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回去的路上,那个男人吆喝着“谁要英俊的服务生?”托宾试图为自己的罪 行辩护,有心要换一付面孔,收起自己满肚子的怒气,然而当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 钱的时候,他发现兜儿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有人趁火打劫,趁着刚才的混乱 光顾了他的衣兜。于是,我们干巴巴地呆坐在凳子上,干巴巴地听那些南欧人在甲 板上拉小提琴。如果说现在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托宾的情绪比我们出来时更加低落, 对他遭遇的不幸也愈发的不耐。船舷的栏杆下有一个座位,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一 身的打扮很适合坐在红色跑车上,头发的颜色像是衬着一只没用的海泡石烟斗。从 她面前走过时,托宾无意中踢了一下她的脚,托宾一旦喝得醉醺醺的便总是对女士 彬彬有礼,于是他一边道歉,一边把帽子转一转。可他把帽子碰掉了,风一下把帽 子吹下船去。 托宾回来坐下,我开始对他格外当心,因为这家伙的灾星正旺,灾难不断,越 来越多。一旦恶运缠身,他容易没事儿找碴儿,见到哪个穿得最讲究的男人就踢人 家一脚,还要一个劲儿地要条船听他的指挥。 不久,托宾一把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激动地说:“贾恩,你知道咱们现在在干 吗?我们正在水上航行哪。” “好啦,”我答道,“安份一点吧。再有十分钟船就靠岸啦。” “瞧那个坐在长凳子上的白种女士,”他的嘴不安份。“难道你忘了烧我耳朵 的那个黑鬼不成?况且我不是把钱给弄丢了么——是一块六毛五吧?” 我以为他不过是在那里念叨他所遭遇的大灾小难,醉翁之意是为他的动粗找个 好借口,男人都是这样,于是我只好左哄右劝,让他明白这些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 小事。 “听着,”托宾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预言家的天赋,你也不懂什么是有灵 性的人所创造的奇迹。手相术士从我的手掌上看出什么来着?它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变成千真万确的事实。她说:”当心一个黑种男人和另一个白种女人;他们将给你 招灾引祸。‘难道你忘了那个黑鬼不成?当然我的拳头也让他为此付出了一点代价。 那位金发碧眼的女郎把我的帽子弄得掉进水里,比她还白的女人你能指一个给我瞧 瞧吗?咱俩离开那个精彩的打斗场面的时候,我坎肩里的一块六毛五分钱跑哪儿去 哪?“ 虽然在我看来,即便没有手相术的暗示,这些不幸可能在科尼岛上的任何一个 人身上发生,但托宾解释的这种方式使得它们似乎的确在证实算命术能卜未来吉凶。 托宾站起来,在甲板上蹓跶,用那红红的小眼睛仔细地打量船上的旅客。我问 他这样走来走去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托宾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鬼点子,只有在他 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时你才能明白。 “你应该明白,”他说,“从我的手纹看,我能够自救,因为我正在想办法自 救。我正在找那个能够给我带来好运的歪鼻子男人。他是咱们的福星。贾恩,你这 一辈子,有没有见到过五官稍稍端正一点的捣蛋鬼呀?” 我们乘坐的是九点三十分的船,船抵岸后我们弃舟登岸,经第二十二街朝市内 住宅区而去,托宾没戴帽子。 走到一条街的拐角,只见一个男子站在一盏汽灯下面,抬眼掠过高架路,呆望 着天上的月亮出神。这个人高高的个儿,穿戴体面,嘴上叼着一只“血加”,我看 见他的鼻子打鼻梁到鼻尖这一段歪了两次,活象一条蜿蜒扭动的蛇。托宾同时也看 见这根歪鼻子,我听见他呼吸粗重,就像一匹刚刚卸下鞍子的马。他径直朝那人走 去,我紧跟着他。 [ 血加:即雪茄。原文有意错拼。] “您哪晚上好。”托宾朝那人开了口。那人掏出一只“血加”,也回了一声问 候,态度友善。 “请问您哪尊姓大名,”托宾要求说,“让咱瞧瞧您的名字有多长,好么?也 许我们有必要认识您呢。” “鄙姓,”那人彬彬有礼地回答,“费里登豪斯曼,马克西莫斯·G·弗里登 豪斯曼。” “长度倒是够了。”托宾说。“要是把名字分开写出来的话,有没有字母‘O ’呢?” “没有。”那人回答道。 “要是把它拼写下来,可不可以拼出一个‘O’字母呢?” 托宾语气变得焦急起来。 “假如你生性对外国语反感,”歪鼻子男人说,“为了让你自己高兴,你不妨 偷偷把那个字母塞到倒数第二个音节中去。” “好极了。”托宾说。“站在您哪面前的是贾恩·马龙和丹尼尔·托宾。” “幸会。”那人一鞠躬,说。“嗯,既然我无法想像你们将在这个街角举行拼 字比赛,那么你们为什么在外面游荡,请你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好么?” “根据两个征兆,”托宾努力作出解释,“按照埃及手相术士从我的手纹所做 的解释,您哪正好对上这两个征兆,您哪就是我的幸运之星,我手纹上的倒霉线除 了破财,丢失一块六毛五之外,还要让我碰见那个黑鬼和船上那个两腿交叉坐在那 儿的金发女郎,您可就是我的幸运之星,命中注定要来替我消灾祛难哩,霍伊尔给 我算的这些全都应验了。” 那人停止抽烟,看了看我。 “对刚才的陈述你还有什么补充修改没有?我看你也是其中一个?从你的表情 看,我以为你可能是负责照顾他的吧。” “没有,”我对他说,“只是有一点,因为一只马掌跟另一只马掌总是彼此相 像,所以你也就跟我朋友手纹预兆的幸运图相象。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不知道 是不是丹尼尔的手纹也许已经不灵了。” “你俩不过是半斤八两。”歪鼻子男人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四下里瞧有没 有警察。“跟你们作伴儿非常愉快。晚安。” 说完,他使劲把“血加”往嘴里一塞,抬腿就走,快步穿过马路。然而托宾紧 紧跟上,一步不拉地紧贴着他的一侧,另一侧则有我保驾。 “干什么!”他走到马路对面的便道上停下,把帽子往后一推:“你们要跟踪 我吗?我告诉你们,”他嗓门很大,“见到你们俩我很荣幸。不过现在我想离你们 远点。恕不奉陪,我要回家去。” “走呀。”托宾倚着他的一只胳臂。“您一定要回家去。我要坐在您家门口, 直到您早上出来为止。因为要消灾祛难,摆脱掉那个黑鬼和那个金发女郎的纠缠, 挽回一块六毛五分钱的财产损失,全靠您哪。” “这可真是奇怪的幻觉。”那人说,把脸对着我,权当我是比较讲理一些的疯 子。“劳驾你送他回去好么?” “听着,老兄。”我对他说。“丹尼尔·托宾过去是个明理的人,现在同样是 个明理的人。也许,现在他有点儿精神错乱,都是因为他多喝了两杯,多得足以让 他给人添乱,却又不够恢复理智,不过他充其量是在一条可以理解的迷信而又困难 重重的羊肠小道上跋涉而已,关于他的迷信的困境我会向你解释的。”说完,我便 跟他讲述了那个看手相的女士所说的话,那根怀疑的手指如何指着他,认定他会带 来好运。“现在,明白我在这场大混乱中的处境了吧。”我这样结束我的介绍。 “根据我的看法,我是我朋友托宾的好朋友。跟一个发达的人做朋友,是很容易的, 因为你会得到好处;跟穷人做朋友,并非难事,因为别人的感激不尽会使你趾高气 扬,而且还会把你的大幅照片印出来,放在廉价公寓前面,照片上你一手拿一只煤 斗,一手抱着一个孤儿。但是。跟一个天生大傻瓜做真正的朋友就得滥用交友的艺 术。我眼下的处境正是如此,”我说,“因为,在我看来,手纹是看不出什么命运 来的,握惯了镐把的手也没有留下什么命运线之类的东西。虽然你长了一个全纽约 市最歪的鼻子,我怀疑所有那些以赚钱为生的算命先生女士能够从你身上榨出好运 来。可是丹尼的手纹明明白白地指着你,所以我要帮帮他,用你来试一试,直到他 确信你已经榨不出什么东西为止。” 听完这话,那人突然开口大笑。他靠着一个房角,哈哈大笑着,然后,他拍拍 我和托宾的背,抓住我俩一人一只胳臂。 “我弄错了。”他说。“我就要时来运转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更让人激动 呢?我差不多就要被人看作一钱不值,一无是处哪。附近就有,”他说,“一家咖 啡馆,温暖舒适,适合各种人谈论各种奇闻怪事,咱们去哪儿喝一杯,一边喝,一 边议论绝对事物的无法利用问题。” 他一边没着,一边迫使我和托宾走到一家酒吧的里间,要了酒,然后掏出钱来, 放在桌上。他看看我和托宾,宛若我俩是他的亲兄弟,接着发给我和托宾一人一只 “血加”。 “想必你们知道,”那位福星说,“我的职业是被叫着文学的那一种。我一到 晚上就四处游荡,在人群中搜寻奇闻怪谈,以及天上的真理。你们碰巧遇见我的时 候,我正在冥思苦想与月亮相连的高架路的含义。飞速的交通是诗,是艺术;月儿 不过是沉闷、干涩的天体,机械地运行着。不过,这些可都是我私下的看法,因为, 在文学这门行业中,情况刚好相反。我是希望写一本书,解释我在生活中发现的这 些千奇百怪的事情。” “你会把我也写进书里吧,”托宾厌恶地说:“你会把我写进书里么?” “我不会,”那人说,“因为书中的内容已经太多,已经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不会的。我能做的,最多就是我自己来品尝你的故事,因为,消除印刷品的种种限 制的时机尚未成熟。 你这一类人会给人以异想天开的感受。这一杯快乐的美酒必须由我独饮独享。 不过,我谢谢你们,伙计;我真诚地表示感谢。“ “你说的那一套,”托宾一边说,一边忽哧忽哧地出气,吹得小胡子直颤悠, 一只拳头砰地砸在桌上,“我听着实在不耐烦。你那只歪鼻子将会带来好运,可你 却像大肚子桶一样自己开花结果。你和你的那些唠唠叨叨的书话像一阵大风呜呜的 吹过一道裂缝,只会发出一声一声的怪叫。当然啦,现在,要不是那个黑鬼和白种 女人已经应验,我也会认为我的手纹在撒谎,而且——” “嘘!”高个儿男人又开了口;“难道你就让相法把你引向歧途不成?我的鼻 子会尽力而为的。来,满斟,满斟,常给奇闻异事浇点水是好事儿,在干涸的道德 氛围中它们会退化变质的。” 就这样,在我看来,这位弄文学的人补偿了我和托宾的损失,因为他付了酒钱, 他快活,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被算命的预言搞得精疲力竭。然而托宾依然一脸愠 怒,默默地喝酒,眼睛红红的。