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坐在蒸气室里流汗的感觉应该不错,像个绿花椰菜一样。但这只是我的想像。 那天我气了一天,健身房并不符合我的期望。运动虽让我稍微消了气,但还是感到 心烦意乱。刚才我随着健身房的音乐,把地板当成克劳得尔,用力地踩着。克劳得 尔果然是混蛋。猪头、智障,这两个字眼最适合他了。我虽然觉得这两件案子有关 系,但就仅止于此。我脑子里一点头绪也没有,根本无法把杀人凶手揪出来。伊莉 莎白·康诺、茵儿·托提尔,这两个名字不断在我脑中盘旋,就像在餐盘里滚动的 豌豆。 我换了一条毛巾,让脑子重新回想一下今天的事件。克劳得尔离开后,我去找 但尼斯,看伊莉莎白的骨骼处理好没有。我要一寸一寸检查,找出死者曾受过的伤 害。不管是挫伤、割伤,什么伤都不能放过。然而,被害人尸体被切割的方式让我 感到有些困惑。我得再仔细看那些被肢解处的切口。然而,处理尸体有—定的程序, 被害人的骨骼得等到明天才会处理好。 接着我到档案室去,找出茜儿的案情资料。我花一整个下午研读警方笔录、验 尸报告、毒物报告和相片。在我脑海中,一直有东西挥之不去、纠缠不休,坚持这 两件案子有所关联。不需回想,上件案子的细节便自动浮现。然而,使我不由自主 地把这两名被害人串连在一起的,除了同样是袋尸命案外,似乎还有别的原因。我 想找出这两件案子的关联。 我拿起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我指尖的皮肤已开始起皱,显然我无法在蒸气 室里待太久。 尽管广告宣传蒸气浴的效果很好,但我最多只能待20分钟。其实5分 钟就够了。 茵儿·托提尔是在我开始全职工作的那年秋天遇害的,至今不到一年,年仅16 岁。今天下午,我把验尸照片散放在办公桌上,但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这些照片。 她尸体的样子我仍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被送进法医停尸间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去年的10月22日,法医室正好举办狂欢派对。那天是星期一,所有员工齐 聚在会议室里,喝酒狂欢,这是我们每年秋天的传统。 当所有人都在会议室里时,我注意到拉蒙斯一个人在讲电话。他举起一只手遮 住空着的耳朵,阻隔派对的噪音。我一直看着他。当他挂下电话,目光把会议室里 的人都扫过一遍,随后停在我身上,招手要我过去。他还把伯格诺也一起叫来,然 后告诉我们刚才电话里的消息。他说,在5分钟前,楼下的停尸间送进来一具尸体。 死者是一位年轻女孩,身上有被痛殴的痕迹,并且被分尸成数块。由于死者身上没 有任何身分证明,因此他要伯格诺去勘验死者的牙齿,要我去检视死者骨头上的刀 痕。 解剖室的氛围和楼上的欢乐气息形成极强烈的对比。两个警察站得离尸体远远 的,一个制服警员拿着相机在一旁拍照。技工一语不发地把尸体搬上解剖台,一旁 的警探也沉默着,面色相当凝重。这次没有人敢开玩笑,解剖室里唯一的声音,就 是照相机拍摄解剖台上尸体的快门喀嚓声。 死者被肢解的尸块摆上验尸台,按照人形摆放着。摆放的位置都对,但是由于 失去连接点,角度有点偏颇,使得死者看起来就像可让孩子任意扭曲的玩具洋娃娃。 只不过,这洋娃娃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头部被从脖子上处部分切断,切口的肌肉如罂粟般红。伤口附近苍白的皮 肤稍稍卷起,像是不敢接触那腥红鲜活的肌肉。她的眼睛半张,右边鼻孔仍残留着 干涸的血痕;金黄色的长发,如今湿漉漉地贴着头皮。 她的身体自腰部被一分为二,上半部的手肘弯曲,双手曾被反缚起来,成为典 型的入殓姿态。她的右手仍依附着躯干,未被完全砍断,在切口部位的乳白色的肌 腱突了出来,像一条断掉的电线。显然凶手砍第二次便成功了。技工把她的左手臂 摆在头部旁边,与身体分离;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弯曲着,像一只大蜘蛛的脚,令人 不寒而栗。 她的胸前被纵长地切开,从咽喉直到腹部。她的双乳垂在肋骨两旁,重量把切 口的肌肉左右拉开。身体下半部是从腰部一直到膝盖,两只小腿并排摆在原来的位 置上。由于失去膝盖关节的连系,摆在解剖台上的这两条小腿往外侧倒,脚趾头指 向左右两侧。 在触目惊心下,我注意到她的脚趾甲涂了粉红色的指甲油。这个女性的相同点 引发我心里的伤痛,很想拿白布把她盖起来,尖叫要所有人不要再骚扰她。然而, 我却只能站在这里看着,等着对她再次侵犯。 就算我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她头上锯齿状的伤痕,这显然是被钝器打伤的。我 还记得她颈部的瘀青位置、仍能想见她眼球出血的情况。她眼球上有小微血管破裂 的血痕,这是颈静脉受到强大压力下的结果,这是被勒死的人典型的症状。 我一想到她的悲惨遭遇,便让我感到一阵心惊。这个小女孩,是她母亲怀胎十 月所生,在细心养育下长大,曾参加过女童军,去过夏令营,上过主日学。她的早 逝使我满心伤痛,她还有许多未参加的舞会,还有许多未喝的美酒。我们自认为是 文明社会中的一员,是20世纪最后10年的北美人,我们誓言旦旦要让所有人都过得 幸福快乐。然而,她却只活了16年。 我擦掉脸上的汗水,把湿漉漉头发往后拨,停止思考,不再想解剖室里的伤痛 记忆。然而,那些景象却在心里渐渐融化,使我无法把它们从自己的思绪里分离, 像有生命一样。我一直怀疑,我有许多童年的回忆其实是从老相片看来的。相片混 入记忆中,产生一种模糊的回忆,影响了现实中的我。然而,相片也许是回忆过往 的最佳方式。至少,我们很少在悲伤的时候拍照片。 蒸气室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她对我笑了笑,点点头,解开浴巾在我左 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拿起毛巾,起身向淋浴室走去。 博蒂一直等着我回家。当我进门时,它便在玄关看着我,白色的软毛在黑色的 大理石地板上泛着柔和的光泽。它看起来似乎有点烦躁?难道它也体会到我的情绪? 也许是我多想了。我检视它的食盆,猫食已经快没了。我觉得很惭愧,连忙把食盆 装满。博蒂看我把食物装满,便满意地走开。它眯呜两声,翻滚了几下,便轻易地 睡着了。它的要求并不多,而且非常容易满足。 离和戈碧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所以我先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上完健身 房和蒸气浴,使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不过,完全发泄精力是它们的好处。我现在 觉得很轻松,心理的状况不算,至少在生理上是如此。在过去这种时刻,我一定会 想喝杯酒。 傍晚的阳光照进屋内,透过米白色的窗帘,屋内呈现一片柔和的光彩。这是我 最喜欢这栋公寓的地方,在紧张现实的世界里,这里是我最爱的宁静港。 我住的公寓位在一楼, 是这座U型建筑中的一栋,三排楼房围起来的区域,是 共有的中庭花园。每排房舍每层只有一户人家,这样可以不受到邻居的干扰。在我 的客厅里,有一扇法式落地窗可打开通往花园。在这扇门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小门, 通往我自己的小花园。在城市里,这个花朵绿草繁茂的花园就像一颗罕有的珍珠, 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竟然能拥有像这样的花园。 一开始,我有点犹豫这么大的房子该不该一个人住。我从未独居过。大学毕业 后我便回家,而后嫁给被得,生养凯蒂,从未一个人独占整栋房子。结果证明,我 根本不必担心,而且还非常喜爱这样的生活。 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半梦半醒间拉回现实,我在头痛昏沉中接起电话。话筒传 来的却是电脑语音,是卖墓地的推销电话。 “可恶!”我边骂着,边把脚伸下地板,从沙发上坐起。这就是一个人独居的 缺点。 另一个缺点是和我女儿分隔太远。一想到她,我便拨电话过去。铃声才响了一 次,她就接起电话。 “妈,你好吗?很高兴你打电话来,但是我现在不能和你说太久,线上还有另 一通电话在等着,我晚点再和你联络,好吗?”我笑了。这个凯蒂。她总是那么忙 碌爱玩。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和你打声招呼而已。晚上我要和戈碧去 吃饭,明天再和你联络好了。” “好,代我亲戈碧阿姨一下。对了,你不是很重视我的法文成绩吗?我今天考 了一个A。” “很好,”我笑着说:“明天再和你聊吧。” 20分钟后,我已把车子停在戈碧的屋子前。她屋子对面竟然奇迹似地有一个空 车位。我把引擎熄火,下车。 戈碧住在圣路易广场旁,这个可爱的广场位于圣罗伦街和圣丹尼斯街间。在广 场四周围绕着许多房子,这些房台的造型皆不相同,家家户户的树篱也别具特色, 颇有旧日建筑的遗风。这些屋主把房子漆得五颜六色,在院子里种满茂密的夏日花 朵,使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迪士尼卡通里的景致。 广场上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从广场中央的喷水池传来,有点像郁金香的味 道。喷水池周围有铁制的栏杆,约膝盖高,上面饰有长钉和精美花边,把水池和四 周的房舍给区隔开来。这里的房台很像维多利亚式的建筑,风姿绰约而不失端庄, 显然在肇建之时费了一番心力。走在这里,我感到十分舒服,觉得像这样优美的居 家环境确实能放松忙碌一天后的心情。 我看着戈碧的房子。它矗立在广场北边,从亨利茱丽叶街数过来第三幢。凯蒂 曾说这幢房子很俗气,就像那件我们不愿意在新春派对上穿的晚礼服。看来她的建 筑师也无法阻止戈碧疯狂的想法,只好把她的点子融进设计图中。 这栋房子有三层楼,外观是棕色的石材。在一楼有往外凸出的大窗台,屋顶上 方盖成六角形的塔楼。塔楼上铺有椭圆形磁砖,使塔楼看起来就像美人鱼的尾巴。 塔楼上还开了一扇摩尔式的窗户,还用雕花铁栏杆做为装饰。房屋的基部是方形的, 但上部却逐渐骤升为圆宫形。房子里每一扇木门都雕花刻饰。在一楼的凸窗左边, 一个铁栏杆从一楼直通到二楼的走廊,栏杆所雕的花纹,倒有点像广场中央喷水池 的栏杆。在走廊两侧的花盆里绽满早开的6月花朵,每朵都大得超过应有尺寸。 她一定在等我来。我还没走过对街,就看到她房间的窗帘拉上,随后大门便开 了。她向我招招手,然后转身锁上大门,精力充沛地扭转两次门把,确定已把门锁 好。她蹦蹦跳跳走下铁栏杆扶梯,身上长长的衬衣被风吹着,像一张大三角帆。她 还没走近,我便先听到她身上首饰传来的声音。戈碧喜欢珠光宝气的东西,今晚她 在足踝上套上一个小银环,每走一步,银环便发出叮当声响。她打扮得就像学生时 代的嬉皮。这是她惯有的穿着方式。 “今天过得好吗?” “很好。”我随口说。 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由衷之言,但我不想提谋杀案,不想提克劳得尔,不想提破 灭的魁北克之旅,不想提碎裂的婚姻关系,不想提任何会影响今晚心情的事。 “你呢?” “也很好。” 她摇着头,头上的发绺也随之晃动。尽管她也说过得很好,但我感觉到她也和 我一样,不想提任何不愉快的事。我突然感到有点难过,但旋即把这情绪撇开,和 戈碧一起刻意遗忘任何伤痛之事。 “那么,我们上哪吃饭呢?” 这不是刻意把话题转开,因为我们根本还没开始有话题。 “你想去哪呢?” 我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我经常想食物就在眼前的样子,以此来选择餐厅。我的 心志无疑喜欢实景,可以这么说,用食物来想像较为生动,而不是菜单或冲动。今 晚,我想要来点红色够份量的食物。 “意大利菜?” “好哇。”她想了一想:“亚瑟王街的‘韦瓦迪餐厅’如何?我们可以坐在户 外吃。” “太好了,这样我也不会浪费掉这个停车位。” 我们斜越过广场,走过草地从阔叶林中穿过。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凑在一起 聊天。一个戴着浴帽的女人,拿了一大袋面包屑,一边喂鸽子一边对它们说话,好 像把鸽子当成小孩,要它们不要抢,一个一个来。两个警员正走在广场中央的十字 走道上,他们双手背在后面,边走边谈笑,不时还会停下来打闹。 我们经过广场西边的水泥凉亭。我看着凉亭入口上刻的“韦斯巴芗”这几个大 字,心中再次感到奇怪,为什么这里要刻这位罗马皇帝的名字。 走出广场后,我们穿过拉弗街,经过亚瑟王街入口的一排水泥柱。一路上我们 沉默不语,这并不寻常。戈碧不是沉默寡言型的人物,她总是会无厘头地冒出一推 馊主意和鬼点子。然而,今晚她却完全赞同我的提议。 我用眼角偷瞄她,仔细观察。她并没有魂不守舍,只是有点焦躁地在人潮拥挤 的大街上走着。 这是个温暖而潮湿的夜晚,亚瑟王街上挤满了逛街的人潮,人群从四面八方涌 来。每家餐厅都是门窗敞开,桌椅杂乱,似乎总是来不及收拾。一些穿着棉衫的男 人和裸露双肩的女人,坐在露天餐厅色彩鲜艳的遮阳伞下,谈笑风生。还有许多人 在门口排着队,等待侍者带位。我加入韦瓦迪餐厅门口排队的人群,而戈碧则已迫 不及待地跑去买红酒了。 待我们坐定后,戈碧点了阿尔弗雷多白脱奶油饭,而我则叫了一份嫩煎小牛肉 片和意大利面,忠于我先前对红色的想像。在等沙拉送上来之前,我吸着沛绿雅矿 泉水,默默地坐着。偶尔我们也会说几句话,动动嘴巴,但讲的都是言不及义的事。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沉默。尽管在一对已习惯彼此的老友身上,这样的情况并不寻常, 但我们就是聊不起来。 我熟知戈碧心情的起伏,正如我熟知自己的月经周期。我感觉到她偶尔会露出 紧张的神情。她的目光未直视我,不停漂移,从刚才在广场上就是这样。她明显有 点心不在焉,不时举起杯中的红酒。每当她拿起高脚杯,光线映在她杯中的基安帝 葡萄酒上,令人想起卡罗来纳州的黄昏。 我熟知这个讯息。她频频喝酒,试图压抑心中的焦虑。酒精,麻烦的最佳镇定 剂。我熟知这种感觉,因为我过去也是如此。杯中的冰块正逐渐融化,我看着杯里 的柠檬,看着它们慢慢苏醒,从杯底发出嘶嘶的声音。 “戈碧,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她吓了一跳。 “什么?” 她发出一声短笑,有点神经质地,把掉在脸前的一卷发绺拨到脑后。眼神教人 难以看透。 她的反应,使我把话题转到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如果她想说,自然会告诉 我。我没有勇气追问她,以免冒失去亲密友谊的危险。 “最近有没有什么西北大学的消息?” 我们是在学校读书时认识的,那是70年代的事。当时我已结婚,也生下了凯蒂。 那时,我总暗自羡慕戈碧和其他人的自由自在,羡慕她们能通宵跳舞,然后赶着上 早上第一堂哲学课。我虽和她们同样年龄,却活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时戈碧是 唯一与我亲近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的差异如此极端不同。那时我们的 感情真的很好,她许是因为戈碧喜欢被得,或至少,假装她喜欢。我想起了彼得。 他讨厌我的大学舞会,带着一脸的鄙视来掩盖他心中的不安。唯有戈碧能打破这个 僵局。 除了少数几个同学外,我和大部分同学都已失去联络。毕业后大家散布北美各 地,不过大部分都待在大学教书或在博物馆工作。这些年来,戈碧倒是较常和一些 人联络。也许是那些人比较常与戈碧联络。 “我有乔伊的消息,听说他现在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教书,好像在爱荷华州 ……呢,也许是在爱达荷州。”戈碧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搞不清美国地理 位置。 “是吗?”我故做惊讶说。 “维宁跑去拉斯维加斯搞房地产,前几个月还因公事来过这里。他现在已经完 全脱离人类学了,快乐的不得了。” 她啜了一口酒。 “他应该还是那卷乌头发,一点都没变吧?”我说。 她笑了起来,总算恢复正常了。使她心情放松的原因,不知道是红酒还是我。 “对了,我收到珍妮寄给我的电子邮件,她说想回学校继续读书。你知道吗? 她为了嫁给一个笨蛋,放弃罗特格公。司的职务,跟他到宝州去了。”戈碧说。 “是啊,她只要一答应求婚,为了得到一纸婚姻关系合约,就把她整个人生给 毁了。”我说。 戈碧又喝了口酒。 “那也是她自找的。对了,彼得近况如何?”这突然冒出来的问题重击了我一 拳。直到刚才,我还一直很小心避免不谈我失败的婚姻关系。 “她很好。我们谈过。” “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 沙拉送来了,接下来几分钟我们忙着加酱和胡椒。当我再度抬起头时,发现她 静静坐在那儿,手中叉起一堆苗芭停在碟子上。虽然从她的眼神看得出她是在想自 己的事,但她还是再度把目光溜开。 我换一个方式试探她。 “你的计划进行如何了?”我叉起一颗黑橄槛。 “啥?哦,那计划。很好。进行得不错。我终于得到他们的信任,有些人已开 始对我敞开心胸了。” 她吃了一口沙拉。 “戈碧,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你计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笑了起来,应该是想起我们学生时代所学不同的差异。我们班上人数虽不多, 但是大家攻读的方向却大不相同:有人专研人种学,有人研究语言学、考古或生物 人类学。我对解构主义的认识不深,就像戈碧对线粒体DNA认知不多一样。 “记得雷恩要我们看的人种学吗?雅诺马马人,桑马雅人,努埃尔人?对了, 就和这主意相同。我们想要描述这个世界的娼妓现象,透过观察和与资料提供者访 谈。田野工作。接近和个人性的。”她又吃了一口沙拉。“她们是谁?她们从哪里 来?她们怎么会成为妓女?她们平日靠什么维生?她们的社会结构如何?她们怎样 进行经济活动?她们如何看待自己?她们……” “我懂了。” 也许红酒已发挥效力,也许我挑起她生命中最热衷的话题,她开始有了活力。 虽然现在天已经全黑,但我却能看见她眼里闪动着耀眼的光芒。也许是街灯的反射, 也许是酒精在燃烧。 “社会根本不关心这些妇女,没有人对她们感兴趣,除了那些觉得受到她们威 胁,千方百计想赶走她们的人之外。” 我点点头。两人各吃了一口沙拉。 “大部分的人认为女孩会去卖淫是因为她们自甘堕落,要不就是受到胁迫,或 种种不得已的理由。事实上,她们大部分都是为了钱而做的。这是最不需要专业技 术的就业市场,除此之外,她们找不到更好的谋生方法。她们决定为娼几年,好好 赚一笔钱再说。卖屁股总比卖汉堡有利润多了。” 我们又吃了几口沙拉。 “和别的族群一样,她们也有自己的文化。她们架构起来的社会、心理状况和 赖以维生的系统等,都是我非常感兴趣的。” 侍者将主菜端上桌。 “那关于雇用她们的人呢?” “什么?”她似乎不明白我的问题。 “那些出钱招募女人卖淫的人啊?他们一定在这整件事里扮演重要角色。你有 去和他们谈过吗?”我叉起一把意大利面。 “这……有啦,问过一些。”她为此语塞,显得有些狼狈。她稍停片刻才又开 口。“我的事谈够了,唐普,来讲讲你工作的情况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案子啊?” 她看着盘中食物,头也不抬地说。 她突然把话题传向,在完全没有防备下,我不假思索便脱口回答。 “这些命案真是教人紧张。”我一说出口,便开始后悔。 “什么命案?”她的声音柔和下来,不再那么锐利。 “是上礼拜发生的一件麻烦案子。”我没有再往下说。戈碧从来就不想听有关 我工作的事。 “哦?”她又拿了一块面包。她倒是满客气的,看我刚才听完她讲工作情况, 现在换她听我讲了。 “奇怪的是,报纸居然没有大幅报导。这具无名尸是在圣米内大教堂附近发现 的,遇害的时间大约是今年四月。” “听起来和你过去的案子没有什么不同嘛,有什么好烦的?” 我坐直身子,看着她,犹豫着是否要再继续说下去。也许说出来会比较好。但 是会对谁好呢?是我吗?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愿意听我说。然而,她真的想听吗? “被害人尸体被肢解,装在垃圾袋里,弃置在大教堂后的山谷中。” 她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我认为这犯罪手法和另一件案子很像。” “什么意思?” “我发现一些共同点,”我尽可能说得精确些。“共同现象。” “例如说?”她伸手向红酒杯。 “野蛮殴打死者,又毁坏尸体。” “这又不是很少见的事。我们女人不都一直扮演被害人的角色吗?头被敲破、 脖子被勒、被用刀砍?在男性暴力申诉专线上,哪一点不常见?” “没错,”我承认。“从她们被分尸到现在,我还真不知道她们致死的原因。” 从戈碧一脸病态的表情看来,也许我不该再讲下去。 “还有呢?”她举起杯子,但没有喝。 “切割尸体的方式很类似,同样割除某部分器官,还有……”我越讲越小声, 想到了那根通条。我仍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所以,你认为这两件案子是同一个混蛋做的?” “是的。但是我没办法说服和我共事的那个白痴。他连比较一下两件案子都不 肯。” “凶手应该有肢解女性的倾向,习惯使用垃圾袋,对吧?”我头也没有抬便说: “没错。” “你想,他会再度犯案吗?” 她的声音再度尖锐起来,刚才柔和的语调消失了。我放下叉子,抬头望着她。 她直视着我,头部微向前倾,手上紧紧握着红酒杯的颈部。红酒杯正微微颤抖着, 杯中的红酒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波纹。 “戈碧,很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你没事吧?” 她坐正身子,把红酒杯放在桌上,一时手还握得很紧,不肯袖走。她仍一直看 着我。我挥手叫来侍者。 “你要咖啡吗?” 她点点头。 我们把晚餐吃完,继续放任自己享受咖啡和甜点。她似乎又恢复了幽默,我们 聊起学生时代的往事,想起当年我们留着长长的直发、穿着捆染衬衫、低腰牛仔裤 快包不住屁股、脚上总挂着一串铃当的模样,不时大笑起来。当我们离开餐厅时,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走在亚瑟王街上,她又提起了那两件命案。 “这凶手的长相如何?”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 “我是说,他会是神精病吗?还是正常人?你要如何把他指认出来?”我仍没 开口,脑子有点混乱。 “你能把他揪出来吗?” “你说凶手?” “是的。” “我不知道。” 她穷追猛打:“他会再度犯案吗?” “我想很有可能。如果他真的杀了两个女人,就不能保证他不会再杀第三人。 戈碧,他是有计划的,经过缜密思考过的。许多杀人狂在落网前,总会逍遥法外好 一段时间。但是,我不是心理学家,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我们走到我停车的地方,我把车门打开。突然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走, 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地方。” “去哪?” “红灯区啊。你忘了我的研究计划吗?我们开车去那里,我指一些女孩给你看。” 一辆车子由远处驶来,车灯正对着戈碧,在灯光下,我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有点 不对。从她身上流过的灯光,像手电筒发出的一柱光束,强化了她的轮廓,暗化了 四周的背景。她的脸上流露着十分坚决的表情。我看了一下手表一一已经12点18分 了。 “好吧。”我说,其实心理完全不愿意。看来明天一定会完蛋。不过,看她一 脸焦虑的样子,我又不忍心让她失望。 她钻进车内,爬到后座的位置。这里的空间较大,可让她放腿,但还是稍嫌不 够。 我们默默地开了几分钟的车、根据她的指示,走过几个街区,然后转向南边往 圣厄本的方向开。我们沿着麦克基尔贫民区的东边,这里错乱地混合了低价学生住 宅、高级出租公寓和有钱人的棕色石墙屋。往前不到六个街区,我们弯进圣凯萨琳 街,置身在蒙特娄的市中心。 在蒙特娄,城市的快速发展使得东边越来越污秽。由圣凯萨琳街就可看得出来。 发迹于丰裕的维斯蒙,跨过市中心,向东朝圣罗伦斯大道发展,缅思区便成为西方 和东方的交界。沿着圣凯萨琳街,尽是高级房舍和旅馆,有戏院和购物中心。但是 位在办公大楼和出租公寓后的圣罗伦大道,是妓女和嫖客交易之地。他们活动的范 围向东伸展,这里也是毒贩出没和小太保鬼混之地。不管观光客或当地人闯进这里, 都会目瞪口呆,目光不敢和他们接触。他们会把目光别开,保持自己和他们不同的 特性,然后赶紧离开。 我们快驶离圣罗伦大道时,戈碧才示意我在路旁停车。我把车子停在一家情趣 商品店前的车位,把引擎熄火。在对街,一群女人聚集在格兰纳达旅馆门外。旅馆 的招牌上虽写着“观光套房”,但是我很怀疑有观光客敢住进去。 “在那里,”戈碧说:“她是茉莉。” 荣莉穿着一双快高至膝盖的红皮长靴,黑色的丝袜绷得很紧,勉强遮住臀部。 在丝袜上方,是一条超迷你的短裤,上身则是一件聚酯纤维布料的短衫,把胸部高 高推起。她耳上的塑胶耳环直垂至庸,在她黑得异常的头发衬托下,映耀着粉红色 的光芒。她看起来和电影中常见的妓女简直就是一个样。 “那是坎蒂。” 戈碧指向一个穿着黄短裤和牛仔靴的年轻女郎。她化妆的技巧十分拙劣,更令 人心痛的是她实在太年轻了。手中的香烟和脸上的化妆品掩盖不了她的年龄,她的 年纪几乎和我女儿差不多。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她又指向另一个穿黑色运动鞋和短裤的女孩。 “那是玻瑞蒂。” “她多大年纪?”我惊讶地说。 “她说她18岁,但可能不到15岁。” 我往后一倒,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当戈碧一个个向我介绍她们时,我不由自主 地想起猩猩。就像那小猩猩一样,这些女人以特定的间隔散布着,把这个地方划分 成一块块值钱的区域。她们的装扮,她们的性别特征,无一不是为了吸引异性。那 些诱人的姿态,那些对过往行人的嘲弄和挪揄,就像一种仪式,一种求爱的仪式。 然而,这些仪式的舞者,却是为了生育以外的目的。 我发现戈碧已闭口不语。她已经介绍完了。我转头看着她。她的脸虽朝向我这 里,但目光却看着车窗外,越过了我。也许,她越过的是我的世界。 “走吧。” 她小声地说,我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什么?” “走!” 她突然爆发的情绪把我吓了一跳。我正准备发作,但是一看到她的表情,使我 决定最好不要再说什么。 我们又再度默默地驾车前进。戈碧深陷沉思,思绪好像已飞至另一个星球之上。 当我把车子停在她屋前时,她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她们被强暴吗?” 我的头脑一时还转不过来,不知道她指的是谁。 “谁?”我说。 “那些女人。” 那些妓女?还是被谋杀的女人? “哪些女人?” 她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钟。 “我受够这些事了!”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下了车,迳自走上屋前阶梯。她激烈的反应,使我觉得 脸上好像被人重重甩了一巴掌。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