒醒。 通常夜晚是(马是)比的觅食时间,它会出外猎捕,但一连三夜,它守着老妇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听到了楼底下废物堆中搬运尸体的声音,看到了照在潮 湿的墙上和倒塌的柱子上的电光。有那么一下子,手电筒几乎射到黑(马是)身上, 但没人上来。谁会想到竟然有人会走投无路得敢爬上那么危险的楼梯,不怕那分崩 断裂的地板下陷,何况是严冬? 黑(马是)这时已不再理会自己的病,不理会自己究竟病得多重,也不考虑自己 的险境——根本无法残活的处境。严冬、酷寒已从她脑中消失,她想的是春天已近。 要是他们当初被迫搬来这里的时候是春天的话,那她和(马是)比就可在这儿安定地 稳稳度过一月又一月,好些个月的日子。自己的生命,或该说死亡,竟然系于建筑 商的一念决定,不在四月而在一月改建房子,这实在太离奇,大荒谬,她难以相信, 脑子难以接受。前一天,她脑子还算清醒,现在则一片混饨。她高声说笑,还起身 在地板上攀爬,在烂布堆中翻找一张圣诞卡片,她的乖女儿四年前寄给她的。 她疾言厉声指责她四个子女,说她现在病快好了,需要一间单独的房间。“我 一直都没亏待你们,”她对着隐形的证人——邻居、社工、医生大声叫嚷道,“从 没让你们缺吃缺穿的,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不信,去问 人家,问他们,问啊!” 她急躁不安,又叫又吵,(马是)比从她身边跳开,跳上娃娃车,弓着身注视她。 它行动不太方便,前脚血迹仍在,老鼠咬得很深。天色泛白后,黑(马是)似在睡眠 中,老猫下了楼到院子去。它看到人行道旁一只鸽子在啄食,它一跳跳上去,把鸽 子拖到草丛中,吃个精光,没衔回去给楼上的女主人。吃饱了,它仍在草丛中,注 视路上的行人,闪亮的黄色眼珠聚精会神,似乎有所思,有所计划。到了很晚,它 才回到破房子,爬上湿嗒嗒半崩半裂的楼梯,似乎知道早回去也没用。 老猫看到黑(马是)身上松松的裹着一条毯子,在一个角落里撑坐,头垂在胸前, 一顶猩红色的呢帽下,垂落了一大撮白头发,掩住了脸。她脸上泛呈不实的粉红颜 色——冻昏的红光。那时她仍未死亡,在夜里才断了气。老鼠沿着墙壁、木条爬上 来。老猫冲下楼去,逃离它们,一拐一拐的,逃到院子里去。 一两个星期后,他们才发现了她。天气转暖,找寻尸体的工作人员闻到了臭味, 爬上险梯,找到了她。她身后有遗物,但不多。 至于那只猫,它在茂密的矮树丛中流连了两三天,注视着人行道卜的行人,以 及大马路上滚滚的交通。有一次,有一对男女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谈天。它看到四条 腿,于是走上前去,偎着当中一条抚擦。一只手弯下来轻拍抚摸了它一下。然后那 两人走了。 老猫眼看找不到新家,只好上路去。它一路嗅,一路闻,走过一个院子又一个, 穿过一间间空房子,最后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墓地上已有了几只流浪猫, 它加入了它们的行列。那个地区上,从此开始出现了一大群的野猫。它们捕食野鸟 和草丛中的田鼠,饮喝水滩的水。在冬天未去之前,它们生活上有点困难;在两次 长久的寒流侵袭期间,地面上都是雪,没有水滩,无水可喝,而在白色雪地上,猫 没有隐身之地,鸟也难捉。但大致上,总算过得去。它们当中有一只是母的,因此 很快就生出了一大堆来,到处都是猫。它们野得简真就不像是在市区里过活的。而 在伦敦那一小平方哩的地区,就有了五六大群这样的野猫。 市府官员于是来捕猫。有些逃去,躲开。(马是)比给捉了。它不但又老又僵, 老鼠咬的伤仍叫它一跛一拐,而且它不怕生。人来捉它,它根本没逃,任由人抱走。 “你可是个老将,可不是?”抱他的人说道,“真正的老姜,真正的老流浪。” 猫很可能还以为它又找到了个人类朋友,找到了个家。 可是并非如此。那个星期捉到的野猫就有好几百。(马是)比驯服,喜欢亲近人, 要是不是这么老的话,或许可能找到新家,但它实在太老,又一身恶臭,体无完肤。 因此他们给了它一针,就如我们所说的,“让它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