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萨尔布吕肯?你在萨尔布吕肯做什么?我的上帝呀……你在德国?你怎么到 了萨尔布吕肯?” “我在弗兰岑家做客。他们邀请了我。” “他们邀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在德国的?” “八天前。” “怎么你现在才打电话?丽云!我立即来萨尔布吕肯!” “弗兰岑太太催我打电话,我才打了电话。我说我在国内认识了您,弗兰岑太 太立刻就说:你给拉特诺夫先生打电话,他肯定会高兴。” “高兴?我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丽云……” “我可不想给您打电话。” “究竟为什么不想打?丽云……” “我想您不再记得王丽云了。您老早把我忘了。” “忘了?你在那里说什么?我在等你的消息。几星期、几星期地等。后来我想: 她已经把我忘了。你对她来说只是过眼云烟……” “我对您也是这样想的。您是一个名人,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我也 一直在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请人转告你我想与你通话。” “可是谁也没有告诉我。” “那德国大使馆总该给你寄过申请书吧?” “我什么也没收到。” “真的没有?我总是在想:她没有填表,她根本不想来。” “而我在想:这个大人物没有寄申请书,他根本不想让我到慕尼黑来。” “荒唐!荒唐!我给大使馆的信想必弄丢了,而弗兰岑先生的申请书却寄到了。” “是的。进行得非常快,没有什么麻烦。两个星期全办好了。” “丽云,你打电话来,真是好极了。我已不指望见到你了。” “我也不指望。” “全都是误会,该死的固执!你那方面也同样如此。” “一个女孩不能死皮赖脸地追一个男人。” “我们这里可有些不一样……” “是的。您是个著名的男人,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孩……” “丽云,你不要总是这样说!你是我的生命中最宝贵的女孩。正如你们所说的, 你是钻石湖。你一个人在打电话?” “是的。”现在她的声音很轻,而且有些迟疑。“弗兰岑太太把我一个人留在 这里。” “你是怎么认识弗兰岑夫妇的?” “他们是由我照料的零散的旅游者。弗兰岑是个律师。我带他们观光。他们也 向我发出邀请。而我想:他们全说这个话,但回到德国后,他们也会无声无息。后 来我突然收到来自德国大使馆的信。他们真的向我发出了邀请!他们支付我的往返 机票款,他们在担保书上签了字。当时我立即跑去找我的领导,将一切信函放在他 的面前。他说道:‘你可以去德国。这对你的语言知识有好处。去一个季度,这我 有权批准。可是到时候你必须回来,我们需要你!’后来我飞往曼谷,又继续飞到 法兰克福。弗兰岑先生在那里接我。他在萨尔布吕肯这里有幢漂亮的房子。这些令 人惊异的东西我还从未见过。” “丽云,我马上来接你。” “不,我来找您。乘火车……” “这太麻烦。你无疑要转车,还得寻找站台。” 丽云好像觉得拉特诺夫的想法很好笑,她愉快地回答道:“我可会说德语……” “你什么时候乘车?” “我必须问问弗兰岑太太。等一等。”他听到她喊她的女主人的声音,听到弗 兰岑太太走过来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然后弗兰岑太太自己接电话。 “我是弗兰岑太太。” “夫人,丽云已给您说过是什么事吗?” “对,刚才说的。我们很高兴您邀请丽云到慕尼黑。她想乘火车来。我认为这 很合适。” “费用当然由我承担。” “拉特诺夫先生,我求您,这可不是讨论的题目!我建议我们星期六送丽云上 火车。这八天里,丽云已经真的成了我们心中的宝贝。丽云是个可爱的女士。” “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夫人。” “我丈夫和我也读过您的一些游记。” “我感到荣幸。” “我对您的《菲律宾神医的秘密》很感兴趣。您真的到过他们那里?” “是的。书的封面和封底的一些照片就是我拍的。” “我们也很喜欢旅游……可是要去开化的地区。 到K市就像闯进了一个陌生的 世界。” “但这是值得的,因为您认识了丽云,并将她请到了德国。如果没有您,有关 丽云的事我就永远也听不到了。我感谢您。” “那么到星期六,拉特诺夫先生,我们把丽云准确到达的时间电传给您。丽云 有您的电传号码。” “我总是欠您的情,夫人。” “不!我们真的很乐意。” 接过这个电话以后,拉特诺夫再也不能静下心来去干任何一件事。当天在余下 的时间里他仿佛飘浮在云雾之上:她来了。丽云来了,丽云来了。 他喝了两杯他爱喝的伏特加加橙汁,放上一张由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的埃格蒙 德序曲激光唱片,他真的是一分钟也坐不住了。 丽云来了…… 在极度幸福之中,他给弗赖堡博士打了电话。门诊女护士立即将弗赖堡的电话 接通了。可是他并不特别热情。 “你要说什么?”他大声喊道,“我在看门诊!你在写作时,也不愿受人干扰 吧!” “我是病人。我心里充满……” “你与弗兰齐丝加私通后,你不应该再有什么问题。” “我心里充满幸福! 丽云来了! ”拉特诺夫叫道。这听起来几乎像在呐喊。 “你想不到吧,她来了!” “你说的是真话,还是梦话?” “她已在德国。在萨尔布吕肯。” “啊,别胡扯!” “这就是你应该说的一切。” “不。你快到森林里去寻找你能够躲藏的小茅屋。弗兰齐丝加要杀死你。她正 在考虑及早结婚,而现在你又要偷吃外国小苹果吗?你不能这么干,汉斯。” “你突然谈到道德了,是吗?伙计,你可是了解的:我原以为丽云不见了,可 现在她在这里!” “她在这里就使你变卦了?你可是爱弗兰齐丝加的。” “我曾经以为我爱她。” “现在你不加考虑就突然要结束这种关系吗?” “不加考虑?哦,不是。我考虑了许多,我对弗兰齐丝加有负罪感。可是她必 须看清楚……” “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必须’!如果你对一个正在热恋中的女人说,我们必 须分手,我要弥补过去,那你别想要求她会理解。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对此进行抗争; 另外你现在对弗兰齐丝加已有充分了解,会知道她将作何反应,你这样做是在给一 个真心爱你的女人踢一脚。哎呀,汉斯,你可要清醒!你想跟这个丽云怎么样?丽 云可能很标致,但这样的人靠不住,你不要娶她!” “这正好符合你的人生观。对于我,丽云不是玩物,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对弗兰齐丝加也说过非常相似的话。” “人会有失误。我可也是个人!我给你打电话只是为了把我的喜悦告诉你,不 是为了要你出主意。星期六丽云就到我这里。” “离星期六还有四天,在这之前你想对弗兰齐丝加说是她错了吗?就这样吧, 我将让格罗斯哈德尔恩联合医院给你预留一个床位,以便到时让弗兰齐丝加住,因 为她很有可能出事。”弗赖堡现在变得非常严肃。“如果弗兰齐丝加自杀,那你怎 么办?你能背着这种精神负担生活吗?” “她绝对不会这样做。另外她活得太开心了,她会把这事忘掉的。” “网球俱乐部的人将要蔑视你。” “我退出这个俱乐部。” “同时也退出高尔夫球俱乐部吗?” “是的,也退出。” “你完全疯了!” 拉特诺夫放下了电话,因为跟弗赖堡谈毫无意义。在他看来,丽云只是玩物。 是的,我将为丽云放弃一切,也包括你,弗赖堡博士,如果你不尊重丽云的话,就 这样办。我不为慕尼黑独领时尚的上流阶层而活,我要为丽云而活。空洞的瞎扯简 直令人作呕。 接下来的两天他又为三合会跑来跑去,毫无困难地收取饭店老板的保护费。他 们中的许多人现在像欢迎好朋友一样欢迎他。宁林这条龙不再到他们这里来了,他 们都很高兴。这样他们就可以欺骗白鬈发,将玻璃缸里的妒鱼放得比营业额要求的 条数少一些。 虽然拉特诺夫从复活节起将保护费数额提高了500马克,他们也毫无 怨言地接受了,因为反抗或核查帐目必然会把宁林招来。而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心 里明白,平常看到和听到的够多的了,没有人会忘记这些警告。可闵驹对这些成绩 很满意。他仍然活着,不感到疼痛,人也没有瘦,肚里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弗赖堡 博士预言他只能活半年,但半年的时间早已过去。孙泉夫教授定期将他根据秘方自 制的药片和浆汁送来。如果他要将药方公布出来,那么独断专行的现代医疗学派就 会鄙视说:没有科学基础!没有令人信服的动物试验证明。没有对病人做试验。没 有国家卫生部门的认可证。没有经验统计数据。瞎胡闹…… 可是闵驹还活着,他甚至比以前更健康。 星期四晚上——弗兰齐丝加为拉特诺夫做了一道他最喜欢吃的菜:土豆烧肉丸。 拉特诺夫从酒窖里拿来一瓶上等红葡萄酒,这是1983年酿制的察吐·玛尔戈红葡萄 酒。他将酒斟入杯中,递给弗兰齐丝加一杯。她穿着富有魅力的套装,朝后靠在沙 发椅上。他们坐在客厅里。 “我们庆贺什么,亲爱的?”她说道,“你的工作完成了?” “不……” “庆贺一项新任务?” “也不。我们……我们庆贺告别,弗兰齐丝加。” “哦,你又要出去旅游?到哪儿?为什么你一点也没对我讲,亲爱的?是为了 一种惊喜?我们到哪儿去?我想马上知道!” “不是旅游, 弗兰齐丝加。 ”拉特诺夫鼓起全部勇气,可是他的心在痉挛。 “我曾向你提起过王丽云!” “那个姑娘,你……再说说在什么地方认识她的?” “在K市。” “对, 在K市认识的。她是你的导游。”她笑着盯住他,涂着口红的嘴唇在英 国桃花木落地灯的灯光下闪着光。“她怎么了?” “她在德国。” “啊哈!对她来说该有多好……” “她在萨尔布吕肯的一个律师弗兰岑的家里。后天她到慕尼黑来。到我这儿来。” “她必须来吗?” “是的,我邀请了她。” “你和她仅有一面之交,何况时间过去快一年了,邀请她有必要吗?” “有。弗兰齐丝加,我愿意坦白!”拉特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对我不只 是导游和翻译。” 沉默。 弗兰齐丝加将葡萄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不吱声地看了拉特诺夫好一会儿。对拉 特诺夫来说,这是可怕的时刻。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不会错过机会的男人。”她终于说道,“我只有一点感到 失望,这事你一点也没有对我讲过。可是现在这已经过去了……” “我与丽云没有恋爱关系。尽管你不相信,但我可以发誓。” “那你为什么邀请她到我们这里来呢?” 她说的是“我们”。就她来讲,有一点不用怀疑:她属于拉特诺夫,即使没有 结婚证书,她也是他的妻子。这个“我们”弄得拉特诺夫难以继续往下谈。他用两 手抓住他的酒杯。 “请你冷静地对待这件事,”拉特诺夫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都应该是理智 的、成熟的人……” “你爱这个女人……”她镇定自若地说道。 “是的。我爱她。这点你已经说了。” “那你认为,我接受这个事实吗?” “不。” “我该怎么办?大声辱骂你?你要我干什么?砸碎你的瓷器?烧掉你的手稿? 在地毯上叫着打滚?掐死这个丽云?” “你什么都可以做,只是别碰丽云!” “你这样爱她?” “她比我所有的财产都宝贵。我的上帝,你究竟为什么一样也不干呢?为什么 像盐柱①一样立在这里不动呢?” ①指死海南部山区岩盐风化而成的盐柱。 “难道发疯就能有什么改变吗?” “不能。” “所以为什么要为毫无价值的事白费力气呢?” 她从真皮沙发椅中站起来,将她的上衣拉拉平。现在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拉特 诺夫埋下了头。“我走了,汉斯。” “我……我感到抱歉……”他轻声而内疚地说道。 “我的东西,明天我让人来取。”她在门口转过身,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拉特诺 夫一眼。“再见,汉斯,”她说道,可是她没有把手伸给他。“我永远,永远不想 再看到你!你听着:愿你与你的丽云幸福;如果她对你或你对她厌烦了,我也不会 来找你。” 她拉开门,离开了房间,没有回头看。 他跟着她一直走到门口的廊檐下,等着她开车离去。在车子从他身旁开过时, 她也没有从车里瞟他一眼。 拉特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他内心充满不安。他感到愧疚。他毁了一个女 人的爱,伤了她的心。女人的爱是不能轻易抛弃的。他为弗兰齐丝加担心。她表面 上的平静是不正常的。 他在忧虑之中给弗赖堡博士打了电话。 “你变得真讨厌!”弗赖堡博士没有好气地说,“你总是在我有事的时候打电 话!莉莉阿内正在床上等着我。你快点。你要说什么?” “弗兰齐丝加刚刚离去。” “那你还活着?你没有受伤?要我来接你?” “没吵没闹。她非常平静。” “不可能!你把全部实情都对她说了?” “说了。” “没有照你的风格绕来绕去?” “我对她说得很清楚,我爱丽云!” “汉斯,她如此平静地忍受此事,我感到不满意。”弗赖堡的声音变得非常严 肃。“我告诉你,她在作某种打算。我的上帝,你闹出了什么事?” “这种情况我也想过。请你过一刻钟给她打电话。那时她必然在家里。” “总是叫我!” “我现在决不能给她打电话。” “那么你准备好去辨认一个毁得不成样的躯体!” “你有蜥蜴心肠!” “你也不会两样。我再给你回电话。” 拉特诺夫等弗赖堡的电话等了半小时。这是拉特诺夫还从未经历过的难忍的半 小时。想到弗兰齐丝加会干出什么事,他几乎要发疯了。终于电话铃响了。弗赖堡 态度严肃。 “怎么样?”拉特诺夫沙哑地问道。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 “弗兰齐丝加在家里。” “感谢上帝!” “你的运气比你应该有的还要好!运气总是在你那里:在许多危急的情况下总 有好运帮助你。只是现在你在网中,在丽云的网中蹦跳是没有出路的。现在你总算 可以让我和莉莉阿内单独在一起了。”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她在家里……感谢上帝。弗兰齐丝加,请原谅我!我没有 别的办法。 星期六下午。一个落雨的夏日。这是三个星期以来的第一场雨。渐渐热起来的 城市在冒气。天气闷热。许多人不打伞到处乱跑,好像蒙蒙细雨下到他们过热的身 上就是一种冷水淋浴。 拉特诺夫站在站台上,丽云乘坐的火车几分钟后就要进站。他烦躁地来回走动, 并且很快地在一个饮料亭喝了一杯啤酒。他一直想该如何迎接丽云。 拥抱她?给她一个吻或者只握握手?她会是什么样子?三个季度中她有什么变 化?她一看到我,会有怎样的表现?我的天哪,她也许认不出我了。这期间我的头 发染了不深不浅的金黄色。她会惊讶或哈哈大笑吗? 火车进站了。拉特诺夫等着,然后他在站台上向后走了一段路。旅客从他身边 匆匆走过,行李滑动架滚得叽叽嘎嘎响,到处是亲切的问好声,拥抱,接吻,欢乐 ……可是他没有看到丽云。她莫非在换车时上错了车,他心想。我要是到萨尔布吕 肯去接她就好了。这是我的错! 接着他看到了她。她从长长一列火车的倒数第二节车厢下车,吃力地拖着一个 沉重的行李箱。 拉特诺夫向她奔去。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黄色衬衣,衫衣外面套着上面有刺绣 的短茄克衫。她将头发向后一束,用一个黄色的蝴蝶结扎在一起。她看上去美极了。 “丽云!”他叫着。当她走近时,他伸开了双臂。“丽云!丽云!” 她把沉重的箱子放下,用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看着他。这是他几个月来所梦想的 那双眼睛;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他将她拽过来,吻她,就像 他永远也不愿松开她一样。 丽云的脸一直红到了脖根。他吻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所有的人面前;她真 的很害羞,因为在许多人的目光下接吻是不雅观的,可是她回吻他,用两臂搂着他 的脖子,闭着眼睛吻他。 “丽云。丽云,你在这儿了,你终于在这儿了!我多么盼望这一时刻啊!丽云!” 他又吻她。现在空空的站台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四目相对, 他们周围的世界已沉没,剩下的只有他们。 他松开她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又用大眼睛注视他,然后有点羞怯地说 道:“您的白发呢,拉特诺夫先生?” “我过后向你解释。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不喜欢别的颜色吗?” “不喜欢。您的白发就像雪山上的冰。为什么您这样做呢?” “过后说,丽云。我们先到格林瓦尔德。你的到来使我非常高兴。” “我也很高兴,拉特诺夫先生,”她谨慎和有保留地回答道,“德国是个美丽 的国家,很优美,很清洁。” 他将她的沉重的箱子拿起来,摇摇头。“你一个人拖着它?” “农村里的妇女背的比这重得多。” 他们穿出车站候车大厅来到车站广场,拉特诺夫来时很意外地在这里找到了一 个停车的空位。 丽云站着不动。“啊!”她说道,“您有一辆宝马车?” “有两个月了,一辆新车,全轮驱动。” “像我们那辆丰田车吗?” “像‘我们那辆丰田车’。”拉特诺夫很费劲地将箱子放进汽车行李箱。“文 英在干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酗酒和开车。他买了一只新的斗鸟。一只黑鬼,是红脑袋。到 目前为止他在所有的比赛中都得胜。文英感到好像他战胜了所有的龙。” 她爽朗地笑了,拉特诺夫闭了一刻眼睛。 我的上帝,我多么爱她!他心想。 为了将慕尼黑的一部分指给丽云看,他将车慢慢开向格林瓦尔德。他们开车穿 过他的房前敞开的大铁门,下了车,走进宽大的前厅。这时丽云停下来向四面张望。 “这是你的房子?”她轻声问道。 “是的……只要你在这里,这也是你的。” “这不是房子,这是皇宫……您一定很富有。” “在一定限度内是这样。这房子是我姑母建的,后来她遗赠给我了。” “尽管这样,我看它仍然是皇宫。您孤单单住在这里?” “非常孤单。” “您用这么多房间干什么?” “我在这些房间里到处乱转,在这些房间里我发觉自己的命丢了。” “为什么在您夫人去世后,您没有再婚呢?” 因为我在等你,丽云,他心里想。可是他却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或许我是 个古怪的人,是个很孤僻的人,是个自由狂……” “您从未想到再婚?” “这点我不愿说。” “您很爱您的夫人……” “是的,我非常爱她,也尊敬她。可是这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而生命在继续。” 他拿起她的箱子走向通往楼上的宽大的弧形楼梯。“来……我把你的卧室指给 你看。” 丽云两眼张大,目光惊讶地跟随他上楼。雕花的天花板、饰有护墙板的墙壁、 古老的银灯、厚波斯地毯、细工镶嵌的家具、名贵的油画、俄罗斯圣像,这些对丽 云来说都显得极其豪华。 拉特诺夫将门推开。一个大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宽大的、古雅的、有天盖的床。 连几个柜子上也饰有艺术雕刻。一张桌子跟两把精巧的沙发椅一样也蒙着绿色真皮。 地上铺的是奥步松精细地毯①。 ①一种仿挂毯图案的法国地毯。 “这是你的房间……”拉特诺夫说道。 “皇帝也住不上这样的房间……”她轻声细语,好像她的声音会破坏这种豪华 似的。 “你超过女皇。你是王丽云,住在我这里。” 丽云迟疑地走进房问。她在这个巨大的床前站住,然后回头看拉特诺夫。 “您睡在哪里?”她问道。 “隔壁。” “这挺好……” “为什么这挺好?” “我害怕这种华贵。这些东西我还从未见过,现在我该住在里面吗?我首先得 习惯……” “明天一切都是另外的样子,丽云。” “您的卧室也这样豪华?” “或许更豪华……姑母拿着钱不知怎样花。当时她把她所喜欢的一切全买了。 而且她还有一个花大价钱的爱好。”他打开侧门……一间饰有大理石的浴室,甚至 在地上也铺了玫瑰红大理石。一些设备金光闪闪。通向浴缸的走道铺了一条金黄色 的地毯。 丽云在门口站住,沉默了片刻,然后她问道:“可以讲点话吗?拉特诺夫先生?” “可以讲。” “不会冒犯您吗?” “你的话不会冒犯我。” “我家乡的大理石更好,更漂亮……” “想必是这样……它像你一样漂亮,因为你生在出产大理石的地方。” 她对此未作回答,而是退回卧室。“我想开箱拿衣服洗澡,”她说道,“可以 吗?”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丽云。现在这儿也是你的家。” “乘过火车我感到身上好脏。” “我在下面大厅里等你。” 拉特诺夫离开房间,他听见丽云从里面用钥匙将门锁上了。他笑她谨慎,自己 吹着口哨下楼去。 晚餐用弗赖堡博士的话说,是丰盛的。 拉特诺夫已叫克费尔社交聚会服务社将食物送来了,这个欢迎盛宴的菜单是由 服务社的头头格尔德·克弗尔亲自编排的。当然有装在冰碗中的鱼子酱和香槟酒、 龙虾奶油甜食、烤乳鸽、烤牛排、法国芦笋笋尖。正餐后甜食是三种冰冻果汁和各 种新鲜水果。 可是拉特诺夫谢绝了克费尔派来的一个服务员。 “这我自己干, ”他说道, “我知道这在风格上不和谐,可是我在料理就餐方面很在行。不必担心,师傅,我 不会使您丢脸。” 丽云在楼上的大理石浴缸内享用浴用芳香精①,这种芳香与花园里的玫瑰花所 散发的香味一样。这时,拉特诺夫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他独自愉快地吹着口哨。餐 室里的桌子已经摆好。宁芬堡瓷器、英国银质餐具、锦缎台布、古俄罗斯银质烛台、 闪银光的蜡烛、波希米亚玻璃杯等一应俱全。 ①一种加在洗澡水里的芳香液。 从隐蔽着的扩音器中传出维瓦尔迪的琴声②,他打算在端上开胃菜后,放上莫 扎特的小夜曲的激光唱盘。 ②安东尼奥·维瓦尔迪(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 后来,丽云踏着宽大的楼梯向大厅走下来。拉特诺夫在等她,他仰视着她一级 级朝下走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裁剪合身的短裙。裙子一直拖到膝盖上方一掌 宽的地方,使她漂亮、修长的两腿露了出来。白绸衬衣上绣了五彩缤纷的花草。蓬 松的头发披到双肩。在灯光照耀下,她像磨光的乌檀木一样闪闪发光。 她在楼梯底站定,原地旋转一圈。 “我现在感到更舒适。”她说着又爽朗地笑起来。 拉特诺夫在看她时屏住了气。 他想起他曾在K市博物馆看到的著名的中国画家 们的传统水墨画,想起这些超凡脱俗、飘飘欲仙、恰似精灵的仕女形象。她们温柔 的面容正如丽云,现在她嘴上显露的微笑更美妙。这种永恒的美已变得活生生的, 比在丝绸或宣纸画卷上的更为鲜明。 “你显得美极了。”他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她又像展示新款式的模特儿似的在原地旋转了一圈。 “这裙子我是在国内买的,”她说道,“在我启程的前一天,妈妈说这大招眼, 不够庄重,可是我喜欢。我看到德国女士穿的还要少得多,在我们那儿人们会盯住 她们看。” “在德国,他们会盯住你看。” 她站着不动,惊讶地看着他。 “会这么糟吗?我要换掉……” “他们注视你,是因为你很漂亮。” “我不漂亮——只是与你们不一样。”她向他走来。拉特诺夫控制住自己,没 有将她拉进他的怀里。这会使她害怕的,他心想。刚才在站台上,情况有些两样, 那可以解释为再见面时心中充满喜悦的表示。可是她又吻了我,但仍拘泥于礼节, 以“您”相称。她真的在想什么呢? “现在您把您的皇宫指给我看吗?”她问道。 “吃饭以后,丽云。现在我首先请你就餐。你肯定饿了……” “怎么?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就餐?” “我们仍在这里。” “您烧好了?”丽云怀疑地看着他。“您难道也会烧饭吗?” “我是个很好的业余厨师。” “一个如此著名的男人站在炉边做饭做菜?这不可思议。” “许多著名人物都会烹调。比如大作曲家罗西尼①、沙皇俄国一个最富有的人 物斯特罗加诺夫、德意志帝国方济各会主教霍尔施泰因枢密顾问,据说还有著名的 外科医生绍尔布鲁赫,他喜欢在厨房里油煎东西,当他情绪好时,还在旅途中下榻 的饭店里吹小号。” ①格奥阿克西诺·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 “您可是活得像个皇帝……” “只是看起来如此。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要是没有姑母的遗产,在扣除百分 之五十三的税后我的情况一定也很糟糕。” “您必须交这么多税?”丽云摇摇头说。“在我们中国,连一些百万富翁也只 交百分之二十的所得税。” “幸福的中国!” “如果您作为外国人在中国办公司,您两年内完全免税。” “到中国去!” “您作为著名的民族学家和作家或许还会有一些特权。我们热爱大艺术家。” “在德国则相反。谁在这里当作家挣了好多钱,他马上就会受到怀疑。妒忌是 人的第二心灵。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有某个官员坐在那里看着纳税申报表,心里想: 这家伙……他挣了这么多钱。这合法吗?我们现在要警告他一下。作品的真正受益 者不是我,而是财政局,因为它从稿酬拿去的比我得到的要多……它一行字也不曾 写。” 拉特诺夫用一只手搂着丽云的肩。 “来,现在我们一定得吃饭,否则吐司要凉,要发黏。那样的话你会想:天哪, 德国人只不过吃这样粗劣的东西!我可以请你吗,王丽云女士?” “我很高兴。”她的目光变得比先前更不可捉摸。 他们走进布置得具有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餐室。丽云在门口又站住了。看到摆 满贵重瓷器的餐桌,她无话可说。餐桌中间的一个大银盘中摆着撩人心魄的花束。 “这一切都像梦……”她轻声说道,“我害怕从梦中醒来。” “你是醒着的,丽云。” “如果您这么说,我不得不相信。” 丽云拘谨地坐下,拉特诺夫走进厨房去拿正餐前的开胃菜和吐司。丽云四面顾 盼。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幅挂在侧墙的油画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金黄的头发卷得 很高,穿着一件袒露双肩的衣服。红衣的领口打了些褶,在隐隐约约显露的双乳间 有一朵白玫瑰。 拉特诺夫端着吐司和盘子回来,他就像经过训练的服务员一样进行用餐服务。 丽云指指这幅油画。 “这个女士是谁?” “我母亲。画这幅画时她23岁,刚认识我父亲。这是我父亲最心爱的一幅画。” “她非常美……” “是的。可是她去世太早了,那时我才6岁。” “您从她身上承袭了很多。” “我不知道……” “承袭了很多!蓝眼睛、鼻子、嘴唇、目光,还有头发。” “我童年时就有长长的淡金黄色的头发,有时看上去像个姑娘。这总是让我恼 火。我母亲总想生个女孩。我生下时,据说她失望地喊道:‘哎呀,一个男孩!’” 在丽云作出反应前,他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一根根地吻她的手指,好久没有 将手抽回,她的脸微微地红了。 “他们拔过你的哪个指甲?”他问道,接着又仔细看她的另一只手。她的指甲 都完好无损,全部涂成了红玫瑰色。 “拔了什么?”她问道,同时注视她的指甲。“它们涂得不好看?” “那个指甲很小。它想必是从你的小指上拔的。” 丽云英明其妙地看着他。 “您说什么?”她问道,显然被弄糊涂了。 “他们真的在K市拔了你一个手指甲……” “谁?” “三合会会员!” “我不知道您说什么。在K市没有三合会会员。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