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宫里(5)
在康德看来,关于人类实践的这种极端多样性的解释,应该到“自由”中去寻
找。按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说法,所谓“实践的”的东西,就是“一切透过
自由可以实行的东西”。康德的《人类学》在他的全部著作中的地位之所以不明朗,
原因就在于它提出的各种“实践的”训诫的范域不明朗。如福柯所言,康德描述的
那些实践显示出“玩耍(Play)的含糊不清[游戏(game)=玩物(plaything )
]和艺术(Art )的捉摸不定[技巧(skill )=诡计(trick )]”。
叫它们“玩耍”也好,称它们为一种“计谋”也罢,我们究竟应对这些实践采
取何种态度呢?倘若先验的观念,透过自由意志的那种神秘的、严格说来不可知的
权力的行使,可以变成实践的观念,那么康德(或社会)凭什么权利或规则来限定
这一权力的活动范围?
至少海德格尔认为试图逃避他的哲学新发现的内在意义。海德格尔写道,康德
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揭示了自由和想像的综合性力量,结果却“在这道深渊面前”
退却了——“他看到了不可知状态,他不得不退却。”康德不去对他的发现作彻底
的挖掘,却试图辩明“由传统人类学提供的主体主观性的构成和性格化等概念。”
由于“人类学一般并不提出超越性的问题”,故康德向人类学的回归反映了一种胆
怯。
福柯和海德格尔所见略同。尽管康德“以一种仍然神秘莫测的方式”,开始了
“形而上学的论述和一种关于理性范域的反思”,但他终于还是“停止了这种论述
和反思,最终又把所有批判性的质询归入人类学的问题”。康德在他的《人类学》
中,不去行使自由意志的权力,不去想像“一座有待建造的城市”,却试图论证一
种“规范的知性”。为了实现这种论证,他不仅对在日常生活中学会的那种处世之
道加以整理,而且指责一切认为这种处世之道是虚伪的和虚幻的人犯了“严重背信”
之罪。福柯在《词与物》中总结了他的论文里的论点,指出康德的哲学“鬼鬼祟祟
地、预先地”造成了“经验与先验的混淆,尽管康德明示过二者之间的界限”。
在福柯看来,败坏了胡塞尔及其存在主义继承者们的现象学的,正是这种经验
先验的混淆。他们在对所谓“生活世界”(lifeworld )(一个消极的而不是积
极的综合领域)的礼赞中,完成着向“前批判分析”的复归。
相反,福柯希望(至少是暂时地)支持康德在经验和先验之间作出的明确划分。
像海德格尔一样,他认为康德揭示了人类的先验力量,尽管他在我们超越一切界限
的能力的涵养面前退缩了;此外,他还认为康德的《人类学》揭示了(尽管是在无
意之中)先验范畴的“真正时间性的方面”:我们的基本范畴和判断都是从风俗习
惯和个人爱好中产生的,它们是透过语言传达的,并受到社会制度的规定。
因此,哲学在康德之后便面临着双重的任务:首先,它必须研究风俗习惯、社
会制度、科学学科,以及给所有这些不同领域带来生机的各种特定的语言游戏和推
理方式,从中考察各种可能有过的经验的“历史先验范畴”的根源(这些根源犹如
一团乱麻,而且事实上常常是藏而不露的),由此来对这些“历史的先验范畴”进
行检测。福柯对撰写传统的哲学论文和评论丝毫不感兴趣,觉得那毫无价值;他要
用自己的生命去研究许多已在《实用人类学》中被探讨过的论题,其中主要有:梦、
精神病,以及“人类想像力的奇妙游戏”;可视形象的相对价值、象征符号和作为
沟通工具的抽象观念;认识的结构及其范域;欲望的能力和“各种性活动的特征”
等,以说明制度和习惯是怎样与人类的所有这些方面相抵触,把在人的积极的知性
开始发生作用之前很久就可能有过的经验领域圈出来,并加以耕耘。这一做法,他
将之称为“关于真实的解析法”。
哲学的双重任务的第二方面,便是抛开康德的禁条,对可能有过的经验这一新
领域进行探索。借由行使那种康德自己作为批判基础建立起来的先验自由,人们可
能也会获得关于风俗习惯这张“阴暗而结实的网”的批判性眼光,并构筑一种后来
福柯称之为“我们自己的存在论”的东西。按福柯在他这篇论文中隐晦的说法,人
们还可能透过关于界限和越界的质询转向关于自我回归的质询,令人信服地做到这
一点。
福柯在1960年断言,迄今为止只有一位思想家掌握了这一双重任务的全部含义,
他就是尼采,“‘人是什么?’这一问题在哲学领域的运行轨迹,随着‘超人’这
一挑战性的、令人疑虑顿消的答复的做出,而达到了最高点。”
在完成论文后的两年里,福柯沿两条平行的途径探寻康德哲学的内涵。在经验
主义研究方面,他运用巴什拉尔和康吉兰的方法探索了人类科学的史前状况,这是
康德《人类学》使用的资料的重要来源。
“我的主要意图,是整理和比较三种不同的科学实践,”他后来回忆说。“我
说的‘科学实践’,指的是规定和构筑某些话语的一种方法,这种话语反过来又界
定着一个特殊的客体领域,同时确定着某个注定要去了解这些客体的理想的主体。
我发现这一点特别有意思,即博物学、语法学和政治经济学这三个不同的领域,差
不多是在同一时期——即在17世纪,建立起各自的学科规则的,并在一百年后经历
了类似的变化。”
也许,借由一种比较经验主义分析,将某种给这样一些显然根本不同的学科中
的真伪游戏赋予活力的推理“方式”分离出来,这样做有可能揭示一些先验范畴的
“真正时间性的方面”;而正是依据这些先验范畴,17、18世纪和19世纪的任何活
着的、说话的和劳动的人,才可以将世界和自身作为理性认识的对象来加以整理,
并由此加以理解。
另一方面,在先验研究的层面上,福柯仍着迷于“关于界限和越界的探询”,
其目标便是“自我的回归”——这也正是尼采的(同时也是鲁塞尔、巴塔耶和布朗
肖的)狄俄尼索斯式计划。“我们难道不应该提醒我们自己,”他在《词与物》中
诘问,“我们已被绑在了老虎背上?”
透过探询界限,一个思想者还可能重新获得那种“关于划分本身的尚未被划分
的体验”,由此同时说明人类各种经验主义的和先验的要素。福柯推测,“或许越
界体验在将它带向完全的黑暗的活动中,可以剖明有限对存在的关系,而人类学思
想自康德以来只能从远处指示这一界限的要素。”到了越界有可能显示理性和人类
的界限的时候,它就会从“三重意义”上完成某种后康德的“批判”:“它将揭示
概念的和历史的先验范畴;它将识别[哲学思想]能在其中发现或超越其稳定性形
式的环境;最后它将提出判断并就自己存在的可能性作出决定。”
这样,透过把思想带向它的断裂点,越界奇怪地更新着“理性总批判的方案”。
先验的反思被改头换面,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它冲破康德加于它的分析知性的束
缚,大摇大摆地进入癫狂、梦幻和色情的谵妄。在此过程中,“人是什么?”这个
康德最初提出的人类学问题,被暗暗窜改成尼采的问题:我是怎样变成现在这个我
的?我为何要为做现在这个我而受苦受难?“现代形式的先验反思之所以没能在自
然科学的存在中找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如在康德那里的情况所示),……相反却
在那种未知世界的存在(它是沉默的,然而正准备说话,并暗暗孕育了一套潜在的
论述)中找到了这种东西,原因就在这里。正是这种未知世界在不停地召唤着人们
到那里去认识自我。”
表达这种模糊不清的“潜在话语”需要一种特殊的语言,这语言能够“借助进
入这一距离的办法来谈论它”。哲学“只有在它的边缘地带,在它的边界附近,才
能重新取得发言权和再度掌握自己”。能够使思想恢复“其统治权力的,不是知识
(它永远是可以预言的),也不是寓言(它有自己的一套惯例),而是处于二者之
间的、仿佛是在一个看不见的无人之乡里进行的精彩的虚构游戏。”
福柯不仅坦然承认,而且坚决认为,这种透过“越界”,用写作也用日常生活
来从事的界限“探询”,是危险的。在他看来,透过人类超越一切特定界限的神秘
能力进行思想,并把这种能力实际表现出来,有发生致命昏眩(按福柯在1961年所
说的,这是“一种没有依靠的相对论”)的风险。思想者在拿自我毁灭当儿戏。因
为,当语言周围的虚空“兀然显现”时,当“欲望蛮横地凌驾一切、仿佛其严酷统
治已消灭了一切敌对势力时,当死亡统驭着一切心理作用并犹如其惟一的、毁灭性
的规范君临其上时,我们就会看到以现存形式出现的癫狂,亦即按现代经验断定的
癫狂,一种按其真实性”(“真实性”在这里是一个强义词)“和相异性理解的癫
狂。”
这位哲学家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投入了这场试验。为了了解真实,或许也为了找
到他自己,他甘愿承担失去自己的风险:“何况哲学的语言正是透过从事哲学探讨
的主体的这种消失来运作的,仿佛在穿过一座迷宫。”
这座迷宫是福柯这些年里“伟大尼采式探求”的中心象征。在他论鲁塞尔的书
和1962年发表的论文“如此残酷的知识”(Un si cruel savoir)里,他对原有的
希腊迷宫故事加以改造,精心编织了他自己的、带有强烈个性特点的死亡与再生神
话。
传统上,这座迷宫被认为是最伟大的异教建筑师代达鲁斯(Daedalus)的作品。
然而,福柯却认为,此迷宫不仅证明了其设计者的天才,而且是一种极为神秘的超
越性的令人不安的象征——它标志着“代达鲁斯在他的知识的不可理解和失去效力
的统治权中,既存在,又缺席”。
走进该迷宫的大门,就是走进一个“狄俄尼索斯式阉割”之所。这是经历一个
“奇怪的开端,其目的不是去探索某个失去的奥秘,而是去经受人类从未忘却的所
有苦难”,即“人世间最古老的种种残酷行为”。一旦陷入了迷宫中那些迂回曲折
的走廊,“你就别想逃逸;除了指示迷宫的中心、地狱之火、意象法则的那个昏暗
的点之外,你找不到任何出口的标志。”
这个“法则”的象征(因此它指的是在想像中活动的“自由”的综合力的一个
符号),便是米诺托(Minotaur)——提修斯在希腊神话的迷宫里杀死的一个半人
半兽的魔怪。
但在福柯关于这个故事的重述中,提修斯却毫无这种举动:这位想成为英雄的
征服者中了米诺托的妖术,糊里糊涂地当了俘虏。
甚至阿利亚娜(Ariadne )这个理性和审慎的符号,尽管一直握有那根可以让
提修斯脱逃的细绳,结果仍无济于事。“人们可以略去阿利亚娜,但却无法略去米
诺托。阿利亚娜代表着不可确定的、不大可能的遥远的事物。”(福柯还有另一个
地方编造了阿利亚娜迷了路并被她自己的细绳绞死了的情节。)
惟有米诺托“代表着确实可信的、近在眼前的”,然而也是“绝对相异的事物”,
是“人性和非人性的界限”的一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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