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翌日,天气和煦如同前日,若是以往,这必然让我心情愉快。我一向很容易受 天气影响,天气好,心情就好;天气不好,心情也跟着低落。但这一天,我的情绪 已无关乎天气好坏:早上不到九点,我已经在第四号验尸间里工作。这间验尸间是 所里最小的一间,但是通风却异常良好。我常在这里工作,因为我接的尸体多数保 存不善。不过,再好的通风设备也没用,抽风机和消毒药水根本无法掩盖腐尸的气 味。 在圣米内大教堂附近发现的尸体,又是分到第四号验尸间。前一晚,我匆匆吃 完晚餐, 便又回到发现尸体的地方,直到9点30分,才总算将尸体送进停尸间。现 在,这尸骸就装在袋子里,摆放在我右侧这具编号2670号的尸体,在早上会议中决 定依循一般程序,由所里五名法医中选派一名,到实验室里进行解剖。我之所以被 选上,实则因为这尸体几乎只剩骨头,而仅剽的细微组织部分又腐烂得差不多,已 超过一般验尸程序,因此才需要用到我的专业技术。 今天实在很不巧,刚好有一名法医生病请假,使得所里人手不足。到了晚上简 直是忙翻天: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自杀,一对老夫妇陈尸寓所,以及一具在轿车里 被烧得难以辨认的尸体。四具尸体,而我得独力完成验尸。 我穿着一身绿色的手术袍、塑胶眼镜及手套,接着抬出昨天那具尸体。目前, 尸体的头部己完成清理及照相的步骤。 今天早上照过x光之后,便让它泡过沸水, 去除头部的腐肉及脑组织,如此我也才能对头盖骨做更详尽的检视。 我仔细检查这尸骸的头发,想从中找到一些纤维或蛛丝马迹。就在我拨开这堆 腐烂的发丝时,我忍不住想像:这位死者最后一次梳头发时,心情是喜悦、是沮丧, 或是没感觉;是过了快乐的一天,糟糕的一天,还是麻木不仁的一天? 我强压住不胡思乱想,把采下来的样本用塑胶袋装好,准备送去做更详尽的生 物显微分析。至于那根通条和装尸体的塑胶袋,已经送到司法科学研究所去采集指 纹和体液,搜寻所有和被害人有关的细微证物。 昨天在发现尸体后, 警方花了3个小时的时间把命案现场地毯式搜寻了一遍。 翻遍了所有的石头和枯树干,结果一无所获,搜索工作一直进行到晚上才收工,但 只是徒然浪费时间:没有衣物、没有鞋子、没有珠宝戒指、没有任何个人物品。警 方的现场重建小组今天会再回去现场,但我很怀疑他们能有什么新发现。我所面临 的情况也一样,这个死尸身上没有任何商标品牌,没有拉链、扣子,没有珠宝项链, 没有任何能证明死者身分的东西。这个尸体不但全棵,而且支离破碎,所有和死者 有关的东西都被剥除了。 我把尸袋打开,取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块,淮备做初步的勘验。我得先把死者 的四肢和躯干清理干净,才能进行骨骼的分析。凶手虽把整个头都砍下,但至少头 骨是完整的,这使得勘验工作容易得多。凶手把头、手、脚和躯干分开装袋,整整 齐齐分成四包,轻松地就像丢垃圾一样。我忍住胸中愤怒的情绪,强逼自己专心勘 验。 我把这些被肢解的尸块搬到解剖室中央的不锈钢解剖柜上,按照解剖学上的顺 序排好。首先,我把躯干摆在解剖柜正中央,胸部朝上。装死者躯干的塑胶袋并没 有封得很紧,因此腐烂的情况很严重,骨头上几乎仅剩关节韧带。我注意到这躯干 的上脊柱部分不见了,希望待会能发现连接在头颅上。死者躯干里的内脏都烂光了, 只剩一点点痕迹。 接下来,我把手臂和双脚都摆上解剖台。死者的四肢并未暴露在阳光下,因此 不像躯干那样干燥,还保留相当多腐肉。当我把死者的四肢拿出尸袋后,一些依附 在四肢上的浅黄色蛆便开始四处逃窜。蛆只要一见光,就会放弃尸体逃离;它们滚 下解剖台,像雨点一样纷纷掉落地面,在我脚边扭曲滚动。我小心躲开,害怕脚踩 到它们,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无法习惯这些蛆,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在意它们。 我抓起写字板,开始填写表格。姓名:不详。验尸日期:1994年6月3日。调察 员:路克·克劳得尔、麦可·查博纽,蒙特娄市警局凶案组。 我填上警方笔录编号、太平间编号和解剖室编号,此时,心中又升起一股不平 之气,因这不合情理的制度而气愤。被害人的尸体毫无隐私可言,法律制度毫不留 情地夺走死者的尊严,正如凶手夺走死者的生命一样。尸体经过处理、细察、拍照, 每个步骤都会填上一连串的数字编号。被害人的尸体成为证物之一,也成为一种展 示品,毫无掩饰地展示在警察、病理学家、检察官、律师,甚至是新闻记者眼前。 编号、拍照、采样、在脚趾上挂上标签。从我一进这行开始,就一直无法接受这种 完全不人道的制度。至少,我会给被害人取个名字,而不用编号。 我换了一张表格,继续开始例行的勘验工作。我不想马上把头颅拿出来,因为 目前警方只想知道几件事:死者的性别、年龄和人种。 人种是最容易辨认的。死者的头发是红的,皮肤看起来相当白。不过,这也有 可能是腐烂造成的结果。虽然我待会才要勘验头颅,但到目前为止,死者是白种人 的可能性较高。 我先前就猜死者是女性。这点可由死者柔和的脸部线条和纤细的躯干加以判断。 至于死者的长头发,则对判断性别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检视死者的骨盆,把躯干侧翻起来检视胯骨,死者的胯骨既宽又浅。我把躯 干放回原位,检查骨盆最前方的耻骨。耻骨弓起的角度很大,柔和地隆起在骨盆的 前端,与胯骨形成明显的三角形。这是典型的女性骨骼。虽然待会我还是得用电脑 来做性别分析,但现在就可断言死者是女性。 我拿起一条湿毛巾盖住死者的耻骨,此时,电话响了。突如其来的电话声把我 吓了一跳,才让我发觉原来解剖室竞如此安静;或说,原来我是如此紧张。我在满 地的蛆之间以之字形的路线向办公桌走去,就像小孩玩跳格子一样。 “我是布兰纳。”我接起电话,把手术眼镜推到头顶上,然后坐下。办公桌上 爬上来一只蛆,我用笔把它拨弹开。 “我是克劳得尔。”电话那端的声音说。他是重案组承办这件案子的警官之一。 我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时刻是10点40分。在我想起他是谁之前,他一直闭口不语, 可能以为光是报上名字就够了。 “我现在正在勘验中,”我一说出,电话那端马上传来愉悦的笑声。“我想… …” “是女的吗?”他打断我的话。 “没错。”我看着另一只蛆在桌上爬着,它先把身子弓成新月状,然而完全伸 展拉长身体,慢慢朝与我相反的方向爬去。很乖。 “是白人吗?” “是的。” “年龄多大?” “这点我大概得再一个小时后才能告诉你。” 我猜他现在一定马上举起手表看。 “没问题。午餐后我过去找你。”他的言词简明,一直都不像请示,而像是命 令。显然他根本不管我下午有没有空。 我挂下电话,回到解剖台前,拿起写字板翻至下一页。年龄:目前只知道她是 成人。先前我检查过她的牙齿,智齿已全都长出来了。 我检视死者的双臂。肱骨的形状很完整,看不到被砍断的痕迹。至于手臂的另 一端就没有什么用了,手掌自腕部以下的位置都被斩断了。我再检视死者的腿部, 左右两根大腿骨的顶端也都相当完整。 这四肢的关节让人有点迷惑。感觉不太像正常腐烂后的样子,而是像生了病, 有点模糊。当我把死者的左脚放回解剖台上时,我的心中一片冰冷,那个在树林里 的恐怖感觉又回来了。我挥开情绪,勉强让自己专注眼前的问题——年龄。验出死 者的年龄。年龄必须大致正确,才能查出死者的身分。如果死者的身分查不出,那 么案子也不用办下去了。 我拿起手术刀,从死者膝盖和手肘的关节上刮下一些肌肉组织。剥离的过程很 顺利。 死者的骨骼看来已经相当成熟,就算用x光测定,也只能证明骨头已完全发 育而已。我仔细查看关节组织,并没有看到任何关节炎之类的病变。由此可知,死 者是成人,而且一定很年轻。这点和牙齿生长的情况吻合。 但是,这样还是不够精确。克劳得尔要的是更精准的年龄。我继续检查锁骨, 锁骨在喉部下方与胸骨相连。虽然右边那根锁骨仍相连,但关节表面已变得十分硬, 软骨和韧带都已干掉了。我用剪刀尽可能把皮革化的组织剪下,再用湿布覆盖,然 后便倒回头检视骨盆。 我把耻骨上的湿布移开,用手术刀开始慢慢切开连接两条耻骨之间的软骨组织。 刚才用湿布覆盖己使它变软,比较好切,但是我仍然花了很长而又无聊的时间才将 它切下。当两根耻骨终于分开后,我从骨盆下方刮下一些己干掉的肌肉组织,拿到 水槽,把这些耻骨组织浸在水盆里。 接着,我把覆盖在锁骨上的湿布移开,再次努力切割下一些组织。我把一个已 装了水的塑胶标本罐放在肋骨旁,然后把锁骨的一端插进罐内。 我瞄了墙上的时钟一眼——12点25分,然后走回办公桌前,脱掉手套,缓缓伸 展了一下身子,顿时感到背部一阵疼痛。我把手插在臀部上,做弓身、后仰、旋扭 腰部的动作。这些运动虽然不能减轻痛楚,但至少也无大碍。最近我的脊椎已有点 受伤,而刚才埋首在解剖台上三个小时,让伤势更加恶化。我拒绝承认这是上了年 纪的缘故,就连最近看书报需要戴老花眼镜、体重无端从115磅加到120磅也和年纪 完全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一转身,发现丹尼尔技师正从外面的办公室看进来。他的脸突然一阵痉挛, 上嘴唇吊起,眼睛也皱成一团。他急忙把身体重量全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翘起, 整个人的样子看来就像在沙滩上等待潮水的矶鹬。 “你什么时候要我做x光摄影? ”他问。他的眼镜低低地架在鼻梁上,看人的 目光似乎是从镜架上方越过,而非透过镜片。 “我三点以前要做完。”我说着,一边把手套剥下来丢进资源回收桶。我突然 感到十分饥饿,这才想起我忘了吃早餐,泡好的咖啡也忘在桌子上,早已冷掉变味 了。 “没问题。”他往后跳了一步,以一只脚转身,走下楼去了。 我把手术眼镜摘下丢在桌子上,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展开盖在尸体上。然 后洗了手,换上外出服装,便离开这间位于第十五楼的办公室,出外去吃午餐。我 中午很少出去吃饭,但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我需要一点阳光。 克劳得尔果然言出必行。当我在1点30分回到办公室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目光全落在我桌上那个拼凑到一半的头骨。一听到我的声音, 他便转过身来,但却一语不发。我把外套脱下吊在门后,走过他身旁,在我的座位 上坐下。 “你好,克劳得尔先生。”我微笑着说。 “好。”很明显地,他完全不领情。没关系,等着瞧。要耍酷我也不会输给你。 在他面前放了一个档案夹。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档案夹上,然后看着我。他的相 貌不禁令人联想到鹦鹉。他的脸颊削瘦,鼻子尖得像鸟嘴,从鼻子以下,他的下巴、 他的嘴唇、 以及鼻翼都自成一连串的V字型。尤其在他偶尔笑起来的时候,嘴唇整 个缩进嘴里,使得嘴型的V字更是尖锐。 他叹了口气,看似已对我付出相当大的耐心。我过去不曾和他共事过,但是早 已听过这个人的风评。他是那种自认为自己异常聪明的家伙。 “这里有一些疑似被害人的资料,”他说:“每个都有可能,她们全是在最近 六个月内失踪的。” 在案发后,我们已讨论过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早上的勘验后,并没有改变当初 我对死者死亡时间的推想。我断定她死亡的时间是在三个月内,因此命案发生的时 间应该是在今年3月以后。 魁北克的冬天很冷,对生物来说很严酷,但却对死者有 利,因为尸体会被自然冰冻起来而不会腐烂,也不会招致虫子。如果死者是在去年 秋天、在冬天来临前就被弃置在那,袋里的昆虫一定会有受过冬害的迹象。由尸体 上的那些昆虫看来,死者在去年遇害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今年的春天特别暖和, 由尸体腐烂程度和其上数量庞大的蛆来看,死者应是在三个月之内遇害的。由尸体 上的结缔组织、内脏和大脑的腐烂程度研判,可把死亡时间假定在晚冬到初春之时。 我靠着椅背后仰而坐,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要比沉默我也行。他把档案 夹打开,用手指一个个点着档案里的名单,而我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他从档案夹里挑出一张表格,念出人名:“米雅·威德。”他停了一下,往下 查阅表格上的资料。“1994年4月4日失踪。”他又稍停顿。“女性,白人。”这会 停得更久了。“出生日期:1948年8月17日。” 我们同时在心里换算这个人的年龄——45岁。 “在可能。”我说,以手势要他继续看下一个。 他把这张表格放在桌上一旁,接着念下一张。“苏兰·雷格。是她丈夫报案说 她失踪。”他略作停顿,一口气念出这个人的资料。“1994年5月2日失踪,女性, 白人,出生日期:1948年8月17日。” “不可能。”我摇摇头。“太老了。” 他把这张表格压在档案夹底下,然后继续看下一张。“伊莉莎白·康诺,1994 年4月1日失踪,女性,白人,出生日期:197I年1月15日。” “23岁,没错。”我轻轻点个头。“有可能。”他把这张表放在桌上。 “苏珊娜·圣皮尔, 女性,1994年3月后失踪。”当他念资料的时候,嘴唇不 停地呕动着。“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失踪。”他又停住了,自己计算这个人的年龄。 “16岁!老天!” 我又摇摇头。“太年轻了,死者又不是小孩。” 他皱着眉头, 抽出最后一张表格。“伊娃莲·封丹,女性,33岁,今年3月28 日失踪。哩,她是因努伊特人。” “应该不可能。”我说。我想那具尸体不会是印第安人。 “就这些了。”他说。摆在桌子上的只有两张表格。米雅·威德,45岁;伊莉 莎白·康诺,23岁。这两个人之中也许有一个人正躺在楼下的第四号解剖室。克劳 得尔看着我,扬起的眉毛向中央聚集,形成另一个V字,但是这个V字是倒过来的。 “她到底多大年纪?”他有点不耐烦地问。 “我们到楼下去看。”我想,也该让他尝尝与尸体共舞的滋味。 这对他似乎很残忍,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这么做。我知道克劳得尔一向最怕进解 剖室,我就是要让他不舒服。一时之间,他的表情像掉进陷阱似的。我暗自发笑, 抓起吊在门后的绿色手术服装,迳自往电梯走去。他跟着进了电梯,然而在电梯下 降的过程中,他却一语不发,看起来就像是要进医院检查摄护腺。克劳得尔很少进 这个电梯,因为这电梯只通往停尸间。 这具尸体仍保持和我离开时一样的状态。我戴上手套,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纸。 从眼角余光中,我看见克劳得尔正僵在门口。他只踏进来一小步,勉强可说他已站 在解剖室内。他的目光看向解剖室里的柜子,看着玻璃柜里的瓶瓶罐罐,看着各式 各样的解剖工具,但他就是不敢直视尸体。我看过尸体的照片,从照片上看来一点 也不恐怖。距离太远了,血液和血块都看不清楚。对刑警来说,要破解命案之谜就 像考试一样。刑警的专长便是寻找线索、抽丝剥茧、解开谜题。然而,要直接面对 解剖台上的尸体,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尽管现在克劳得尔心里害怕得要命,在我面 前却得努力做出冷静的样子。 我把浸在水中的耻骨捞起来,轻轻将它分开,然后用探针探弄覆盖住右耻骨表 面的胶状物质。胶状物质剥离后,底下的骨头便露出几道平行的凹痕。这根坚硬而 细长的骨头形成骨盆的最外缘,和左边的耻骨以胶质物相连。 克劳得尔仍站在门边。我把从尸体身上刮下的骨盆组织拿到灯光下,拉出灯臂 对着自己,然后按下开关,把荧光灯打在骨头上。透过放大镜,一些肉眼看不到的 细节都出现了。我看着那块弯曲的胯骨,发现了我想要的答案。 “克劳得尔先生,”我头也不回地说:“过来看这个。” 他走到我身后,我让开了些,不要挡住他的视线。我指着胯骨上部边缘的不规 则状部分给他看。 我放下骨盆,他虽仍盯着它看,但不敢动它。我回到解剖台前,继续检查锁骨, 验证我刚才的发现是否正确。我把泡在水中的锁骨抽出来,开始切开组织。当我能 看到关节部分时,我以手势示意克劳得尔过来帮忙。我一言不发指着锁骨的另一端, 它的表面相当粗糙,像耻骨表面一样。一个小小的椎间盘附在中央,它的边缘明显 而没有毁损。 “如何?”克劳得尔问。他的前额已冒出汗珠,看得出他是在强忍紧张,装出 英雄气概。 “她很年轻,大概20岁出头。” 我可以解释这些骨头如何透露年龄的讯息,但是他一定不会想听,所以我也懒 得提。我的手套上黏上一小团软骨,我把它拍掉,摊平手掌,像个乞丐一样。克劳 得尔和我保持相当远的距离,好像我染上伊波拉病毒似的。他虽然注视着我,但眼 神却透露他现在正在心里暗自回想,寻找和尸体年龄吻合的人选。 “伊莉莎白!”他肯定地说,一点也没有询问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唯一可能的就是伊莉莎白·康诺。今年23岁。 “我想要一份死者的齿模报告。”他说。 我又点点头。 “死亡原因呢?”他问。 “目前还不得而知,”我说:“我得看过x光照片,或把骨头清理干净再检查, 之后才能知道。” 我把话说完,他便离开了,连一句再见也没说。我也不指望他说,他能离开我 就很高兴了。 我剥下手套丢掉,走出解剖室。我一面脱下手术服,一面对丹尼尔说话。我告 诉他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 他可以把尸体送去拍x光照片了,正面侧面都要拍,尤 其是头盖骨部分。在上楼时,我在组织学研究室前停下,告诉里面的技师长但尼斯 可以把尸体拿去清洗了。我还特别请他小心,因为这次是件分尸案。其实,提醒也 是多余的,这里没有人比但尼斯更会照料尸体。两天后我就可以看到干净完整的头 盖骨了。 我利用下午的空闲时光,继续拼凑桌上的头盖骨。虽然残缺不全,但是己足够 用来辨识死者的身分了。这个家伙再也不能开装满丙烷的油罐车了。 回到家后,先前在陈尸处出现的那个不祥预感又回来了。一整天下来,我都不 去想它,刻意把这个忧虑封锁起来,让自己专心一意,好能进行被害者尸体的查验 工作和拼凑那个卡车司机的头盖骨。现在我已完全自由了,可以开始思想,开始忧 虑。我一把车子开进车库,关掉收音机,这些烦心的事情便开始涌现。音乐一停, 忧虑便窜了上来。现在不行!我对自己说。晚点才发作,至少也得吃完晚餐再说。 我走进公寓,听见安全系统的警示声,让人心安不少。我把公事包先放在一进 门的地方,随即关上大门,走向街角处的黎巴嫩餐厅,点了一份我最爱的烤羊肉大 餐外带。这是我喜欢住在城里的原因,离我住的地方不到一个街区,就可以吃到世 界各国名菜。至于我的体重……哎,就先别提了。 在收银台左侧的架子上放了许多瓶红酒。我的酒瘾又犯了,每当我看到这些酒, 就会有千百个冲动想尝滋味。我记得红酒的口感、香气、甘美和微酸的感觉。我记 得红酒在体内燃起的暖意,由内至外,徐徐发散。酒能让我手舞足蹈,在黑暗中燃 起希望的火炬。酒能让我充满活力,让我无所畏惧。没错,以现在的情况,正是需 要酒的时候……我在开什么玩笑?我不能停在这里,这是谁摆的陷阱?我赶紧离开 酒架前,不让红酒进入我的视线。不行,酒的愉悦只是一时的,付出的代价却相当 昂贵。我已经戒酒6年了,绝对不可以前功尽弃。 我提着食物回家,与我一起共进晚餐的,只有我的猫儿博蒂和蒙特娄的景色。 猫儿睡了,蜷缩在我的腿上,发出咕噜噜舒服的声音。当我洗完长长的一个热水澡, 躺在床上时已经10点30分了。在黑暗寂静中,我已无法再压抑思绪。就像细胞一个 个都发了狂似的,杂乱的思绪如排山倒海而来,逼迫我的意识非得正视这些问题, 坚持要我思考。我想起另一起谋杀案,同样是年轻女孩被残忍分尸。我清清楚楚地 一寸寸看过她的尸体,心中仍存在那时勘验她尸骨时的感觉。她的名字叫茜儿·托 提尔,年纪只有16岁。她被人勒死、痛殴、头被砍断,身体也被肢解装在塑胶袋内, 过了一年才被人发现。 时间己晚了,但是我的脑子仍不肯休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 得以入睡。整个周末晚上,那些尸体的数字编号不停在我脑海里跳跃,像幽灵一样, 紧紧纠缠着我。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