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戈碧的声音从机场的扩音器里传来,催促我赶快登机。我拖着一个巨大无比的 行李箱,在机场的空桥上动弹不得。在我后面的旅客已很不耐烦,但是没有人过来 帮我的忙。我看见凯蒂站在头等舱旅客的行列中,正往我这儿看,身上穿着她高中 毕业典礼时所穿的黄绿色丝质洋装。她后来告诉我说她不喜欢这件衣服,有点后悔 选择穿它。她为什么又穿这件洋装?她应该穿她最喜欢的那件碎花图案的洋装才对。 还有,为什么戈碧会在机场工作,而不是在大学教书?她的声音透过扩音器,越来 越大声,越来越刺耳。 我坐起来。 现在是星期一上午7点30分。窗外光线正亮着,但受到窗帘阻挡, 透进来的却很少。 戈碧的声音仍持续着。“……我待会可能没时间打给你,所以想看看人起来了 没有。反正,我要问你关于……” “喂!”我拿起电话,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虚弱。对方说到一半的话被我打 断了。 “唐普?是你吗?” 我点点头。 “我吵醒你了吗?” “没错。”我头脑还有点昏沉,无法机智答她的问题。 “抱歉。要我晚点再打吗?” “不、不,我醒了。”我坚持说下去,省得待会又接一次电话。 “你也该醒了,宝贝,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对了,关于晚上的事,我们能不能 ……”一阵高频刺耳的尖鸣声打断她的话。 “稍待一下,我得先把答录机关掉。”我放下话筒,走到客厅,答录机上的红 灯正在闪耀着。我关掉答录机,拿起客厅里的无线电话,回到卧房把里面的电话挂 上。 “好了。”现在我已经完全醒了,而且极想喝咖啡。于是我便迳往厨房走去。 “我打电话来是要问你晚上的事。”她的声音有点冷淡。这不能怪她。她快等 了五分钟了,就是无法好好把话讲完。 “戈碧,很对不起。我整个周末都在看学生的报告,结果太晚睡了。我睡得太 熟,连电话声都没有听见。”我终于完全清醒了。“你刚才要说什么事?” “是晚上的事。我们不是约好7点吗?我想改成7点半好不好?这些研究计划让 我鸡飞狗跳,可能要忙一整天。” “没问题,改晚一点对我也比较方便。”我用脖子把电话夹在肩上,伸手打开 橱柜,拿出咖啡豆罐,舀了三汤匙到研磨机里。 “要我去载你吗?”她问。 “随你高兴,我也可以自己开车去。问题是,我们要去哪里?”我本来想打开 研磨机,但是戈碧的声音已经够不清楚了,再打开机器伯什么也听不见了。 话筒那端一阵沉默。我能想见她现在正摸着鼻环,思考要去哪里玩的样子。也 许她今天挂的是饰钉,而不是鼻环。在她刚穿好鼻洞挂上鼻环时,我一直无法好好 专心和她说话,注意力老是放在她的鼻环上,想像这样做得承受多少痛苦。不过, 后来我就习以为常了。 “今晚一定要好好玩一下,”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露天大餐如何?到亚瑟 王餐厅或圣旦尼斯餐厅?” “很好,”我说:“我想,没有理由要你来载我。晚上7点30分我会准时出现。 不过,你能不能再想想别的餐厅,最好带点异国风味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对话听来很刺耳,然而这却是我们两人习惯的对话方式。这个 城市她比我熟,选择餐厅的任务当然是交给她处理。 “好吧,那就晚上见了。”她用法语说。 “晚上见。”我跟着她把这句法文说了一遍。她说完便把电话挂了,这使我有 点惊讶,又有点松了口气。每次她打来都会讲个不停,我经常得想一些借口来结束 谈话。但是这次却不用了。 在我和戈碧之间,电话一直是我们用来联系的热线。除了她之外,我从来不会 和别人讲这么久的电话。这种模式很早就已经开始。在研究所时期,和她聊天总能 让我松弛紧绷的心情;在我女儿凯蒂出生后,无论是喂奶、洗澡或在婴儿床里睡觉, 都能让我在电话里兴奋地和戈碧讲上几个小时。有时我们也会分享新发现的好书, 讨论目前所教的课业、学校里的教授、学生。我们几乎无所不谈,彼此都把这当成 日常严肃生活中的一个小小调剂。 最近十年来,这个模式已有一点点改变,最近我们已比较少用电话聊天。不管 是聚在一起或分离,我们都会为彼此的状况忧愁或快乐。是戈碧帮助我走过那段酗 酒的日子,让我不再靠酒精的力量来为生命添加色彩。是我帮助戈碧走过那段情感 波折的岁月,让她无论是在热恋、吵架或分手时,有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 咖啡煮好后,我把它端到餐厅的玻璃桌上,脑海里仍不断出现戈碧的影像。每 次一想到她,我便不自觉微笑起来。在学校里的戈碧、在难过时的戈碧、在恶作剧 时的戈碧。她很早以前就自认自己不是美女,因此从不刻意减肥或把肤色晒黑。她 不刮腿毛,也不刮腋毛。戈碧就是戈碧;来自魁北克托罗斯河畔的戈碧;母亲是法 国人,父亲是英国人,全名是戈碧尔蕾·马库利的戈碧。 在研究所时代,我们就已经很要好。她痛恨自然人类学,而那正是我的专长; 我讨厌人种学,而那却是她的最爱。当我们离开西北大学后,我前往北卡罗来纳州, 而她则回魁北克。那些年来,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全是靠电话维系情感。由于戈 碧的缘故,我才得以在1990年在麦卡基尔大学获得客座教授职务。在我开始兼职担 任验尸工作,并且继续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工作时,每隔六周便来回两地跑。去年我 才正式结束北卡罗来纳州大学的教职工作,回到蒙特娄担任全职工作。我很想念戈 碧,并且享受这全新的友谊关系。 答录机上闪烁的红灯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戈碧之前,好像还有别人打来过。我 把答录机设定为铃响四声后自动录音,没想到四声的铃响和留言居然叫不醒我。我 按下答录机上的播放键,录音带自动回转,然后开始放音。答录机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发出哗一短声后,便放出戈碧录了一半的留言。还好,只有一通电话。我把签 录机倒回最前面,然后换装出门上班。 法医研究所坐落在魁北克省警察局大楼内,和司法科学研究所共用第15层楼的 办公室。司法科学研究所专门研究犯罪行为,和我们一样是司法部最高的科学技术 单位。在这栋大楼从4楼以上的3层楼都是一间间像监狱一样的小房间。一些等待被 解剖化验的尸体,就全都存放这里。至于省警局则占用了剩下的八个楼层。 这样的安排有其好处,相关的部门全都在一起。如果我需要像化验报告或泥土 化验资料,只要走过几个回廊和楼梯便可轻易取得。然而,坏处就是大家都离得太 近,很容易就被人找到。承办案件的刑警们若需要什么测试报告,都能马上到办公 室来找我们。 当我一踏进办公室,克劳得尔已在那里等着我了。他带来一个棕色的公文封, 手掌轻轻在上面拍打着。 “我拿到牙齿齿模的资料了。”他语带兴奋地说,开始动手拆开信封,样子就 像要揭晓诺贝尔奖的得主。 “我自己来拆。” 他念出公文封外的签名。“纳格元医生。他在罗斯蒙开业。我本来可以更早来 的,但是他的秘书却笨手笨脚;—拖了我的时间。” “要喝咖啡吗?”我问。我虽然没见过纳格元医生的秘书,但是我相当同情她。 才一大早就被克劳得尔警官骚扰。 他嘴巴微张,不知道是想或不想喝咖啡。在这时候,马克·柏格诺从转角处走 来, 似乎没注意到我4们两个己在这里,他大步走过一间间办公室的深黑色房门, 然后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弓着腿,把公事包放在大腿上。他的动作让我联想到 空手道蹲马步的招式。他保持这个姿势,把公事包打开,翻着里面的物品,而后取 出一把钥匙。 “马克?”我喊道。 他大吃一惊,猛然把公事包关上,整个人跳了起来。 “高级动作哦。”我说,忍着不笑出来。 “好说。”他看着我和克劳得尔,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则拿着钥匙。 马克·柏格诺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很特别,总能让人一眼便认出来。在他十五 六岁的时候,他的脊椎开始前屈,背部微驼。他的头发微卷,脑袋中央部分的头发 已完全脱落,光滑的头皮在日光灯照射下闪耀着白光。他的眼镜永远是脏今今地, 镜片上还有一点一点的污渍。他总是眯着眼看人,然而在看到钞票时却张大眼睛。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卡通人物,而不是法定的牙科专家。 “克劳得尔先生带来了伊莉莎白的牙齿记录。”我指着眼前的这位警官说。克 劳得尔举起公文封,证明我所言不虚。 伯格诺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小眼睛隔着模糊的镜片,正茫然地望着我们。他 看起来就像一枝蒲公英,尽管长得很高,但躯干却十分细小,头上还有根根白毛。 我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案子。 伯格诺是法医办公室所聘雇的兼职顾问,在这里,每个领域都有特聘的专家, 有神经生理学专家、放射线医学专家、微生物学专家,还有牙医学专家。他通常一 个星期只来办公室一次,其余时间都在一间私人诊所执业。他上个星期刚好没来, 所以不知道这个案子。 我向他简述案情。“上星期有工人在圣米内大教堂附近发现一具尸骨。皮尔· 拉蒙斯原本以为是古人的丧葬遗迹,所以叫我去勘验,结果它不是。” 他把公事包放下,听我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一具无名尸,是被肢解后弃尸的,命案发生时间可能在好几个月前。 被害人是女性,白人,年纪大约20出头。” 克劳得尔手拍公文封的速度加快了,而后又停下来看了一下手表。他清了清喉 咙,表现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伯格诺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望向我。我继续说下去。 “克劳得尔先生和我已把最有可能是死者的人找出来了,个人资料吻合,失踪 的时间也近似。他已经跑去把这个人的牙齿治疗记录调出来了,她的牙齿是罗斯蒙 的纳格元医生主治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伯格诺摇摇头,伸出他又长又细的手。“很好,”他说:“把资料给我吧,我 待会就来比对。但尼斯把x光片拍好了吗?” “我请丹尼尔做的,”我说:“应该都放在你桌上了。”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锁,克劳得尔跟在他后面进去。我从外头看到他桌上已摆着 一个棕色的公文封。伯格诺拿起公文封,核对案件编号。我站在那儿,看见克劳得 尔在伯格诺的办公室里东张西望,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克劳得尔先生,你一个小时后再打电话来问结果就行了,现在请你出去。” 伯格诺毫不客气地说。 克劳得尔警官正站在办公室中央,正想开口说话。他抿起嘴唇,硬生生把话吞 回去,然后整理一下领带,把腰上的手铐扶正,便调头离开了。我看在眼里,差点 就笑了出来。伯格诺在工作的时候,是绝对不容许任何警官在旁窥探的。这是他的 习惯,而克劳得尔今天算是得到教训了。 伯格诺把头探出办公室。“要进来坐吗?”他问我。 “好呀,”我说:“你要喝咖啡吗?”今天进办公室后还没喝到咖啡。我们经 常为对方煮咖啡,轮流走到位于办公室另一侧的厨房去端咖啡。 “好哇。”他把马克杯递给我。“我先弄这些东西。” 我回办公室拿了自己的马克杯,便沿着长廊往厨房走去。他邀请我进他办公室 坐坐,让我觉得十分高兴。我们经常合作,一些像分尸、焚尸、木乃伊化或仅剩白 骨的尸体,只要是用一般方法不能查验出死者身分的,就会交由我们处理。我一直 觉得和他共事很愉快,显然他也是这么想。 当我把咖啡端回来时,他已经把两张x光片挂在看片灯座上。这两张x光片各显 示一部分颚部结构,牙齿的部分是白的,其余则是一片漆黑的空洞。我想起第一次 在树林里看到这剔牙齿的情景,这剔牙齿的形状完整无理,和周遭已烂得令人毛骨 悚然的脸形成极强烈的对比。 不过,现在透过x光片,看起来感觉好多了。这是处 理过后的成果。两排牙齿整整齐齐排列着,已准备好接受调查。 伯格诺把从牙科医师那里拿回来的X光片放在右边, 把从尸体上拍下来的片子 放在左边。他用细长骨瘦的手指在两张x光片上轻轻点着,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 而后调整X光片的位置角度,使这两张并排在一起的x光片朝同一个方向摆着。 他仔细比较这两张x光片,看来各方面均十分雷同。两张x光片都有缺牙齿,齿 根发育皆已完成。 从牙槽的轮廓弧度看来,左右两张x光片几乎一模一样。但最值 得注意的, 就是x光片上透出的白色光点,这是补过牙齿的痕迹。无论怎么比较, 这两张x光片就像是翻拍出来的一样。 经过冗长的比对检视后, 伯格诺从右边的x光片选了一小块区域,与从尸体拍 下来的x光片重叠在一起。他标示出的是臼齿部分,两张x光片几乎是完美地重叠在 一起。他转身看着我。 “没错,是同一个人。”他用法文说,身子往前倾,一只手肘支在桌上。“当 然,正式报告还得等我看完病历纪录后才会出来。”他伸手拿起咖啡。他除了彻底 比对x光片外, 还会把疑似被害人的病历资料仔细看过。不过,他现在就已经相当 肯定了。死者就是伊莉莎白·康诺。 还好,我不必去面对死者的父母、丈夫、爱人或孩子。我曾参加过这种会议, 看过他们的表情。他们总流露出哀求的眼神:一定是你们搞错了,是一场恶梦,是 有人开玩笑,根本不是事实……最后,当他们不得不接受事实时,他们的世界也在 那接受事实的千分之一秒开始整个改变了。 “马克,谢谢你马上帮我检验。”我说。 “要是每个案子都那么容易比对就好了。”他小吸一口咖啡,一脸痛苦地摇摇 头。 “你要我去把克劳得尔搞定吗?”我尽量不在话里露出厌恶的口吻,但显然没 有成功。他对我会心一笑。 “我知道你一定能把克劳得尔搞定。” “好吧,”我说:“反正,他正需要一位驯兽师。” 他大笑起来。直到我走回办公室,仍能听见他的笑声。 我祖母总是说,不管是谁,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只要用心看,你就会发现, 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她老是以柔细的腔调说。奶奶,你要是遇到克劳得尔,就 不会这样说了。 克劳得尔的优点就是行动快速。才15分钟不到,他就回来了。 他闯进伯格诺的办公室,我隔着墙壁听见他们两人在大呼小叫,还好几次提起 我的名字。伯格诺叫克劳得尔来找我,然而克劳得尔却觉得太费事。他只想知道结 果,而现在却又得来找我。因此,当几秒后克劳得尔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时,果然 铁青着一张脸。 这次我们两人都不打招呼了。他就在门边站着。 “没错,”我说:“就是伊莉莎白。” 他皱了皱眉,但我看见他眼神透露出的兴奋。他有被害人的身分了,可以马上 展开调查。我想,他对死者一点感觉也没有,或说,对他而言,这就像一场游戏。 找出坏鬼,解开谜题。我曾听过警探对尸体的挖苦、评论和开玩笑。对有些警探而 言,这是转移压力的一种方法,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系统,好坏他们能面对凶残的屠 杀场面,算是黑色笑话的一种。但是有少数警探,就对死者极漠视,更别提尊重这 两个字了。我想,克劳得尔警官就是属于后者。 我瞪了他几秒钟,直到外头一阵电话铃声响起。虽然我真的不喜欢他,但又很 在意他对于我的看法。我希望他能肯定我,希望他喜欢我,我希望大家都能接受我, 视我为群体中的一份子。 此时,过去教我心理学的兰蒂教授所说过的话,又闪过我的脑海。 “唐普,”她这样说:“由于你小时候父亲老是酗酒,从来就不关心你,因此 你很渴望得到父爱;等你长大后,这种对父爱的渴望转移到他人身上,所以你会有 想讨好所有人的性格。” 她精确地找出了我的问题,却无法帮我纠正,我必须自己改善。偶尔我也会纠 正过,使得一些人一见到我就头痛。现在我和克劳得尔的关系尚未恶化,我知道自 己正避免任何冲突。 我深吸呼一下,尽可能小心说话,以免激怒了他。 “克劳得尔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这件谋杀案和两年前的一个案子很像?” 他仍站在门口,紧抿着嘴唇,脖子开始渐渐涨红,慢慢扩散至整个脸部。 “什么案子?”他冷冷地说,尽力保持平静。 “茜儿·托提尔的命案啊,”我说道:“她在1993年10月遇害,尸体被肢解、 斩断头部、取出内脏。”我直盯着他说:“而且她的遗骸也是被装在塑胶垃圾袋里。” 他举起双手,在嘴唇前交握,十指相叠,紧托住嘴唇。从他制服里,手铐互撞 发出清脆响声。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布兰纳小姐,”他刻意把英文讲得字正腔圆:“你应该专注自己的专业领域 才对,我们自己会找出辖区里所有犯罪的线索。这两件案子根本就不一样。” 我不理他轻视的态度,继续说道:“被害人都是女性,都是在最近一年内遭杀 害。尸体都是残缺不全,并且……” 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了,脾气终于爆发,破口对我吼道。 “神经病!”他用法文骂道。“你太……” 他紧缩嘴唇,把快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很明显地,他正再度努力控制自己, 恢复冷静的态度。 “你大概反应过度了吧?” “你自己想想吧。”我不屑地说。我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整个人因愤怒而 颤抖起来。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