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孩子们的游戏 巨大的机身划开晴朗的天空,缓缓地下降。相泽系着安全带的身体陷在椅子里, 眼睛注视着天空下祖国的景致,一股和几年前出发时完全不同的情绪自心底涌起, 此时感觉机轮擦撞地面,飞机已经在机场降落。相泽和新爱并肩坐在计程车后座, 慢慢地出了机场,一脸无辜却又带着歉意的新爱注视着相泽紧绷的脸。相泽嘴里叨 着香烟,径自看着窗外。那些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变换着名字的容颜正在窗外微笑着, 俊石、重浩、还有东洙,这些好像已经遗忘的名字,事实上仍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 处。就如同看着辽阔的海洋时,眼里只有湛蓝的海水和天空,但如果一有船划到海 里去,那船看起来就会像一直在那儿坚守岗位的小岛一样。 濛雾气里,仿佛从老旧黑白照片中寻得模糊影像的相泽,口中轻声呼唤出一 个名字。 “俊石……” 二十年来,“朋友”的称呼一直牵引着他和俊石,在时光的河流里,和俊石在 一起的日子,给他留下了闪亮而鲜明的回忆。 然而仔细想想,俊石却总是在他人生重要的时刻缺席。在他当医生的梦想破灭 而入伍当兵时,俊石并未到车站送行;在他结束青春的彷徨决定出国留学时,机场 里也不见俊石的踪影。同样地,相泽在俊石需要他的时候也总是无法陪在他身边。 俊石的母亲过世时他不在,俊石的父亲过世时也是一样,他们甚至没有一起拍过照。 尽管如此,对相泽而言,俊石的名字绝对是不平凡的,在相泽的记忆里,俊石总是 最美、最闪亮的。 相泽的视线穿过厚厚的车窗,凝视着越生活越无法了解的人世。 “朋友啊……” 俊石有一个习惯,他不叫相泽的名字,而总是亲密地叫相泽“朋友啊”。相泽 学着俊石的说话方式,声音里隐藏着深深的痛楚和悔恨。 人并非因为有光鲜亮丽的的过去才会有乡愁,其实只因为那是过去罢了。因为 记忆无法再重来,所以总是令人怀念。相泽的眼底一片迷惘,充满了过去的回忆。 在繁忙的生活里,这些回忆好像早已被抹灭了,然而实际上却像不知不觉中吸入的 空气一般,一直环绕在他的身旁。 他的眼里孤独而混乱,回忆里总是出现一个有着长长下巴的俊石。 消毒车穿梭在巷道之间喷洒着白色的气体,沿着蜿蜒的山腰道路,人们陆续从 灰暗的房子里跑出来。穿着短袖或短裤的大人们为了方便家里消毒,大敞开门,顽 皮的孩子们则满脸兴奋,一路跟随着消毒车跑。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某户人家 的大婶正把脱光衣服的小孩放进桶里,帮小孩洗着澡;也可以看到正忙着弄酱缸的 某个老奶奶那布满皱纹而颤抖着的手;还有穿着短袖衬衫的大叔拖着塑胶鞋边摇着 扇子边笑。站在木门旁看着消毒车,小孩子们鼓噪喧闹着,对着消毒车的喷雾口, 作出要跳开的样子,但一下子又贴进前来,这二十多名小学生年纪的孩子,在浓浓 的白雾里跑来跑去又大吼大叫着。 消毒车驶出了巷道,穿越过小河上的桥。追着消毒车跑出巷道的孩子剩下不到 一半,只有七八个孩子还喘着粗气,一直追赶着来到小河桥上。 接着,消毒车和小孩子们往市场街这边来了,街道两旁立着许多大小不一的70 年代传统市场。有几个原来跟在消毒车后面高声喊叫的孩子冲出白雾,跑向店铺的 货架。就像老鹰猎取食物一般,每个人迅速地从摆在货架上的米糕、水果或零食堆 中抓起一样东西后,又赶紧跑回消毒雾里躲起来,其中一个女孩子却不幸被气急败 坏追出来的小店老板一把逮个正着。 消毒车接着要越过小山丘,但仍有几个孩子继续顽强地跟在消毒车旁跑前跑后。 车子马上就要翻越山丘下去了,孩子们还是锲而不舍地奔跑着,终于有几个孩子气 喘喘地停了下来。 消毒车速度不减地驶往大马路,喷出的白雾也慢慢散去。车子逐渐远离,三个 坚持追赶消毒车直到最后的孩子,在缓缓消散的雾气里现出身来。这三个小鬼涨红 了脸,站着调整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一边大笑着,一边自己坚持到最 后感到很满意,脸上尽是洋洋得意的表情,互瞧着对方。 三个小鬼中,下巴较长而且特顽皮的俊石把握在手上的苹果拿起来晃晃之后大 咬一口,味道好像很不错,他满面春风地说: “依我看还是我的手脚最快,对吧?” 头发微黄,皮肤像褪色般白皙的东洙也举起手上的东西给大家看。 “我这颗比你的大吧?” 俊石不服输地顶回东洙的话: “但是我的苹果比较好吃!” 长着一张鸡蛋脸的相泽,手上抓着一尾已经退冰而且滴着水的青花鱼,原来争 执不休的俊石和东洙看着相泽的滑稽样全都笑了出来,相泽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 笑了。 孩子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后看,有一个个子较小又长得丑的小孩正靠近 这边,他手上抱着一颗比他的头还大的西瓜,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这个小鬼就是重 浩,重浩满身大汗,一脸骄傲地看着大家,孩子们全都向重浩竖起大拇指。 “哇,还是重浩最厉害!” “你真是了不起喔,重浩!” “应该很好吃吧?” 孩子们就像事前有约定似的同时爆笑开来,四个人互相勾肩搭背,穿过尚未完 全散去的消毒雾气,往原路折回。他们要向落在后面的其他孩子展示自己光荣的战 利品,并大大地夸耀一番。 这四个孩子上的小学有一个很大的运动场,三幢校舍环绕于旁,运动场中间聚 集着二十多名六年级的小孩。 孩子们的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凝重表情,都将手高高举起。 “剪刀、石头、布!” 他们全都穿着悬金色钮扣及滚着白边的黑色制服,正在齐声猜拳,俊石、相泽、 重浩及东洙也在那一群孩子里,一起专心地猜着拳。 俊石赢了东洙。孩子们首先依猜拳胜负分成两边,以东洙为首猜输的一群脱了 校服在一旁集合,重浩好像也猜输了,所以跟东洙是同一队的。 东洙和重浩互相击掌高喊加油,但是相泽跟对手仍然无法分出胜负,继续高喊 着剪刀、石头、布。 来回猜了几次,相泽最后还是输了。原本在一旁呆看着的东洙开心地笑了起来, 并且把相泽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相泽,你输了,是我们这一边的!” 相泽在东洙这一队,此时俊石走了过来。俊石抓着相泽的手,用坚定的口气说 : “让相泽跟我们同一边吧,你自己看!” 俊石用眼睛指向站在东洙那一边的孩子们。东洙观察一下分成两边的孩子们, 不论是看体格或凭印象,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强得多,东洙用不满的表情看着俊石, 跟相泽说: “相泽你决定吧!你想怎样?” 东洙心想自己这边看来比较有利,他相信相泽一定会选这边,所以让相泽自己 选择。但是相泽想了想,最后看了东洙一眼,悄悄地走到俊石那边去了。俊石的脸 一下子笑了开来,而东洙则一脸失望。 俊石一脸得意的表情,向东洙说: “跟上一次一样,不能用石头,也不可以用掐的或用咬的!” 东洙也理直气壮地顶回去说: “也不能踢屁股!” “那还用说!” 规则大致约定之后,敌对的两边开始升起一股紧张感。 两边各十多个孩子面对面在运动场中央站着,此时已是黄昏时刻。但是对互相 瞪大眼睛对峙的孩子们来说,他们根本无暇去顾及身旁景物的变化。 呀地一声大叫之后,二十几个孩子开始一起扭打起来。只听到砰的一声,有个 孩子鼻血喷了出来向后倒去,东洙一下了骑坐在他身上,瞪大眼睛,朝他的脸上一 阵乱拳。 “认输了吧?” 倒在地上的孩子呼呼地大口喘着气,一脸害怕地看着东洙的拳头回答: “输……输了。” 东洙站起身看一看四周。孩子们都沉浸在这场游戏里,激烈地展开厮杀。虽然 刚开始时每人都挑了对手一决胜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分不清谁打谁,大家 乱成一团了。流鼻血或头被打肿的已不计其数,有些比较软弱的已经一屁股坐在地 上开始大哭起来。 在热烈的拳头战中,个子较小的重浩虽然已经鼻血直流,但双手仍紧揪着敌人 的胸口,两个小鬼虽然是二对一跟重浩对打,气势却显得薄弱。 此外,有些孩子正穿过运动场追赶着逃走的人,也有人躲在滑梯后面,出其不 意地冲出来猛打对手的脸。 过了一阵子,有人开始放弃战斗了,其中七八个像残兵败将般跌坐在地上,每 个人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甚至有的衣服还被撕破了。 东洙打倒了几个对手,环顾四周,刚好看到相泽击败了对手正站起身来。已经 满身泥土的东洙握紧了双拳,这是在跆拳道场学的,非常结实的直拳,快步走向相 泽。 看到猛扑过来的东洙,相泽动了动身体,但并不害怕也不向后退缩。两人立刻 在适当的距离下,面对面互相打量着对方,熟悉跆拳道双人练习的东洙轻轻抬起脚 尖,威胁着相泽,然而相泽也照样稍曲弯着上身,并不给东洙任何机会。 两人就这样暂时僵持了一下,突然,相泽呀地大吼着冲向东洙,他毫不迟疑地 向东洙的胸口猛挥出拳。 但是东洙仍比相泽更胜一筹,他抬起脚向上伸出,对准相泽的脸猛踢下去。相 泽挨了这一击向后跌了一跤,终于倒了下去。 东洙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马上骑坐到相泽身上,两手紧握朝他脸上一阵猛打, 相泽马上流出鼻血,脸也肿了起来。 东洙大概累了暂时停止挥拳,边喘着气边瞅着相泽。 “输了吧?赶快认输!你认输了吧?” 相泽虽然无法动弹,但仍朝着他身上的东洙挥舞着拳头,流露出毫不屈服的眼 神。 东洙轻松避开相泽的拳头,又朝他脸上揍了几下,并且紧紧揪住相泽的领口大 声地问他: “现在……认输了吧?” 原来白皙的脸已涨得通红的东洙心想,现在这小子应该举起双手双脚求饶了吧, 他一脸骄傲等着相泽的回答。但是相泽仍然非常固执,他好像喘不过气来,却仍嚅 动着已经破皮的嘴唇费力地说: “不……不认输!” 东洙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皱起眉头呆了一下,又把拳头高高举起,看来他是 想给相泽最后一击。 就在此时,随着啪的一声,东洙发出惨叫,他双手紧捂着脸,痛得直在地上打 滚。过了一会儿,东洙打起精神,搓揉着肿起来的眼窝,看到俊石正把相泽扶起来。 “这卑鄙的家伙!” 东洙生气地想冲上去再打一场架,但突然又停下不动,因为刚才揍了他的俊石 也抬起了拳头,而且看看四周,跟自己同一边的队友早就一个也不剩,全部都已经 逃走或四散各处正揉着痛处,看来好像已经全部败在俊石手下了。 “你们输了!” 俊石搀扶着脸肿成一片的相泽开心地笑了起来,东洙也只好唉声叹气地举起双 手。 “对啦,输啦,好狠的家伙……” 重浩刚才忙着追赶逃走的人,这会儿也回到运动场来了,他看看三人,知道打 架游戏已经结束,眼底闪现一丝可惜。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山了,刚刚四散在各处的孩子也摇摇晃晃地走出学校,四 个人又再度亲密地一起向校门走去。清爽的晚风掀开校服的衣领,吹得脖子好凉快, 我们一边互相指着鼻青脸肿的对方,一边嗤嗤地互相取笑着。 孩子们粗鲁的游戏不仅是打架而已,港都釜山的孩子们闲下来的时候,总是跑 到海边想尽办法玩,相泽他们这一群也是一样。每到阳光炙人的初夏,他们总是跑 到景色秀丽的海边洗海水浴,同时也寻找一些好玩的东西。 这个海滩不是由细沙组成,而是铺满了微黑的小碎石,每年夏天,村里总有数 十个孩子会跑到这海边来尽情地洗海水浴。这些打着水仗的孩子们大部分都晒得黑 黑的,一脸天真,看起来好像怎么玩也玩不腻似的。但实际上,孩子们用来打水仗 的器具,却只有画着跆拳超人之类的粗糙橡皮而已。有时候女孩子中有人穿着泳衣, 戴着盖住耳朵的粉红色泳帽,上面还挂着很大的塑胶花,看起来非常抢眼。 在海边,孩子们分成两派,正准备玩骑马打仗,这个游戏在体育课或学校运动 会时常常玩,现在他们则想在水里大展身手。也许玩得太熟悉了,分组骑马一点也 不陌生,这次当马的三个人是俊石、相泽及东洙,个子较小体重较轻的重浩则在上 面像威风凛凛的将军,神气地盯着对手看。 终于,喊叫声四起,比赛开始了!俊石、相泽及东洙慢慢逼近对手的马,然而 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几个家伙有中学生一般的魁梧身材,组合得滴水不漏,但 相泽他们一点也不气馁,一面哇哇大叫冲上前去,好像要喊破喉咙似的大叫声和噗 通噗通的打水声使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有比赛的话还是必须要有啦啦队才精采,其他的孩子也分成两派帮自己的队伍 加油,两队加油的人马甚至也互相向对方泼水,彼此较劲。 “你快点投降算啦!” 骑在对方马上的家伙向重浩挑畔地说,他的体格强壮,足足比重浩高一个头, 但重浩并不因此而胆怯。 “好啦!你好可怕,我怕得快尿出来了!你才要等着瞧咧!” 重浩很有表演天份,孩子们全都爆笑出来。 “我们的将军真是太棒啦!” 俊石粗着嗓子大声称赞,重浩看起来更神气了。 骑马战就从这样的口水战开始,接着,以运气出声为信号,重浩随即和对手扭 打成一团,骑马战正式开始,俊石也和对方的马头打了起来。虽然手无法动弹,但 他用头猛钻,继续冲撞敌方,相泽和东洙则强忍着海水溅到眼睛的不适,使出全身 吃奶的力气用嘴溅起水花。 缓缓西斜的太阳映照出孩子们的轮廓,四处飞溅的水珠有如鹅毛大雪般包围着 他们,就像黑白电影的场景,是动态同时也是静止的,现场洋溢着温馨的气氛。 如同旋转着流苏的艺人,俊石一直转动着头,最后他用额头用力撞向敌人的脸, 那家伙唉呀惨叫了一声,捂住脸一下子从马上跌了下来,噗通掉进水里,一边还挥 舞着手脚,一副非常不满的样子。 俊石和啦啦队们一起高兴地举起双手大喊着万岁,挥动的小手齐指向天空。 旁边充当啦啦队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涌向俊石他们四人。 俊石摸摸痛得火辣的额头笑了出来,重浩则高兴得在水里跳来跳去。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对!我们是无敌的,看谁还敢来惹我们?!” 东洙紧握着拳头向其他的孩子高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