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幸福抑或不幸,我们是相爱还是彼此隔绝,安全抑或危险,以及这一切的最后 结局——在那一天,我还是相信全都是来自外界,是偶然的结果,是他人的行为。 我还不懂,其实是我们一手造成了自己的命运,命运完全由我们自身造成。根本不 是外在的事件,而是我们听任自己促成这一切的。 我竟然会撞上杰克·费弗尔,这实在是最难得碰上的巧合。由于我对他不加阻 止,他把我那一天的兴致破坏殆尽,因此现在我登上火车,坐在我的座位上,瞪眼 望着窗外,不停地想到他,想着我们碰面会产生什么后果。我根本没兴致去看眼前 的一切,也不觉得有什么令人高兴的景致,我没法说出阳光是如何普照田野,或是 残夏的更灰暗的光泽是否让树木在失去它们葱翠欲滴的鲜绿。我先前在车站上滞留 得太久了。我喝了一杯不新鲜的茶,弄得我嘴巴起毛,还留下了一股苦涩味,然后 我便呆呆地坐在一条长椅上,看着在我脚旁啄食的鸽子,心绪却全然飞到了别处。 我买了一份杂志和一张报纸,没去打开它们,而是搁在了身边。 我心如死灰,难受极了。我并没有忘记这天早晨我那种浑身是劲的高兴劲儿, 只是它们离我而去,我能记得当时的这种感觉,却再也感受不到了。本来明明白白 的我,现在疑惑起来,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有些什么不同。他没法找到原因— —然而,事情也可能根本就不对头,不管是有原因还是没原因。有许多人没有孩子, 看起来也没什么原因。他只是给我作了简单的检查,只是问问话。他知道些什么? 他又改变了什么? 我没有告诉迈克西姆我去哪儿,但是,当我从洛夫莱第大夫的诊所出来,一走 上阳光灿烂的大街,我就知道,我立时就能说出来——我根本就不可能保守我的秘 密——“我们会有孩子的。”我打算当天晚上,在花园里的玫瑰花丛中静静漫步时 讲这话:“我们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过得很愉快,没理由不要孩子,而有一切理 由,说明我们得有孩子。” 现在我还不会说。会有一些乏味的谈话,关于商店和炎热的天气什么的,我会 编出这样那样的话头的,而只要一有可能我就要尽快提起这个话题。最重要的是我 不能把费弗尔的事告诉他。有一些事我依然不能让他知道,不管这样做要付出什么 代价。他很愉快,他这么说过,曼陀丽不再是个问题了,过去不再会对他产生什么 影响——决不能让这一切再发生变化。 我意识到我厌恶、鄙视杰克·费弗尔,而他也讨厌我,他给这么个日子带来的 影响令我愤怒,但我不怕他。他太渺小,太可怜了。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逐渐增加, 伦敦逐渐远去,我开始感到自己离家越来越近了,我觉得最糟糕的事已经过去,它 只不过是一阵短暂的不愉快,仅此而已。他并没有跟踪我,他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甚至,我还意识到,不知道我们回来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并没有追问—— 我真惊奇他竟然没有追问,不过那正意味着我们对他并不那么重要。只不过有几句 话一直萦回在我脑子里。“你还是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诉你了,是不是?于是 你也成了有罪的一员。”“他应该被绞死。你和我一样清楚。”“告诉迈克西姆。 告诉他——钱是最起码的。我要他付出的不光是钱。”不过,他向来喜欢随口说出 些空洞的吓吓人的话儿,含沙射影地说些事情,透点口风,想以此来影响我。他依 然没有改变。 等火车缓缓减速,靠上这个乡村小站时,我想,我已经理清了头绪,非常成功 地说服了自己,几乎完全把费弗尔从脑中排除出去,这样我便能兴致勃勃满面春风 地回到迈克西姆身边,把我想好的关于我这一天活动的话地亲亲热热地说给他听。 但是我竟梦到了费弗尔。我对自己的潜意识毫无办法。他曾到过曼陀丽,吹嘘 着自己开来的那辆跑车——“比可怜的迈克斯老兄这辈子用的各种车跑得都快得多,” 而今天他提到把车卖了,一直说到这场战争毁了他的好运,等等,等等,我梦到就 是杰克·费弗尔在一辆汽车里。我们正开车驶过一条陡峭狭窄的路,我以为我是同 迈克西姆在一起呢,可就在那时他转过脸对我狞笑,肥胖的青下颚和布满血丝的眼 睛,分明就是费弗尔的那张脸,搭在方向盘上的也是他那双肉手,指甲是那么肮脏。 天色昏暗,似乎随时都会来一场暴风雨,路两旁是高高的大树,它们那闪闪发亮的 乌黑树干高耸在我们头上,令人心悸,它们挤得紧紧的,就像一张嘴里挤满了牙齿, 树上光秃秃的,只有树梢上长有树叶,大部分都在我们头顶上铺撒开来,挡住了本 该透过光线的空隙。不久我就知道了,我们一定得开到山顶,然后开出去驶到空旷 地去,但这辆车吱吱嘎嘎响着,开得太慢了,我拼命希望它快开,开到前面去,因 为我知道,等我到了前面,迈克西姆会在那儿,在他自己那辆车里等着我的。我就 是闹不明白为什么眼下我会没跟他待在一起。 费弗尔一直看着我,他那斜睨的眼光透出一种极为幸灾乐祸的得意神色,我觉 得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傻瓜,可我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大,所以也就束手无策。 我几乎要高兴得叫起来,我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树木终于变得稀疏了,这儿的 天空也清晰了,透出一股明亮的不经久的蓝色,空气也不像先前我们在树木夹峙中, 在两边长满潮湿霉菌的土堤中往上开时那么恶臭难忍了。我看见阳光就在前面,构 成了一座拱顶。汽车开始加速,这会儿它开得很润滑平稳,毫无噪声,越开越快, 车轮几乎离开了地面。 “停下!”我说——我叫起来,因为我们的车速似乎正在接近光速,没什么力 量能使我们刹车或减速。“请停车——(口欧),停车!停车!” 但是我们没停住,车开得更快了,我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这么高的车速让我 窒息。随后、我意识到,就像我以前有一次曾意识到的那样,那令人目炫的亮光并 不是阳光,而是火光。火光。 “是大火!”我脱口而出,坐起身,大口喘息着,一边想挡住脸避开那大火的 热量。 窗子开着,空气十分冷冽,闻得到从花园里进来的一股夜的气息。我吵醒了迈 克西姆,他就在那儿,向我俯下身来。 “没事。白天热得太厉害了,人又累。伦敦可真让人觉得精疲力竭。你是对的。” 我从床上起来,去取一杯水。“我真讨厌那儿。”我编造说我自己做了一个乱七八 糟的恶梦,梦见烤人的人行道,汽车喇叭乱鸣、拥挤不堪的交通,我编造得十分仔 细,把每个细节都告诉了他,以此来宽慰自己,然而真实的梦中费弗尔那张脸却一 直朝我得意地笑着。 那事过去了,解决了,我对自己说。杰克·费弗尔不可能来碰我们;但他这么 做了,因为是我由他这么做了,我没法忘掉这一切。他代表着过去,我一而再再而 三地扭头去看过去的一切,不过他也代表现在,我是既鄙视他又害怕他,因为他说 了那么些话。他恨我们,他知道事情的真相,而我一点都不相信他。他这人也不那 么有理性,这也令我害怕。每天我睁开眼,我就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在伦敦的某个 地方,我听任这种意识留在心中,就像让一根刺扎在我身上,我却没法干净利落地 把它拔除。 我们的命运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 气候变了,变得更冷了,早晨天色灰蒙蒙的,有时还下雨。弗兰克·克劳利从 苏格兰来了四天,他同迈克西姆一起去一个待售的农场,然后就未来和如何规划扩 大这份田产的事向他提出建议。屋里有了他真令人高兴,他还是旧日的模样,温和 稳重,忠心耿耿,他的常识总令人鼓舞,尽管如此,他这人同样跟过去有着太多的 联系,因此我真有点地希望他没在这儿。曼陀丽是属于迈克西姆的,也一直是他的, 我意识到我并不想让科贝特林苑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这儿将是一种新生活,是 我们的,只属于我们。 不过我真希望我能更自在地同他谈话。如果他是个女人,或许,我就能把我新 近想要有孩子的愿望告诉他,就像我已经告诉了邦蒂·巴特莱一样,因为得由我独 自个地埋在心里的东西太多了,我需要有一个人为我分担。正如我所希望的,她一 直给人以力量,对人关心,总是很高兴。“喏,接受我的忠告吧,亲爱的。我要比 你大上好几岁,因此我会像一个婆婆妈妈的好心人一样跟你说话。想法让自己把心 思放到别的事情上去——把生活安排得满满的。别老是丢不开这事,别观望别等待, 这样根本没一点好处。” “对。我想你的话一定是对的。” “你尽可以放一百个心——事情要来,总会来的。” 我听着她的话,受到了触动,她的话也说到了我的心里:她对自己所说的话坚 信不疑,她就是用这些简朴实用的态度来指导自己的生活的,它们也没让她失望过。 我该让她成为我的榜样,我不该害怕最坏的结果,别总是丢不开,就像她告诉我的, 别老是丢不开。更为重要的是,她让我想起了比阿特丽斯,她给了我一点当初比阿 特丽斯给我的东西。对此我衷心感谢,完全接受。 接着又过了几星期,随着夏日一天天的过去,我的心也逐渐放宽下来,我不再 感到那么害怕了。我们出去了几天,到威尔士马奇斯[注]一带去漫游。迈克西姆和 弗兰克买下了第二个农场,和一大片需要修整恢复的老林区。我们出席了巴特莱家 举行的一个酒会,尽管迈克西姆有些勉强。“有人会知道,”那天上午他这么说道。 “有些事会被人议论——要不就是我忍受不了他们会有的那种眼光。” 可是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我们的名字似乎在他们中间没引起一点注意,我们 觉得自己很受欢迎,我们受人关注是由于我们是新客,仅此而已。 有过一刻的恐惧,它来得那么突然,完全出乎意料,我感到房间像发了疯似地 旋转起来。我没法集中心思。我一点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没人说过什么, 没人看到。它就从我心底里迸发,是我引起的。 迈克西姆待在窗边,正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聊天,有一会儿,我就一个人待在 房间另一边的一个地方。在像沸腾的大海一般喧嚣的聚会上,总有一些突然出现的、 十分古怪的宁静之岛,我就待在这样一个岛上。当时的情景就好像我是被囚禁起来 了,我能望到外面,但没法同人接触,和人交谈,四周人们的谈话都毫无意义,是 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在嘁嘁喳喳地谈着。 我朝迈克西姆望去。“他是个谋杀犯,”我想道。“他枪杀了吕蓓卡。他就是 杀了自己妻子的人。”他对我全然成了个陌生人,我似乎一点都不认识他,跟他毫 无关系。可就在这时,我记起了费弗尔。“他告诉你了,是不是?于是你也成了有 罪的一员。” 在那一刻,我相信这话是对的。我有了一种负罪感。充分认识到这一事实使我 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痛苦的感觉。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坚 强,没法一个人暗暗地来承受这一切,没法就此度过我的余生而不吐露片言只字, 只是知道,了解这一切,却毫无办法。“这男人是个谋杀犯。” 可就在这时,他转过身来,抬眼看见了我。他,一个谋杀犯,微笑着,朝我做 了个不易为人察觉的手势,他这是要我到他那儿去,或许是为了让他摆脱一种烦腻。 我这么做了,挨着人们宽阔的后背、讲话时不停打着手势的胳膊,在四周一片嗡嗡 的说话声中挤了过去。我这是在尽我的责任,等我走到他身边,我已完全恢复得十 分自然,一言一行就跟平常一样;但站在那儿,我很害怕。我看着他,想从他那儿 求得宽慰,好让那个恶梦消失,让那在我头脑里不停回响的话,那说明真情的说话 声沉默下来。他没怎么改变,从某个方面来说,什么也没变。我们一起站着,科贝 特林苑的德温特夫妇就站在这间摆满了照片、鲜花和一些惹人厌烦的小桌子的客厅 里。这一切依然都是真真切切的。我爱他。我是他妻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我 们新买下了一个农场和一片林区,花园会变得生气勃发,羊群在宅子四周的斜坡上 吃草,早晨是那么清新妩媚。就在这个鼻子一边长着个疣的男人不停地谈话的时候, 我脑中闪现了这一切,它是多么美好,多么真实,任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还有另 一个事实,就是那在我脑中回响的话,以及播在我心田里并深深植下报去的恐怖的 种子。有些天我会对这一点简直毫无意识,别的一切更占去了我的心思,但在另一 些日子里,它会像一阵猝然而至的疼痛,刺得我万分惊恐。可这一切决不会完全消 失,不会不留下一丝痕迹,由于它。未来被改变了,并被蒙上了阴影。 几天以后,下午的邮班送来了一封信。我正在修剪一个长得过于茂盛的狭年花 坛,多拉将信送到了我手里。信封是一种褐色的廉价信封,上面的人名地址的字歪 歪扭扭的写得很难看,我认不出是谁的笔迹。 “德温特夫人”——既没写教名也没个首字母缩写。 我脱下在花园子活的手套,走去坐在长椅上。天气还很冷,太阳时隐时现—— 毕竟不是七月的天气,不过它还是使最后一批玫瑰花留连枝头,虽然每天早上玫瑰 花丛下的草上都铺上了厚厚一层掉下的花瓣。 我手边有一只茶盘,是多拉留在那儿的。我还记得在我撕开信封前,我给自己 倒了一杯茶,却一口没喝,我想,过了很久,一定有人发现这杯茶,它冰冷,就像 一口发臭了的池塘,于是把它拿进了屋里。 信封里除了一张从旧报纸上剪下的纸条,别的啥都没有。纸条的边都发黄了, 但奇怪的是十分平整,折痕清晰,就好像有人把它像朵花儿似的一直夹在一本书里。 还有一张照片,我认出来了,我曾经买到过的那张旧明信片就是根据这张照片 制成的。 曼陀丽发生毁灭性大火,标题赫然写道,它下面是:德温特家毁于一旦。 我没再看下去,只是捏着这片报纸呆坐着。我早已知道,真的,这只不过是早 晚的事。我一直等着下一件事的发生,如今它来了,我显得出奇的镇静、那是一种 冷漠麻木的镇静。我一点不害怕。 我什么也不想,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内心沉重得都麻木了,不过到后来,我觉 得太冷了,便回到了屋里。我应该毁了这片剪报,立时把它塞进炉子里烧掉。可相 反,我把它折起来,带着它上了楼,放进了那只棕色的旧文具盒里,那是我当学生 时用的,现在完全不用了。 迈克西姆不会在那儿发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