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她猛地抬起脑袋。“你懂什么? 你知道什么? ”她气呼呼地问道,两手紧紧 攥着我的衣服使劲摇晃我。 “要是你这么伤心的话,”我说,“还不如放了他。” “放了他! 放了他! 我要先宰了他,我发誓,”她红肿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瞪 着我。“放了他? 你好好听着——”她又推我两下——“要是他追的真是荡妇妓 女,他会回来的。他非回来不可,你听见没有? 他得这么做,因为他没有我不行。 他明白这一点。没那些婊子他可以过日子,没有我他就不行。没有萨迪·伯克他 就混不下去,他心里明白。” 她仰起头,高高地抬起头,把脸凑过来,好像让我看一样我实在应该感到骄 傲的东西。 “他总是会回到我的身边。”她沉着脸,口气很肯定。 她说对了。他总是浪子回头。世界上到处都是穿冰鞋的婊子,尽管有些并不 穿冰鞋。有些人穿草裙,有些打字,有些收存衣帽,还有些是议员夫人。但他总 是会回心转意的。当然并不一定受到热烈的拥抱和温柔的微笑。有时候是像北极 冬夜一样的冷漠。有时候像九级地震似的天翻地覆。还有些时候是一个精心挑选 的形容词。譬如说,有一次头儿和我上州北部去办件小事。我们回来的当天下午 便去州议会大厦。我们走进大厦,看见萨迪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的宏大的青铜 穹顶下。我们越走越近。她等着,等我们走到跟前便于脆而直截了当地说了两个 字,“畜生。” “咦,萨迪,”头儿说着像个任性的漂亮孩子咧嘴笑了笑,“你还没打听, 还没发现问题就骂人。” “你是狗改不了吃屎,畜生。”她说得很简短,并且说完就走开。 “咦,”头儿不无怨恨地对我说,“我这次出差什么都没干,可你瞧她待我 还是这副样子。” 露西·斯塔克是否有所知晓? 我不清楚。表面看来,她似乎一无所闻。甚至 当她告诉头儿她要离开他的时候,用他的话来说,还是因为他不肯把巴伦姆·B ·怀特交给那群豺狼处理。 可是,她还是没有打点行李离家出走。 她没有出走,因为她太高尚,太宽宏大量,太好心,太那么回事,她不能在 她认为他失势时——或者说,快要失势时——投井下石。他当时的处境极像天平 上包得整整齐齐的一小包灾难,猩红的鲜血不断渗出灰色的包皮纸,而她决不会 在天平上再加上即使是一个手指的分量。弹劾巴伦姆·B ·怀特已经不是件了不 起的大事了。对方抛出真货:他们要弹劾威利·斯塔克。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早有预谋的,还是他们被迫不经计划就采取行动,他们觉 得头儿穷追猛打要赶尽杀绝,而这是他们反守为攻的唯一机会。也许他们以为上 帝把敌人送到他们的手上,他们可以以企图腐蚀、威胁、敲诈议会的罪名,以及 其他渎职、不履行义务等小问题致他于死地。也许他们从工作人员中找到一些英 雄人物,愿意出头露面证实斯塔克曾对他们施加压力。要这么做确实需要一位英 雄人物( 或者很有说服力的能说会道的人物) ,因为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历史清白 的头儿在欺上瞒下靠欺诈办事。不过,显然他们以为他们找到了,或者说买到了, 几个英雄人物。 总之,他们发起一场弹劾运动;一时间生活乱了套,成了一场抢速度的竞争 运动。我确信头儿整整两个星期没有睡过觉。我指的是,没有上床睡个整党。 当然,他深更半夜坐在汽车后座在公路上疾驰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等一个 人走出房门而第二个人还没进来的时候,会抓紧时间打个盹儿。汽车以八十英里 的时速鸣着喇叭飞速地横穿全州,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从一个十字路口到 另一个十字路口,他一天作五六次,甚至七八次演讲。他走上讲台,懒洋洋地、 没精打采地走到了台前,好像世界上有的是时间,而时间全都在他的手心里。他 开始讲话时口气总是很轻松,“乡亲们,城里出了一丁点儿问题。我和州议会里 那帮鬣狗脸、小狗爪子、大肚皮的狼崽子们闹了点矛盾。你们懂我的意思吧。唉, 我对他们…伙儿看腻了,我想我得出来走走,看看人的脸是什么样的,免得我忘 了。是啊,你们看上去都像人样,多少都是人样。而且通情达理。 可他们在州议会里胡说八道,他们胡说八道还每天拿五块钱,都是你们交的 税钱。他们说你们没有头脑,连蝙蝠的头脑、鹅的机灵劲儿都没有,因此才投票 选我当州长。也许你们当时的头脑还不如蝙蝠。别问我,我有偏见。可是——“ 这时他精神十足,他不再懒洋洋地歪着脑袋眯着眼睛从眼皮底下看人。不再 是一副随随便便地打量对方的样子。他会突然伸出大脑袋,他那因熬夜而通红的 眼珠子瞪得滚圆——“我要请问你们一个问题。而且我要你们在上帝面前,在至 高无上的尊者面前回答这个问题。你们回答我:我使你们失望了吗? 失望了吗? ” 他的身子使劲向前倾,话音未落便举起右手又说,“别开口! 你们先问问自己的 良心,先好好思量一番,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真理在你们的良心里。 不在书本里。不在律师的书籍里。也不在任何一张纸片里。真理就在你们的 良心里。“接着,他慢慢地扫视人群,好一阵子,他才喊,”回答我! “ 我等待着人们的欢呼。我没法不等待。我知道人群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可我 还是等待着,而且每次在欢呼声爆发以前都觉得时间难熬。这一切就像深水潜水。 你朝着光亮浮起来了,但你知道你还得屏住呼吸,你还不能呼吸,你只感到血液 涌向头部,在难熬的漫长的间歇里敲打着你的头部。接着欢呼声爆发了.我好像 潜入深水后刚浮出水面,空气从肺部进了出来,阳光下一切都十分晃眼。人群突 然同时高声呼喊,这喊声出自人群中的每一个人,但又很难说是他本人在呼喊。 这种呼喊声是难以形容的。人们的欢呼声涌起下落又再度高涨,而头儿瞪大红肿 的眼睛,右手高举,直指青天。 欢呼声平静以后,他仍然举着胳臂对大家说,“我正面直视你们大家了。” 他们又发出一阵欢呼。 他说,“上帝啊,我看到了征兆! ” 他们再度欢呼。 他说,“我看到羊毛上有露水,但地面是干燥的。” 他们欢呼。 “我看到月亮上有血! 成桶的血。啊呀,真多啊! 我知道这是谁的血。” 说着,他身子略略前倾,右手向空中抓去,仿佛要抓住一样东西,“给我那 把切肉刀。” 这就是当时的情景。他的汽车响着喇叭在州里高速飞奔,糖娃在公路上擦着 油罐车的车身向前猛冲,他的嘴巴直动,唾沫四溅,半天说出两个字,“畜…… 畜——畜生。”头儿站在搭起来的台上,举起右手指向天空( 这一天可能下雨, 可能烈日当空,也可能是夜晚,在乡村商店的走廊上,咝咝响的煤油灯发出昏暗 的红光) ,人群高呼。而我,因为睡眠不足,感到轻飘飘的,脑袋像天空一样高 大,走起路来腾云驾雾像踩棉花一样。 这就是一切。 不过,还有这些:午夜以后,头儿坐在车灯熄灭的凯迪拉克里,汽车停靠在 一幢房子附近的小街里。或者停在乡村的一扇大门旁。头儿凑过身子对着一 个人也许是糖娃,也许是糖娃的伙伴,大个子哈里斯或艾尔.帕金斯压低嗓门急 促地说,“叫他出来。我知道他在家。告诉他他最好还是出来跟我谈谈。如果他 不肯出来,你就说你是艾拉·罗的朋友。这样他就会来的。,‘或者,”问他是 否知道一个叫滑头威尔逊的人。“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话。结果,总会过来一个 人,他睡衣塞在睡裤里,浑身哆嗦,黑夜中他的面颊显得格外苍白。 还有:头儿坐在一间烟雾腾腾的房间里,地板上有一壶咖啡或一瓶水,他说, “把那混蛋带进来。把他带进来。” 他们把混蛋带进来以后,头儿就会上下打量他,从头看到脚,然后说,“”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他说得很慢,很轻松。接着他会突然向前一冲,凑到 那人跟前,说得很快,也很认真,”该死的,你知道我能怎么对付你吗? “ 他干得出来的。因为他掌握材料。 1933年4 月4 日下午,通往州议会大厦的街道挤满了人群。他们不是通常在 这些街上到处可见的行人。至少从数量上说不大一样。当天夜里《记事报》提到 有关向议会大厦进军的谣传,但断言州最高法院法官不会对此屈服。4 月5 日上 午街上出现更多粗脖子戴毡帽的乡下人和穿着裙边沾满红色尘土的宽大长罩衣和 双绉裙衫的乡村妇女。还有一大群衣着长相不像乡野村民而像是从县城、加油站 来的人。人们走向议会大厦,他们既不唱歌,也不喧哗,只是分散在塑像耸立的 大草坪上。 背着照相机和三脚架的人在人群四周东颠西跑,把三脚架架在议会大厦的台 阶上,爬上身穿礼服大衣的雕像底座去拍照。沿着人群外侧不时闪现高于人群的 骑警的蓝色制服;人群与议会大厦之间的草坪上站着更多的警察和公路巡逻人员, 他们身穿鲜绿色的制服,黑色的皮靴,扎着黑色武装带,挂着手枪皮套,显得精 悍而又严肃。 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喊叫,“威利,威利,威利——我们要威利。” 我从二楼的窗户口看到整个场面。我不知道这喊声是否传进了众议院议事厅。 他们正在那里大叫大嚷,争吵辩论,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外面草坪上,蔚蓝色 的春日天空下,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争论。十分简单。“我们要威利——威利, 威利,威利! ”节奏很长,声音略带沙哑,像拍岸的浪涛。 我看见一辆大黑汽车慢慢地驶进议会大厦前的汽车道,停了下来。车上走下 一个人,他向警察挥手致意,然后走向草坪边上的音乐台。这个人很胖,是泰尼 ·达菲。 他对人群讲话。我听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他在说威利·斯塔克 请大家心平气和地到城里去,等到天黑,八点钟左右再回到议会大厦前的草坪, 那时候,他有话对大家讲。 我知道他会讲什么。我知道他会站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他还是本州州长。 我知道这一切。因为头天晚上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他把我叫进去,给我一个 棕色的马尼拉纸做的大信封。他说,“罗丹在赫斯克尔饭店。我知道他现在在房 间里。你去那儿,给他看看这个信封,可别让他拿走。你叫他把他那些巴儿狗都 撤走。他撤不撤都关系不大,他们已经改变想法了。”( 罗丹是麦克默菲一伙在 众议院里的中心人物。) 我来到赫斯克尔旅馆,没有通报姓名便走到罗丹先生的房间门口。我敲敲门, 听见有人答应,便说,“送信。”房门打开了。他个子高大,高高兴兴的样子, 颇有风度,穿了件带花的晨衣。他并没有马上认出我来,他只看见一个棕色大信 封,以及一个人脸的上半部。但他刚伸手来接的时候,我收回信封,跨进门槛。 这时,他一定看清了我的面孔。“啊呀,伯登先生,你好,”他说,“听说你近 来很忙。” “吊儿郎当,”我说,“简直是吊儿郎当混日子。我正在附近游荡,忽然想 到该进来给你看看有个家伙给我的一样东西。”我从信封里抽出那张长方形的纸, 举起来让他看。“不,别碰,烫手,烫手。”我说。 他没有碰,但他看了,看得很仔细。我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几下;他取下嘴里 叼的雪茄( 高级雪茄,味道很好闻,至少值两块钱) ,说了一声,“假的。” “这些签名都是真的。”我说。“不过,如果你不信,你可以给在上面签名 的人打个电话,当面问问。” 他沉吟了一忽儿,喉结又滑动几一下,而且更使劲了。不过,他颇有军人风 度,临危不惧。也许他仍然认为这是假的。他说,“我要打电话给被你吓唬过的 人。”说完他朝电话机走去。 他等着接线员接电话,同时抬起头来对我说,“你要不要找个椅子坐? ” “不用了,谢谢。”我说。我并不认为我的任务是社交。 电话接通了。 “蒙缇,”他对着电话筒说,“我看到一份声明,上面说,签名者都认为弹 劾事项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们将不顾一切压力投票反对。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的是 ‘一切压力’。你也签名了。这是怎么回事? ” 罗丹先生听了好半天,终于开口了,“天哪,你别嘟嘟囔囔,怨天怨地的, 还是干脆直说了。” 他又听了一阵子,大吼起来,“你—一你——”可他说不出话来。他把听筒 摔在电话机座上,向我转过那张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大脸。他张着嘴喘了口气,但 是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