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种局面叫谁碰到都要伤脑筋。我舍不得放弃玛米;但是要我放弃吃东西的 习惯,想起来都心痛,别说付诸实现了。这个习惯,我得来已久。二十七年来,我 瞎打瞎撞,同命运挣扎,可总是屈服在那可怕的怪物——食物——的诱惑之下。太 晚啦。我一辈子要做贪嘴的两脚动物了。从一餐饭开头的龙虾色拉到收尾的炸面饼 圈,我一辈子从头到尾都要受口腹之累。 “我照旧在杜根的饭摊上吃饭,希望玛米能回心转意。我对真正的爱情有足够 的信心,认为爱情既然能够经受住饥饿的考验,当然也逐渐克服饱食的拖累。我继 续侍奉我的恶习。虽然每当我在玛米面前把一块土豆塞进嘴里的时候,我总觉得自 己在葬送最美好的希望。 “我想科利尔一定也同玛米谈过,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因为有一天他只要了一 杯咖啡和一块饼干,坐在那里细嚼慢咽,正象一个姑娘先在厨房里吃足了冷烤肉和 煎白菜,再到客厅里去充秀气那样。我灵机一动,如法炮制。我们还以为自己找到 了窍门呢!第二天,我们又试了一次,杜根老头端着神仙的美食出来了。 “‘两位先生胃口不好,是不是?’他象长辈似地,然而有点讽刺地问道。‘ 我看活儿不重,我的干湿病也对付得了,所以代玛米干些活。’ “于是,我和科利尔又暴饮暴食起来。那一阵子,我发现我的胃口好得异乎寻 常。我的吃相一定会叫玛米一见我进门就头痛。后来我才查明,我中了埃德·科利 尔第一次施展在我身上的毒辣的阴谋诡计。原先他和我两人经常在镇里喝酒,想杀 杀肚饥。那家伙贿赂了十来个酒吧侍者,在我喝的每一杯酒里下了大剂量的阿普尔 特里蟒蛇开胃药。但是他最后作弄我的那一次,更叫人难以忘怀。 “一天,科利尔没有到饭摊来。有人告诉我,他当天早晨离开了镇里。现在我 唯一的情敌只有菜单了。科利尔离开的前几天,送给我一桶两加仑装的上好威士忌, 据他说这是一个在肯塔基的表亲送给他的。现在我确信,那里面几乎全是阿普尔特 里蟒蛇开胃药。我继续吞咽大量的食物。在玛米看来,我仍旧是个两脚动物,并且 比以前更贪嘴了。 “科利尔动身之后约莫过了一星期,镇上来了一个露天游艺团,在铁路旁边扎 起了帐篷。我断定准是卖野人头的展览会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一晚,我去 找玛米,杜根大妈说,她带了小弟弟托马斯去看展览了。那一星期,同样的情况发 生了三次。星期六晚上,我在她回家的路上截住她,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同她谈 谈。我发现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闪闪发亮。她非但不象要逃 避贪吃的男人,去种紫罗兰的玛米·杜根,反倒象是上帝着意创造的玛米·杜根, 容易亲近,适于在巴西钻石和引火剂的光亮下安身立命了。 “‘那个”举世无双奇珍异物展览会“似乎把你给迷住了。’我说。 “‘只是换换环境罢了。’玛米说。 “‘假如你每晚都去的话,’我说,‘你会需要再换一个环境的。’ “‘别那样别扭,杰夫,’她说,‘我只不过是换换耳目,免得老惦记着生意 买卖。’ “‘那些奇珍异物吃不吃东西?’我问道。 “‘不全是吃东西的。有些是蜡制的。’ “‘那你得留神,虽被它们粘住。’我冒冒失失地说。 “玛米涨红了脸。我不清楚她的想法。我的希望又抬了头,以为我的殷勤或许 减轻了男人们狼吞虎咽的罪孽。她说了一些关于星星的话,对它们的态度恭敬而客 气,我却说了许多痴话,什么心心相印啦,真正的爱情和引火剂所照耀的家庭啦, 等等。玛米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奚落的神气。我暗忖道:”杰夫,老弟,你快要摆 脱依附在仪器消费者身上的晦气了;你快要踩住潜伏在肉汁里的蛇了。‘ “星期一晚上我又去了。玛米带着托马斯又在‘举世无双展览会’里。 “‘但愿四十一个烂水手的咒骂,’我说,‘和九只顽固不化的蝗虫的厄运立 即降临到这个展览会上,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亚门。明晚我要亲自去一趟,调查调 查它那可恶的魅力。难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竟能先因刀叉,再因一个三流马戏 团而丧失他的情人吗?’ “第二天晚上,去展览会之前,我打听了一下,知道玛米不在家。这时候,她 也没有同托马斯一起在展览会,因为托马斯在饭摊外面的草地上拦住了我,没让我 吃饭,就先提出了他的小打算。 “‘假如我告诉你一个情况,杰夫,’他说,‘你给我什么?’ “‘值多少,给多少,小家伙。’我说。 “‘姊姊看上了一个怪物,’托马斯说,‘展览会里的一个怪物。我不喜欢他。 她喜欢。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你也许愿意知道这件事。喂,杰夫,你看这值不值 两块钱?镇上有一支练靶用的来复枪——’ “我搜遍了口袋,把五毛的、两毛五的银币叮叮当当地扔进托马斯的帽子里。 这情报好象是一记闷棍,害得我一时没了主意。我一面把钱币扔进帽子,脸上堆着 傻笑,心里七上八下,一面象白痴似地快活地说: “‘谢谢你,托马斯——谢谢你,呃——你说是一个怪物,托马斯。能不能请 你把那个怪物的名字讲得稍微清楚一些,托马斯?’ “‘就是这个家伙。’托马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颜色的传单,塞到我面 前。‘他是寰球绝食冠军。我想姊姊就是为了这个道理才对他有了好感。他一点东 西都不吃。他要绝食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六天。就是这个人。’ “我看看托马斯指出的名字——‘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啊!’我钦 佩地说,‘那主意倒不坏,埃德·科利尔。这一招我输给了你。可是只要那姑娘一 天不成为怪物太太,我就一天不罢休。’ “我直奔展览会。我刚到帐篷后面,一个人正从帆布帐篷底下象蛇那样钻出来, 踉踉跄跄地站直,仿佛是吃错了疯草的小马似的,同我撞个满怀。我一把揪住他的 脖子,借着星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是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穿着人类的服 装,一只眼睛露出铤而走险的凶光,另一只眼睛显得迫不及待。 “‘喂,怪物。’我说,‘你先站站稳,让我看看你怪在什么地方。你当了威 洛帕斯—沃洛帕斯,或者婆罗洲来的平彭,或者展览会称呼你的任何别的东西,感 觉怎么样?’ “‘杰夫·彼得斯,’科利尔有气无力地说,‘放开我,不然我要揍你了。我 有十万火急的事。松手!’ “‘慢着,慢着,埃德,’我回答说,把他揪得更紧了,‘让老朋友看看你的 怪异表演。老弟,你玩的把戏真出色。可是别提揍人的话,因为你现在气力不济。 你充其量只有一股虚火和一个空瘪的肚子。’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家伙虚弱得象头 吃素的猫。 “‘我只要有半小时的锻炼,和一块两英尺见方的牛排作为锻炼对象,’他忧 伤地说,‘我就可以同你争个高低,奉陪到底。我说,发明绝食的家伙真是罪该万 死。但愿他的灵魂永生永世被锁起来,同一个满是滚烫的肉丁烤菜的无底坑相距两 英尺。我放弃斗争,杰夫;我要倒戈投敌了。你到里面去找杜根小姐吧,她在注视 独一无二的活木乃伊和博学多才的公猪。她是个好姑娘,杰夫。只要我能把不吃东 西的习惯再维持一个时期,我就能比垮你。你得承认,绝食的一招在短期内是很高 明的。我原是这么想的。喂,杰夫,常言道,爱情是世界的动力。我来告诉你吧, 这句话符合实际。推动世界的是开饭的号解声。我爱玛米·杜根。我六天不吃东西, 就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我只吃过一口。我用大棒把一个浑身刺花的汉子打蒙了,夺 了他嘴里的三明治。经理扣光了我的工资;可是我要的并不是工资。而是那个姑娘。 我愿意为她献出生命,然而为了一盆炖牛肉,我宁愿出卖我永生的灵魂。饥饿是最 可怕的东西,杰夫。一个人饿饭的时候,爱情、事业、宗教、艺术和爱国等等,对 他只是空虚的字眼!’ “埃德·科利尔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经过分析,知道他的爱情和消 化起了冲突,而粮食部门却赢得了胜利。我一向并不讨厌埃德·科利尔。我把肚子 里合乎礼节的言语搜索了一番,想找一句安慰他的话,可是找不到凑手的。 “‘现在,只要你放我走路,’埃德说,‘我就感激不尽啦。我遭受了严重打 击,现在我准备更严重地打击粮食供应。我准备把镇上所有的饭馆都吃个精光。我 要在齐腰深的牛腰肉里蹚过去,在火腿蛋里游泳。人落到这个地步,杰夫·彼德斯, 可够惨的——竟然为了一点吃食而放弃他的姑娘——比那个为了一只松鸡而出卖继 承权的以扫更为可耻——不过话又说回来,饥饿实在太可怕啦。恕我少陪了,杰夫, 我闻到老远有煎火腿的香味,我的腿想直奔那个方向。’ [ 《旧约·创世记》二十五章:以扫是以撒的长子、雅各之兄,他看不起长子 继承权,把它卖给了雅各,换了一膳之羹汤。原文“羹汤”(pottage )与“松鸡” (partridge )读音相近,埃德·科利尔说错了。] “突然间,风中飘来一股浓烈的煎火腿的气息;这位绝食冠军喷了喷鼻子,在 黑暗中朝食料奔去。 “那些有修养的人老是宣扬爱情和浪漫史可以缓和一切,我希望他们当时也在 场看看。埃德·科利尔是个堂堂的男子汉,诡计多端,善于调情,居然放弃了他心 中的姑娘,逃窜到胃的领域去追求俗不可耐的食物。这是对诗人的一个讽刺,对最 走红的小说题材的一记耳光。空虚的胃,对于充满爱情的心,是一剂百试不爽的解 药。 “我当然急于知道,玛米被乎利尔和他的计谋迷惑到了什么程度。我走进‘举 世无双展览会’,她还在那儿。她见到我时有点吃惊,但并没有惭愧的表示。 “‘外面的夜色很美。’我说,‘夜气凉爽宜人,星星端端正正地排在应在的 地方。你肯不肯暂时抛开这些动世界里的副产品,同一个生平没有上过节目单的普 通人类去散散步?’ “玛米偷偷地四下扫了一眼,我明白她的心思。 “‘哦,’我说,‘我不忍心告诉你;不过那个靠喝风活命的怪物已经逃出牢 笼。他刚从帐篷底下爬出去。这时候,他已经同镇上半数的饮食摊泡上啦。’ “‘你是指埃德·科利尔?’玛米问道。 “‘正是,’我回答说,‘遗憾的是他又坠入罪恶的深渊了。我在帐篷外面碰 上他,他表示要把全世界的粮食收成掳掠一空。一个人的理想从座架上摔下来,使 自己成为一只十七岁的蝗虫时,可真叫人伤心。’ “玛米直瞅着我,看透了我的心思。 “‘杰夫,’她说,‘你说出那种话很不象你平时的为人。埃德·科利尔被人 取笑,我可不在意。男人也许会干出可笑的事来,如果是为一个女人干的,在那个 女人看来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样的男人简直是百里挑一都难找到的。他不吃东西, 完全是为了讨我欢喜。假如我对他没有好感,那就未免太狠心,太忘恩负义了。他 干的事,你办得到吗?’ “‘我知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后说,‘我错了,但是我没办法。我的额头 已经盖上了吃客的烙印。夏娃太太同灵蛇打交道的时候,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我跳 出火坑又入油锅。我想我恐怕要算得上寰球吃食冠军了。’我的口气很温驯,玛米 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 英文成语有“outofthefryingpanintothefire”(跳出油锅又入火坑),意 谓“逃脱小难又遭大难”;这里颠倒了两字的次序,有“投入人世又贪口腹”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